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化學獎:酶分子定向進化



2018年諾貝爾化學獎頒給了三名生物化學專家。美國科學家弗朗西斯·阿諾德(Frances H. Arnold)獲得一半化學獎,以表彰她實現了酶的定向進化;美國科學家喬治·史密斯(George P. Smith)和英國科學家格雷戈裏·溫特爾(Gregory P. Winter)分享另一半,以表彰他們實現了多肽和抗體的噬菌體展示技術。

作爲酶催化領域,尤其是分子定向進化的先驅,Frances H. Arnold教授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正是由於她率先在該技術上的突出成就,才造就了生物催化第三次浪潮,使得酶促生物合成進入了全新的時代——酶分子定向進化。

諾貝爾化學獎:酶分子定向進化


生物催化劑——酶

在具體介紹這項技術之前,請允許我先介紹一些背景知識,以便大家更好地理解。

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是酶催化領域上游核心技術之一。那麼,首先我們得清楚什麼是“酶”。

我們知道,自然界所有的物質都可以看做是由原子構成的大大小小的分子,小分子包括氧氣(O2)和水(H2O),僅由幾個原子構成,大分子到由幾萬、幾十萬原子(通常用kDa爲單位)構成的蛋白質分子。

然而,從一個化學分子到另一種化學分子,伴隨着一些化學鍵的生成和解離,在這個過程中有些可以自發生成,但大多數情況下需要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發生。

有一些科學史知識的朋友,一定知道著名的“米勒模擬實驗”:即模擬在原始地球還原性大氣中進行雷鳴閃電能產生有機物(特別是氨基酸),以論證生命起源的化學進化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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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化學合成中,高溫、高壓是常見的反應條件,因爲反應中需要輸入足夠的能量才能使反應得以進行。爲了讓化學反應能夠更高效地進行,自然界有她獨特的方法——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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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催化劑,包括酸鹼、金屬、過渡金屬和過氧化物等。但在衆多催化劑中,有一種特別突出,那就是酶,它是一種極爲高效的特殊催化劑,其化學本質是具有催化活性的蛋白質或核酸

酶相比較一般催化劑(通常是化學催化劑),其高效的原因就在於它能更大幅度的降低反應活化能,讓反應從底物(原料)到產物更容易進行(如上圖)。

酶,日本和臺灣地區也叫酵素(學術上定義和產業定義不同,這裏暫不贅述),是大自然饋贈給我們最好的禮物。可以說,所有生物正是由於酶這種天然生物催化劑才得以生存繁衍。

正是由於酶如此重要的地位,才造就了近20位和酶學研究相關的諾貝爾獎得主,而本次Frances H. Arnold教授的獲獎再爲酶學領域新添了一枚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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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今日,根據BRENDA數據庫的統計,已經有7511種酶被收錄,並賦予EC號碼(國際酶學委員會編號)。

酶催化

酶催化,通常我們稱生物酶催化,也常被稱爲“生物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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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催化(biocatalysis)是指利用酶或者生物有機體(細胞、細胞器、組織等)作爲催化劑進行化學轉化的過程,這種反應過程又稱爲生物轉化(biotransformation)。

這個時候,我想很多人會把“生物催化”和我們更爲熟悉的“發酵”相混淆。我甚至發現,有時在專業領域的一些研發人員也會分不清這兩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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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截選自參考文獻[1]

上圖很好的詮釋了發酵和生物催化的主要區別。

左邊即發酵 (Fermentation),主要通過活細胞(Growing Cells)實現,不管原料是簡單的碳水化合物(De novo fermentation)還是複雜的前體物質(Precursor fermentation);

右邊是生物催化,主要通過死細胞(Dead Cells)實現,不管是全細胞催化(Whole Cells,不進行菌體破碎)還是(遊離)酶催化(Cell-free Enzymes,進行菌體破碎並提取酶)。

我們通常將發酵和生物催化統稱爲“生物合成”(Biosynthesis)。但生物催化不管是全細胞催化,還是(遊離)酶催化,都是基於酶催化的本質,所以酶催化和生物催化名稱混用的現象很常見。

生物催化,其實並不是新鮮事物,和人工智能一樣,它其實也已經經歷了三次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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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截選自參考文獻[2]


第一次浪潮,大概發生在一個世紀前,科學家發現活體細胞的某些成分可以用於化學轉化,但這個時期還停留在實驗室階段,算是生物催化的萌芽階段。

第二次浪潮,發生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蛋白質工程興起,擴寬了生物酶的底物範圍,使得生物催化的領域拓寬到非天然的醫藥中間體和精細化工領域。但這個時期還主要處於小試規模,沒有形成大規模工業化生產。

第三次浪潮,發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也正是這次諾貝爾化學獎之一的Frances H. Arnold教授等發明的酶定向進化技術,極大地改變了生物酶催化劑的蛋白質工程改造效率。

這項技術的出現,伴隨着基因合成、測序成本的下降以及計算機輔助的分子模擬技術的發展,使得生物催化技術極大地拓寬了應用價值。這個時期開始,生物催化技術參與的產品工業化規模開始出現。

