上海臨港新城,在南匯嘴觀海公園西面一大片蘆葦蕩的溼地之中,有一片整整齊齊的小樹苗。與其他的野外植物不同,他們像是新生的嬰兒一般,被小心地呵護着。桐花樹、秋茄、無瓣海桑……它們有個共同的名稱“紅樹”,原本生在熱帶,如今卻在這裏生長繁衍,綠油油一片。

  把紅樹帶到上海臨港的人,叫鍾揚,曾是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研究生院院長,兼任北京大學理論生物學中心教授、西藏大學教授。

  十二年前,鍾揚把紅樹帶到上海,而如今,上海臨港這50畝的紅樹苗卻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個胖胖的鐘教授了。

  到六系去

  鍾揚生在湖北省黃岡地區黃州鎮,父母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母親王彩燕是高中化學名牌教師,父親鍾美鳴在地區教育局任職。

  小時候的鐘揚羞澀又好靜,在黃岡中學讀書時,受到77年第一批大學生的鼓舞,一門心思想考大學。然而到了要參加高考那年,鍾揚卻被父親告知:因爲他今年是招考辦的負責人,所以鍾揚必須避嫌,放棄這次高考的機會。

  於是,1979年,鍾揚15歲。由於避嫌不能參加高考,而被迫參加中科大少年班考試。最終以初試成績第二、複試成績第五的成績,他正式成爲了少年班的一員。

  1982年,鍾揚和另外五名同學正式從少年班轉到六系(無線電電子學系)。當年,這些從全國各地遴選出的天才少年們穿着一水的白襯衫在“南七照相館”拍照留念。合影過後,轉到六系的幾個同學或站或坐、表情嚴肅地也照了一張。鍾揚寫得一筆好字,意氣風發地在合影上題了幾個字——到六系去!

  破格提升

  1984年本科畢業時,鍾揚剛滿20歲。本科學習無線電專業的鐘揚卻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武漢植物研究所工作。在世外桃源般的植物園,從未學習過植物學的鐘揚有些迷茫了。但他有着一股老實的拗勁,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爲了補上植物學的知識,鍾揚幾乎廢寢忘食,在宿舍鎖了門後才摸着黑翻牆入室成了家常便飯。

  最終,這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爲研究所開闢出了新的研究領域——計算生物學。這個在現在很紅火的專業在當時的國內沒有一個人有所觸及,鍾揚是實打實的開創者。

  現在回頭看來,鍾揚的青年時代的確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

  1986年,22歲,鍾揚被破格提升爲助理研究員。

  1994年,30歲,鍾揚創建中國科學院武漢分院第一個計算生物青年實驗室。

  1996年,32歲,鍾揚被破格提升爲研究員。

  1997年,33歲,鍾揚升任中國科學院武漢植物研究所副所長。

  在武漢期間,鍾揚承擔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植物計算分類中多分類系統並存分檢及圖像技術研究”、中國科學院“八五”重大應用子課題“洪湖水生植被的動態研究”、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基金項目“湖泊圈養跡地水生植被恢復過程的研究”和美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項目等十餘種。他在計算生物學這一交叉邊緣學科上碩果累累。

  2000年,36歲,一路破格提升,已經是武漢植物所副所長的鐘揚,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在植物所一片光明的前途。成爲了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普通教授,一位教書匠。

  種子

  2000年,復旦大學的陳家寬找到那時已經是武漢植物所副所長的鐘揚,希望請他到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當老師。鍾揚聽了很激動,回家就和妻子說:媽媽生我前一個小時還在教書,我還在媽媽肚子裏時就註定要做一名老師,這個願望現在終於能實現了!

  如願以償做了老師的鐘揚愛生如子,他飯量大,一頓能喫三四大碗飯,喝一斤白酒,但自己手藝也好。所以常常把五六位學生帶回家,自己繫着圍兜搞出十來個菜。他嗓門大,又幽默,喫飯時學生總圍着聽他講故事、講笑話。鍾揚就喝些開心酒,飯後又急匆匆地上課去。

  然而,鍾揚並不滿意。 他說:最好的植物學研究一定不是坐在邯鄲路的辦公室裏做出來的。上海的生物資源十分貧乏,那怎麼辦呢?西藏資源豐富,又因爲條件艱苦,資料、成果稀缺,那就去西藏!

