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楊寶璐 肖薇薇

編輯/劉汨

在搜索框裏輸入“中國+世界拳王”的組合,會出現很多耳熟能詳的名字:熊朝忠、鄒市明……在拳擊類運動越來越受到歡迎的今天,人們漸漸學會欣賞拳臺上的刺激、精彩,併爲拳手報以最高的讚譽。

但一些拳手錯過了這些,她們中有人獲得了中國首條職業拳擊世界金腰帶,有人曾連續四年衛冕成功,她們是把青春和汗水留在了拳臺上的女孩子。

女拳手們經歷了和大多數運動員一樣的成長軌跡,出身體校、刻苦訓練,渴望爲國爭光。但在冠軍到手之後,她們本應同樣收穫到的讚譽和獎賞,卻被淹沒在職業體育萌芽期人們有限的認知中,最終抱憾歸隱。

王亞男在比賽中

王亞男 :“我們也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

王亞男接受採訪只能在晚上,家人生了病,她得陪牀,每天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直到晚上9點多才能回家。

相較於單調重複的生活,她的朋友圈則熱鬧得多,最近幾天,她連着發了幾條拳套的廣告。儘管已經退役八年,但拳套於她,是陪伴多年的老友,爲她帶來慰藉,也帶來稍許收入。

從14歲起,王亞男就在市體校練散打,練散打的女生少,她就跟着男孩練,兩年後,時逢瀋陽體育學院組建女子拳擊隊,她報了名,從此走上了拳手的道路。

那年,瀋陽體院拳擊隊一共招了8個女生,王亞男上手很快,訓練了四個月,就在全國比賽上拿到了第一名,之後包攬了2001年到2005年全國女子拳擊比賽的冠軍。

彼時,女子拳擊還沒成爲奧運會項目,業餘拳擊的最高目標是世界錦標賽,在2003年和2004年,她分別獲得亞洲女子錦標賽和世界盃女子錦標賽的冠軍,剛剛20歲、處於黃金年齡的王亞男在職業上似乎走到了頭,再沒有可以爭取的獎項了。

“當時一年就一場比賽,你辛辛苦苦練一年,只有一場比賽可以參加。”王亞男說,拳擊經紀人找到她,邀請她進軍職業拳擊。2006年,她離開瀋陽,來到上海一傢俱樂部成爲職業拳擊手。

“她從業餘轉職業,基礎很好。”帶過王亞男的教練吳忠耀如此評價。2007年,在上海舉行的WIBA世界女子拳王爭霸賽中,她和當時排名世界第二的美國拳手勞拉對陣。彼時,王亞男排名世界第十。

一邊是剛剛打遍業餘比賽,初入職業拳擊的初生牛犢,一邊是三十七歲的拳壇老將。那場比賽,勞拉超重了,裁判問王亞男,打不打?她選擇了打,10個回合下來,勞拉跪倒在地上。

榮譽接踵而至,緊跟着來的卻是委屈。2008年在成都舉行的WBC世界職業拳王衛冕賽上,對抗全球排名第二的女拳手,前兩個回合王亞男表現不錯,第三個回合,對手略佔上風,她曾被擊倒一次。最後,三名裁判中,兩個判了王亞男贏。

但到第二天上午,王亞男打開電腦發現,沒有爲國爭光的誇讚,輿論中全是質疑。“都說我被擊倒了,爲啥還判我贏?”

職業拳擊是按回合計分的,除了第三回合她被擊倒,後面幾回合都處於優勢中。“但不懂拳擊的人就覺得你都被擊倒了,你怎麼可能贏。”王亞男心裏覺得委屈,她被歸爲了“中國二流拳手”。

岔路口在2009年出現,女子拳擊進入奧運會項目。只要兩年之內不參加職業拳擊比賽,拳手就有資格參加奧運會。在墨爾本打完最後一場職業比賽之後,王亞男決定停手兩年,備戰奧運會。

有人很不理解,問王亞男,“你已經是拳王了,爲什麼要參加奧運會?”

“在中國人心裏,奧運會纔是第一的。我唯一沒拿過的就是奧運會冠軍,人家都說要拿大滿貫。”

就在她做準備期間,命運峯迴路轉,規則變了,只要參加過職業拳擊的拳手都不允許參加奧運會。

“當時我就覺得這規則是給我定的。”王亞男很沮喪。“之後就想算了,放棄拳擊了,職業成績也不要了。”

到2011年8月底,奧組委又發了一個聲明:職業拳手只要參加不超過十場職業比賽,還是有資格參加奧運會。“當時選拔賽都結束了,還參加什麼奧運會,再等四年我都多大了?”