正是由於酶定向進化技術,才使得酶催化技術極大地提高部分化學藥物合成的效率,並順應綠色化學趨勢,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舉世矚目的產業神話!所以,本次諾貝爾化學獎頒給這項技術也是衆望所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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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酶催化藥物合成著名產業化案例


酶工程

現在我們知道,酶的本質是具有催化作用的蛋白質或核酸(核酶的發現也是諾獎之一,但囿於篇幅,以下所涉及的酶均指蛋白性質的酶)。

酶作爲蛋白質大分子,通常只有在生物體內才能行使高效的催化活性,在生物催化技術發展早期,從生物體內提取的酶通常很不穩定,再加上其生產成本高昂,在相當長時間內僅限於實驗室研究,離產業化非常遙遠。

爲了解決酶本身的諸多問題,科學家們做了相當長時間的努力和探索,我們稱之爲“酶工程改造”或者“酶工程”。順便提一下,學術界一般更偏向使用“蛋白質工程” (Protein Engineering),因爲方法一樣,只是後者涵蓋非酶類蛋白質(比如功能性蛋白),覆蓋面更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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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分類來看,我會將酶工程分爲狹義的酶工程和廣義的酶工程。

狹義的酶工程包括:

  • 理性設計:人工設計(定點突變、從頭設計等)
  • 非理性設計:定向進化(隨機突變)
  • 半理性設計:人工選定位置或區域內的隨機突變


廣義的酶工程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 酶的分子改造工程:即狹義的酶工程
  • 酶的化學修飾工程:酶固定化、PEG化等
  • 酶的溶劑開發工程:穩定劑、激活劑、抑制劑等添加與配伍等


從上述分類看出,其實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只是酶工程改造中的一個小的分支。但即便如此,由於它獨特的優勢,已經成爲學術界和工業界酶工程改造領域中的通用技術,和其他技術相比其影響不可同日而語。

定向選擇與進化

達爾文老先生曾經說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論自清末赫胥黎的《天演論》進入中國,由當時的康有爲、梁啓超極爲推崇後,就在中國廣爲傳播。自此,《物種起源》所闡釋的基本理論在歷史的長河中雖屢遭衝擊,但一直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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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的進化論在闡釋物種進化遵循一些前提和假設,而這套理論可以很容易利用下面這張循環圖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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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環境發生惡劣變化後,物種繁殖的後代中出現了少數變異,這些變異者比非變異者更適合變化後的惡劣環境,於是它們被環境選擇,存活了下來,原來的變異被固化,從而實現了物種的進化。後來,新一輪環境變化發生,變異、選擇和進化的循環再次開啓。

這個基本模型就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核心。

上過高中生物課的朋友也許還有印象。生物體的外在性狀主要是由蛋白質體現出來的,而蛋白質的產生遵循“中心法則”,如下圖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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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法則”表明基因決定性狀

但是性狀最終是否被表達和留存取決於環境,因爲所有的表型都是基因和環境作用的結果,用一個簡單公式來表達就是:

P (Phenotype)= G (Gene) x E (Environment)

結果我們之前達爾文的進化論模型,就可知道:

所有的變異都源自基因的變化,所有的進化都是基因適應環境的效應。

復旦大學生態與進化生物學系主任盧寶榮教授曾舉過一個斑點蛾(Peppered Moth)的例子,非常契合宏觀層面(物種)定向選擇和進化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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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沒有被污染的環境下,大部分的斑點蛾都是白色的,黑色的蛾子特別少,因爲容易被天敵發現無法生存;但環境被污染後,顏色變深,原先白色的蛾子更容易被天敵捕獲,而黑色的蛾子反而生存下來,由此黑色的蛾子數量急劇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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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於不同環境的選擇,斑點蛾的顏色變化頻率和數量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並且進一步的研究表明這正是由於其顯色的基因突變所致,這就是所謂的定向選擇,進而實現定向進化。這也正是達爾文進化理論的典型證據。

酶分子定向進化

終於到了“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有了前面的基礎,理解起來就非常容易了。

酶分子的定向進化技術的萌芽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60年代,由美國分子生物學家Sol Spiegelman利用RNA噬菌體Q第一次在分子水平上定向改造了單一分子開啓。

1993年,正是本次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之一的美國科學家Frances H. Arnold首先提出酶分子的定向進化的概念,提出易錯PCR(error-prone PCR)方法用於天然酶的改造或構建新的非天然酶

這也是爲什麼參與並建立酶定向進化研究者不少,但諾貝爾獎化學獎在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上僅頒給Arnold教授的原因。

自此,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和進步。

這裏,如果我們把物種的定向選擇和定向進化縮小到酶蛋白分子水平,我們就很容易理解這項技術的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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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試管中模擬達爾文進化過程,通過隨機突變和重組,人爲製造大量的突變,按照特定的需要和目的給予選擇壓力,篩選出具有期望特徵的蛋白質(酶),實現分子水平的模擬進化。

文字不夠,我們就上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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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來說,首先得在酶蛋白基因水平上儘可能多地人爲造成隨機突變或重組,形成一個龐大的基因突變庫,然後在基因表達出相應的酶蛋白突變體庫。

然後,在人工模擬惡劣環境或要求下(比如高溫、高毒性)從酶蛋白突變體中定向篩選出具備理想性狀的酶蛋白突變體(比如高活性、高選擇性、高穩定性等)。

最後,從篩選出的酶蛋白突變體中提取基因,並作爲母本,進入下一輪酶基因突變庫建立,實現酶的進化。

這就是我們在實驗室模擬達爾文進化過程,實現酶蛋白定向進化的基本步驟!

