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晶玫
摄影/陈裕炎

我安静地站著,感受脚下那块连锁砖的形状,心中幽幽地想:「当初是谁放下了这块砖?放下的那一刻一定是带著祝福吧!」连锁砖波浪般的边缘镶嵌著另一道波浪,连连绵绵地向前延伸,像一条平静的灰色河流,河的流域是一户户落地生根的人家,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落了下来,连锁砖忽明忽暗地闪烁著,似乎有话想说……九年了,他们乘载著杉林大爱园区里各种脚步的来来去去,他们记忆著抽芽的新绿长成浓荫,是应该有著许多的思念要诉说。

流移布农 摆荡在自尊与现实之间

踏过这曾经动员万人齐心铺设的连锁砖,我走上一条黑色的柏油路,前方已经可以看见当年由慈济兴建的「爱农」教堂,灰色的洗石子墙及石阶依然清新干净,看不见岁月的痕迹,我和吴马亖牧师约在教堂见面,我们彼此握手,感觉礼貌而生疏;吴马亖来自南投信义乡,有著布农族的标准身形——黝黑、结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粗黑的眉毛下,显得十分晶亮,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妳是慈济人,妳为何而来?」我偏著头思索了几秒,回答他:「我为看见『爱的能量』而来。」

爱农教堂景观

爱农教会主日礼拜,由吴马亖牧师带领大家祷告。

爱农教堂景观今年(二○一九年)「莫拉克」风灾将要届满十年了, 我想这所教堂会是我重新认识杉林大爱园区的一把钥匙,牧师同意我参与星期日的「主日礼拜」,他在礼拜前向会友介绍我和拍摄团队,我听见他用一半国语一半布农语说:「他们是慈济大爱的师兄、师姊……」大家回过头来看著坐在教堂最后一排座位的我们,露出了静静的微笑,我也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二○○九年带领布农族八部合音的刘元春长老,以及原那玛夏乡民族村的刘金河村长,那一年的无情风雨、人心动荡,以及随之而来的四方驰援、无私付出,像跑马灯一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当吴马亖牧师高举起右手带著大家一起祷告时,我仿佛看到二○一○年一月三十日那天,证严法师也站在这个十字架下,虔诚地献上祝福,亲手将教堂的钥匙交给了部落的长老。

这座占地八十二坪的爱农教堂,仿照民族村(南沙鲁村)的「民族」教堂外观兴建,村里的长老们一次又一次地踏勘,最终决定在「民族大爱」国小(现「巴楠花部落小学」)旁,仅一路之隔的空地做为教堂的建址。「爱农」教会于二○一○年三月十四日正式设教,只是原本的善意,却和基督教长老教会一向「自筹建堂,凝聚向心」的理念,产生了矛盾,而教堂建物所有权亦归政府所有,这让因风雨而落难的村民觉得:「这不是我们自己盖的,这不是我们的教堂。」仓皇的心、无著的生活,毫无预备而硬生生与家乡抽离的南沙鲁村人,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无法认同这间教堂。

想回乡的心情、不同立场的争论,就要撕裂村民彼此之间的情感,是教会的长老们力排众议,坚持了爱农教堂的兴建与教会的运作,当时他们搭著直升机逃难时,从空中亲眼看见残破断裂的山川,那已不是他们熟悉而安全的家乡,而更高的山头还笼罩著黑沉沉的云雾,以及看不见的巨大危险……如果「流移」是布农族人的宿命,那么这次将不再往高处的山林奔逃, 他们希望双脚能站稳在坚实的土地上,长老们做出重大的决定——迁徏杉林大爱园区,他们望向沉静的校园回廊,期待再次听见孩子的笑声,期待风雨过后,孩子们永远都能保有上帝的守护。

爱农教会主日礼拜,教友虔诚敬拜。

阳光灿烂 安身立命之后的认同感

「我很感谢长老们坚持把这间教会留下来,灵魂总不能一直这样虚无飘渺,村民总不能一直将自己当成过客,只是,这需要时间。」吴马亖牧师看著我说,此时刘元春长老正透过教会的广播,邀请大家一同至教堂旁的环保场做资源分类,我看著风灾九年后,依然背脊挺直的他,心里有些激动,不论是迁村或建教堂,「离开」,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些长老们是如何勇敢地重新定义「家」的意义,要在山下留下种子,留下回家的路,纵使一辈子都可能要承受误解及批判。

时光推移著人们不得不往前走,二○一四年吴马亖牧师于爱农教会就任时,已经感觉到园区的居民们慢慢稳定下来,家稳了,就能找到根,生根了,就能产生认同感;原本孤单伫立在空地上的教堂,周围筑起了矮墙,百合黄的墙上绘满带有布农族原始气味的图腾与故事,「围墙,代表著我们要守护这个地方,开始在这个地方安身立命,这就是认同感。」吴马亖说,他的脸上绽放粗旷开朗的笑容,我不由得倾身向前,我看见他眼里射出的光芒;二○一三年,爱农教会的会友们,自行募款筹资,在教堂旁兴建了「牧育馆」,至此,牧师常驻,信仰的力量再现。

爱农教堂,周围筑起了矮墙,百合黄的墙上绘满带有布农族原始气味的图腾与故事,吴马亖牧师说「围墙,代表著我们要守护这个地方,开始在这个地方安身立命,这就是认同感。」

爱农教会主日礼拜,布农乡亲虔诚出席。

「主日礼拜」结束后,我和牧师坐在教堂里的木头长椅上,我抚摸著九年前这张我曾经坐过的椅子,随著时间流淌,历经人事更迭,木头在手中的触感变得温润,我们两人陷入一阵平静的沉默,而且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著正午的阳光正透过大片的落地窗,将整间教堂照得亮晃晃的,「爱农教堂如果拿掉十字架,就很像那个静思堂。」吴马亖牧师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有些讶异地转头看他,他告诉我他很感谢慈济当年无私地兴建教堂,他缓缓地说:「这是大家共同的历史记忆,应该要被纪念,不能抹灭掉。」

一个多月前,吴马亖牧师在教堂为一位长老举办一场告别式礼拜,整间教堂的明亮采光,让原本哀伤的仪式充满了圣洁的氛围,清风伴著圣歌安宁了悲痛的心情,那场礼拜令吴马亖特别动容,面对生死的那一刻,他觉得这间教堂就是「天家」。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