王亞男退出了拳壇。世道卻變了。

隨着2008年奧運會鄒市明獲得金牌、走上真人秀、宣傳拳擊,拳擊項目走入更多觀衆的視野。不會再因不瞭解規則而無端苛責,人們開始爲新晉拳王喝彩。

“我就覺得挺沒意思的,我們(的榮譽)也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也不是說站在臺上跟人家空比劃就得來的,對吧?”王亞男說。

高麗君比賽後捧杯

高麗君:“以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歷史已客觀存在,在職業體育剛起步和萌芽初期,被淹沒在有限的認知和信息中是非常正常的”,在朋友圈中,高麗君寫道。

她最近很忙,第二家拳館正在裝修,一直到晚上十點仍在處理各項事務。

和王亞男一樣,高麗君也是從散打起身,練了兩個月就進入了專業隊,19歲那年,她從遼寧省隊,進入上海散打隊。

就在她一門心思想打全國冠軍的時候,左胳膊骨折了。這讓她不得不考慮下一步打算,2004年,高麗君進入上海體育學院。

在參加某次活動的嘉賓互動中,她回答提問:在全運會後,大週期調整,由於“長江後浪”太強勁,專業隊名額指標有限,我們“老傢伙”要給年輕隊員騰地方,所以“被迫下崗”。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恐懼。由於從小在體制內,有喫有住有補助拿,還沒跟家裏要過錢生活。突然保護罩撤走,她開始思考新出路。“那時候正在上大一,就想着要儘快自己賺錢,就出去找兼職,機緣巧合下,既能將我“後運動員”的價值發揮,又解決了上學所需要的生存經濟問題。就這樣,走上了職業拳擊的路。”在回答中,她這樣答道。

高麗君正式進入了職業拳擊的世界裏。2006年3月,她迎來了人生中最激烈的一場比賽——韓國全州WBA國際拳王爭霸賽。

“在韓國比賽,如果不能把對方擊倒,很可能就不會判你贏。所以我就跟她說,你想要萬無一失地贏,就得把她擊倒。”當時負責帶高麗君的教練吳忠耀說。

在現場,他幾次擔心地把頭伸進擂臺去跟高麗君交流,被裁判按着頭推出來。最終,不到十回合,三次擊倒,高麗君成爲了中國首位女拳王,這也是中國第一條“職業拳王世界金腰帶”。

“真的是非常高興,太高興了。”吳忠耀告訴深一度記者,比賽結束後,在回來路上,他們在車裏就開了一瓶“人頭馬”慶祝。

只是對於一些不瞭解這段歷史的來說,首條金腰帶的榮譽並不屬於一位女拳手。對此,高麗君自己很淡定,“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拿下金腰帶之後,高麗君急流勇退,離開了拳壇。到北京從事賽事運營的工作,很快做到項目經理,後來她又轉行去地產公司,從基層做起,花十年功夫來籌備下一個事業。

但高麗君終究沒法放下拳擊。2015年9月18日,在寧波舉行的WBC/WBA世界職業拳擊國際金腰帶爭奪戰中,10年未參賽的高麗君復出,4回合擊敗了泰國選手盧卡-斯普拉猜,奪得金腰帶。

如果以世俗的成功標準來看,高麗君無疑踏對了人生節點中的每一步。憑藉着之前在企業工作的經驗,她在上海開了拳館,還到大學裏去開講座。對於過去的比賽,她不想多談,“當下纔是最重要的。”她說。

“運動成績並不是唯一的生存條件,適應不同角色,主觀因素應該最重要。”在跟網友的問答中,她如此回答。

張喜燕和她的金腰帶

張喜燕:“就像被宣判死刑了一樣”

3月6日,2019年全國女子拳擊錦標賽第一天第九場,教練張喜燕拿着頭盔護具,陪同運動員走上拳擊擂臺,兩個回合不到,裁判終止比賽宣告張喜燕的女弟子勝出。她朝向張喜燕站着的方向,鞠躬致謝。

時間倒退20年,昔日的張喜燕也曾像如今的徒弟一樣,站在領獎臺上,對着自己的教練深深鞠躬。那是1999年,拳擊運動員張喜燕取得63.5公斤級第一名,斬獲了她的第一枚全國金牌。

