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写了这篇小说,它是对完美和安全的反抗,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在《地下室手记》中所说,‘如果一切都成二二得四,自由意志又算什么东西呢?二乘二不用我的意志还是得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当一切可以用二二得四概括之时,这不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而我并不想死,起码不是这一种死。

  ——李静睿

  木星时刻

  

  文 | 李静睿

  我们从春天开始等待,一路等到七月,终于等来一场大雨。

  真正的大雨,暴雨如注,不舍昼夜。雨下到第三天凌晨四点,我对汪晓渡说:“差不多了。”家中漆黑,三天前我们就偷偷拉掉电闸,太阳能供电板随之启动,到了现在,供电版的余量也已经耗尽。就是这个时刻了,而这个时刻就像窗外大雨,很快将会逝去。

  汪晓渡点了一支蜡烛。半年前,我们偶然在超市的一个小角落里发现蜡烛,透明塑料袋落满灰尘,印着“无烟蜡烛”四个黑字。我惊喜万分,拿起来对汪晓渡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就用这种,停电用白色,死人用红色……”外婆死掉的时候,妈妈让我一直守着灵堂,灵堂里的蜡烛整夜不能灭,滴下的蜡油堆在桌子上,像是半凝半融的血。

  塑料袋里既有白色蜡烛,也有红色蜡烛,都化掉一些,相互交织在一起,像谁死了,血先是流出,继而慢慢淡去。

  汪晓渡按住我的嘴:“小声点,万一别人看见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超市门口是自助结账机。我们故意排在最后一个,买下这些蜡烛,所有这些,两包一百支,可能是全世界最后的蜡烛。我们回到家中,把它们用黑色袋子层层裹好,放在我的内衣收纳箱里。

  半夜,我竭尽所能压低声音:“为什么还有蜡烛?”

  他对着我的耳朵呼气:“他们可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也只能是这样。他们记得销毁拖把、菜刀和挤奶器,却忘记了蜡烛。蜡烛,“是由蜡或其他燃料所制成,中有烛芯,点火之后可以持续燃烧的用品。蜡烛一般用于照明,但在电力革命以后逐渐被电灯取代,现在蜡烛多是停电时的备用照明用品”。

  系统忘记它,大概因为他们忘记了人世间还有停电这回事。系统现在也没什么人了,AI们又都非常年轻,它们什么都知道,但它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比如人类的心情,比如不过二十年前,我们使用蜡烛,自己开车,每天做饭,亲自怀孕,用奶瓶给孩子喂奶,屏住呼吸处理婴儿大便,为他们拉肚子整日忧伤,并且认为这一切非常合理。

  借着这么一点点微光,我们拿出储物间里早就收拾好的东西:衣服、急救包、酒精锅,一箱方便面。每年有三次郊外野餐额度,我们总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兴奋,准备种种过量物品,去年最后一次野餐,我们一人吃了四包方便面,回到家中拉了好几天肚子,芯芯提醒,如果再有一次“过度生理放纵”,我们明年的野餐额度将会被取消。

  好几天了,汪晓渡总在半夜偷偷提醒,“想办法多买一些午餐肉和榨菜啊,这样我们可以煮出很好吃的面”。这些东西都有个额度,我毫无保留,用完了今年额度,好像我们真的是要去郊外野餐。

  是的,野餐,我们这样告诉芯芯,“七月二十五日,外出野餐”,这让我们的各种准备获得了系统的合法性许可。芯芯说:“重复,七月二十五日,外出野餐。本年度第一次野餐,本年度野餐余额为……三。”芯芯在“为”后面有一个轻微停顿,因为她得计算,只有在她计算的那么零点零一秒的时间里,我才能穿过她说不清像我还是像汪晓渡的脸庞确认,芯芯不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我们的AI。

  我和汪晓渡十年前结婚,婚后一个月,按照法律规定,我们有了芯芯。法律还说,“公民有权按照个体偏好定制家庭AI”,所以芯芯有我的眼睛、睫毛和鼻尖弧度,汪晓渡的眉毛、头发和皮肤。80%的性格来自汪晓渡,他乐观、开朗、善于社交,但他冲动、易怒、缺乏耐心,所以需要我的20%进行中和,这个比例我们讨论多次,最终确定。

  填定制表格的时候我有点担心,问汪晓渡:“万一出了错怎么办?万一她眼睛像你性格像我怎么办?”

  汪晓渡安慰我:“不会的,不会出这种错。”

  “万一呢?我不想她性格像我,像我不好,老想自杀。”

  汪晓渡笑出声:“机器人怎么自杀?”

  我打他的头:“那才可怜啊,不能死,又一直活着。”

  汪晓渡摸摸我的头发:“错了也没关系,我们换一个,再走一次申请程序就行……对了,头发还是像你吧?像你自然卷,蓬蓬的多好看。”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芯芯,蓬蓬长发,装在一个巨大纸盒里。芯芯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圆圆杏核眼,鼓鼓尖下巴,鼻头上翘,抿着嘴唇,她乐观、开朗、热情、温柔、耐心,不生气,不抱怨,从来不想死。总而言之,她是我们毕生优点的总和,却又完全不像我们——她根本不像一个人,人不是这样的,人是遗憾的产物,人总会让人烦心。

  我们没有换一个。芯芯没有什么不好,既然每个家庭必须拥有一个AI,那我们就有了芯芯。她替我们做饭、洗衣、清洁房间,她汇总各个房间的监控视频,监督我们的每日工作进程,每周末做出当周评估和下周预测。今年春天以来,我俩都心神不宁,根据视频分析我们的表情、语言和心电图,芯芯已经连续七次给出五分以下,再有三次,我们就会被降级,降级意味着失去工作、收入、眼前的一切,包括芯芯。

  芯芯坐在沙发上。每晚我们都睡下之后,她喜欢坐在这里,双眼闪动光芒,处理各种数据。芯芯发现问题,再把问题上传给系统,自行修复微小bug,安排明天的早餐,确认所有的事情,按照系统既定的规则和秩序。

  芯芯天然臣服于规则和秩序,但我们不是,我们大概是最后一代上学时还能逃课的人类,汪晓渡现在总说这件事:“我天天逃课,去山上打鸟,那时候山上好多鸟。”

  我说:“我也是,我就没上过第一节课,根本起不来。”

  现在这些事情都不再发生。我们现在不怎么能看到鸟,除了每年三次的法定野餐,我们坐在草坪上,看鸟从灌木丛中飞起,我说“啊,喜鹊”,汪晓渡却坚持认为那是一只燕子。我们都试图说服对方,但大家都对自己的记忆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毕竟到了现在,记忆是我们手中仅有的幸存的东西。

  这些事情都消失了。打鸟,懒觉,种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在芯芯每天早上七点叫醒我们,晚上十一点熄灭家中所有的灯,根据她的数据,这个时间最适合我们休息。如果我们在半个小时内依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芯芯就会径直走进卧室,给我们注射助眠药物。

  芯芯当然爱我们,然而这是她所懂的唯一一种爱。现在她熄灭了,坐在沙发上,紧闭双眼。眼睛是她的开关,十年里,她总睁着那酷似我的眼睛,确保家里所有事情都在她的眼下,一刻也不会停息。我们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场大雨耗尽家中电量,这样她就终能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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