  鍾揚做了16年的援藏幹部。

  這16年,鍾揚在西藏做了兩件事:爲西藏培養人才,和爲人類收集種子。

  在西藏,鍾揚爲藏大申請到了西藏第一個理學博士點、第一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爲藏族培養了第一個植物學博士;讓西藏大學生態學科入選了“雙一流”學科。

  在他培養出的五位藏族博士中,四位都選擇留在西藏。這是他在西藏播下的種子。

  他也在西藏,爲人類的未來收集種子。

  鍾揚的同事,中科院院士金力至今都無法忘懷鐘揚談起種子收集工作時興奮的表情:這十幾年他們已經收集了4千多萬顆種子,佔西藏物種的1/5。在未來的10年,可能再完成1/5。他說,如果能多培養一些人,20年就有可能把西藏的種子庫收集到3/4,也許再用30年就能夠全部收集完!

  對於一項如此宏大的工程來說,只需要短短三十年!這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事!

  2017年9月23日,鍾揚給大兒子云杉發微信:“科創的事我回來給你談,週末愉快!”

  兩天後,9月25日,雲杉手忙腳亂地給父親回覆:“老爸,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嗎……”後面跟了96個“大哭”的表情。

  這一天,上海的機場沒有等到鍾揚的歸來,雲杉也再也等不來父親的回覆了。

  在悼念會上,他的妻子張曉燕教授數度哽咽:“我一直覺得鍾揚沒有理由走,因爲我們上有四位80多歲的老人,下有一雙未成年的兒子。有時到了凌晨了兩三點,我會想,他怎麼還沒回家呢?”

  紅樹

  紅樹林是陸地過渡到海洋的特殊森林,因隨潮水漲落而若隱若現,是陸地生態系統向海洋生態系統過渡的最後一道“生態屏障”。

  紅樹林生態系是世界上最富多樣性、生產力最高的海洋生態系之一,它們紮根的灘塗,能夠形成特殊的生態系統,養活各色底棲動物。在深圳、海南沿海,長成紅樹林之處,蝦蟹產量大大提高。吸附氮磷鉀,淨化海水和空氣,只要有紅樹林在,近海的富營養化污染也能得到大大緩解。

  但是,上海對紅樹來說太冷了——它只喜歡高溫,過去,紅樹在中國能夠被成功引種到的最北端在浙江溫州。但鍾揚把它們接到了上海。

  在上海浦東南匯東灘溼地附近一塊十畝大小的田地裏,有一片綠色的樹苗,這便是鍾揚培植的紅樹樹苗。12 年前,它們落戶上海,如今第三代幼苗也已經茁壯成長。目前,佔地 50 畝的鐘揚紅樹林育苗基地已落戶臨港新城,去年已種植十餘種紅樹共 20 畝,成活率超過 80%。

  如今,鍾揚逝世一年有餘,他生前播下的種子還在茁壯生長。

  採種子的人

  現在再來回顧鍾揚的一生就會有種奇妙的感覺。一位15歲“被迫”考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天才,一位二十出頭就一路破格提升、三十歲升任副所長的青年才俊,一位獲得了長江學者稱號、教育部自然科學一等獎的復旦教授;和一位在西藏生活16年,大嗓門、愛打鼾、一頓能喫三四碗飯的普通人,一個離開時都未來得及與妻子和雙胞胎兒子告別的父親。這竟然是同一個人。

  鍾揚去世後,悼念的文章不少,但他在世時,在網上留下的痕跡卻不多。對於被包裝成一個模範、先鋒的鐘揚來說,或許只有當你真正聽到他的講話時,纔能夠感覺到這樣一個人的離去,是多麼令人遺憾的一件事情。

  我來講一下收集種子的故事,聽起來可能非常浪漫。我每次做招生宣傳都歡迎年輕的孩子們讀植物學。我都講請你們報考復旦大學或者西藏大學植物學,這好像是我們八項規定以後比較少有的公費旅遊的專業。大概能跟我們專業媲美的也只有烹飪系,他們還可以公款喫喝。

  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根本不足以抵禦我們工作的艱苦。我來講一個光核桃的故事。作爲植物學家我去採植物的種子,我最喜歡的是蒲公英。如果發現開花並且結了種子,我就用手去抓一把,然後一攤開,一般情況下里面有200顆。

  但是在中國的植物中,我們最討厭的種子大家知道是什麼嗎?椰子。這麼大一顆,8000顆。我們大概需要兩卡車才能把它拖回來,然後這纔算一科的種子。

  ——鍾揚在《一席》的講座

  又是四月清明時節,草木葳蕤,然而那個採種子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了。

  (視頻資料來源自“一席”,圖片及部分內容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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