自酶定向進化技術發明以來,至今爲止已經衍生出相當多的細分技術,但是無論如何發展,都可以歸結爲兩大方面:基因突變庫建立高通量篩選

基因突變庫的建立方法目前在國內主流的依然是易錯PCR(error-prone P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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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改變PCR反應條件來調整PCR反應中的突變頻率,降低聚合酶固有的突變序列的傾向性,提高突變譜的多樣性,使得錯誤鹼基隨機地以一定的頻率摻入到擴增的基因中,從而得到隨機突變的DNA文庫。

爲了進一步提高不同策略易錯PCR方法的選擇,我原先所在的課題組還專門開發了易錯PCR策略選擇分析工具——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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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易錯PCR方法,基因突變庫建立方法層出不窮,還包括:

  • DNA shuffling
  • SeSaM
  • StEP
  • ITCHY
  • RACHITT
  • SCRATCHY
  • ...

其中DNA重排(DNA shuffling)也是使用比較廣泛的一項基因突變建庫方法。

我博士期間實驗組發明的SeSaM (Sequence Saturation Mutagenesis,序列飽和突變),是一種基於序列飽和隨機突變的建庫方法。

它不僅可以避免常規隨機突變偏差,另一方面由於該方法引入了通用鹼基,可以對特定序列進行很好的鹼基替換控制,是一種更優的建庫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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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建庫方法固然重要,但沒有合適的高通量篩選的方法也是無濟於事。

目前常見的高通量篩選方法包括:

  • Solid phase screening (平板篩選法)
  • Microtiter plate scrreing (微孔板篩選法)
  • Flurorescence-Activate Cell Sorting (FACS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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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種方法一次性篩選能力(“通量”)各不相同,平板篩選最高爲10^4,微孔板篩選最高爲10^5,FACS通過流式細胞儀可以超過10^7,但各自都有其優缺點。目前國內最爲常用的還是微孔板篩選法。

值得一提的是,本屆諾貝爾化學獎頒發給另外兩位,以表彰其噬菌體展示技術在多肽和抗體上的應用,其實也可以用於酶突變庫高通量篩選,由於篇幅有限,這裏不做介紹。

經過20多年的發展,酶分子定向技術成果豐厚,除了之前我提及其在化學藥生物催化合成領域巨大的產業化成就外,在方法論領域也是百發齊放,不斷進化。

近幾年,酶分子定向進化技術已經從原來的1.0時代進入了2.0時代。由於生物信息學的發展,海量關於序列和結構數據被獲取,計算機輔助設計和基於結構信息的分析水平進一步提高,從而使得現有的酶分子進化策略越來越採用聯合方法實施,並取得了更爲明顯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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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KnowVolution爲例,可以通過以下4步酶分子改造策略的進一步優化:

  1. 傳統定向進化:經過數輪建庫和篩選,找出潛在有益突變點。
  2. 定點飽和突變和篩選:對有益突變點進行飽和突變,發現更多有益取代。
  3. 計算機模擬分析:通過3D建模、分子對接和分子模擬等技術,分析有益取代基團特性,提出分子機制,並決定最終氨基酸殘基組合的位點。
  4. 優勢位點組合:將經上述分析優勢取代位點進行組合,產生超級突變株。



諾貝爾化學獎:酶分子定向進化



最後,我想介紹一下我熟悉的酶定向進化專業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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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隨着酶定向進化技術獲得諾獎,生物催化領域將進一步得到推動,進入人們的視野。作爲依然從事在酶和酶催化領域的研究者,我有信心,將這一事業推向新的高度!

參考文獻

[1]. Sheldon, R. A., & Brady, D. (2018). Chemical Communications, 54(48), 6088–6104.

[2]. Bornscheuer, U. T., Huisman, G. W., Kazlauskas, R. J., Lutz, S., Moore, J. C., & Robins, K. (2012). Nature, 485(7397), 185–194.

[3]. T. S. Wong, K. L. Tee, B. Hauer, U. Schwaneberg, Nucleic Acids Res 2004, 32, e26

[4]. Verma, R., Schwaneberg, U., & Roccatano, D. (2012). ACS Synthetic Biology,1(4), 139–150.

[5]. Cheng, F., Zhu, L., & Schwaneberg, U. (2015).. Chemical Communications,51(48), 9760–9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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