1995年夏天,張喜燕的父親帶她到哈爾濱拳擊業餘體校報名散打。教練以爲她是個男孩,看了報名資料,是個姑娘,驚喜萬分:“練拳擊唄,下個月可以參加瀋陽的一個女子拳擊比賽”。

練習拳擊不到20天的張喜燕,就拿下了冠軍。在教練眼裏,這是個“好苗子” ,但現實一再挫磨着她的人生。1998年,張喜燕的母親因尿毒症去世,當時她剛滿18歲。4個月後,父親又突發腦出血,搶救過來後,右半身癱瘓。由於無力支撐高昂的住院費用,張喜燕離開了體校,把父親接回家中,一邊打工掙錢,一邊爲父親治病。

從1999年到2001年,她輾轉打了多份臨時工,但收入微薄,直到2001年6月份,她之前的教練找到她,希望她能去打一個全國比賽。遠離拳場兩年,她還是拿下了第二名。

人生就此轉折,2002年,張父身體漸好,教練和張喜燕商量:“如果你還想打拳擊,就去一個有比賽機會的地方訓練。” 張父曾是舉重運動員出身,退役後,經常跟她唸叨未競的奧運夢想。張喜燕猶豫了幾天,將父親拜託給鄰居和朋友們照顧,自己前往瀋陽體育學院再次進隊訓練。

入學一個月後,她請假回家看望父親,“他狀態挺好的,臨走前還說放心吧,好好訓練”。彼時,她正在備戰全國女子拳擊比賽。沒想到回校一月後,就接到了父親再次突發腦溢血的消息,“再見他時已不省人事,搶救了六天六夜,第七天的早上離開了我。”張喜燕說。

2002年8月,全國拳擊比賽,張喜燕摘得女子54公斤級比賽的冠軍。兩個月後,又參加了第二屆世界女子拳擊錦標賽,連打五場,獲得冠軍。

賽後,她回到哈爾濱的家。打開門,看到桌上擺着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她跪倒在地。

這次奪冠讓她獲得1萬8千元的獎金,用這筆錢,她還清了父親住院所欠的債務。剩下幾百塊錢請朋友們喫飯表達謝意,然後回到了訓練場。“榮譽已屬於昨天,今天要腳踏實地,明天才會再次登上領獎臺。”她在日記裏寫道。

但拳擊比賽冠軍得了一個又一個,女子拳擊項目依然沒有進入奧運會。2006年,一位國內著名的拳擊經紀人找到張喜燕,邀請她參加職業拳擊賽。“對方是美國排名世界第一的冠軍,咱們國內女孩只有喜燕能和她打一打,我們教練就同意了。”張喜燕回憶道。

教練理解她兩難的處境,“喜燕已經畢業,拳擊還是非奧項目,學校方面也無法提供什麼保障,她沒工作,沒收入,總不能不打拳擊了”。

當年4月,在成都舉辦的WIBA(世界女子拳擊協會)冠軍爭霸賽上,張喜燕對戰美國拳手阿西利亞,十個回合,她擊敗對手,贏得了第一條職業拳王金腰帶。

彼時,張喜燕並不瞭解拳擊職業賽和業餘賽的規定,“運動員都是要聽教練的”。之後,她接到不能參加當年全國錦標賽的通知,“當時很失落,但職業賽已經打了,就只能打職業賽了”。

2007年,張喜燕相繼獲得兩條金腰帶,但她決定退出職業拳壇,“再多幾條金腰帶對我而言也沒意義了。”她說,“看到觀衆席上飄着的國旗,我覺得榮譽比一切都重要”。

她加入了組建不久的河北省隊,兼任拳擊運動員和業餘教練。當時河北的女子拳擊運動剛剛起步,沒地位沒工資。

爲了訓練,張喜燕跟運動員衣食住行都在一塊兒,“她給隊員拿靶做技術對練時,要求真打,過年那天,她的眼睛還給弄青了”,河北省體育局體舉柔中心副主任張國說,張喜燕對待隊員嚴謹負責,“只有在訓練時嚴格,在賽場上才能少捱打。”

2009年8月13日,女子拳擊成爲倫敦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和王亞男一樣,張喜燕失去了參賽資格。當初介紹她去打職業比賽的教練爲此還受了不少埋怨,因爲各個體育隊都在搶人才,但冠軍種子選手張喜燕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

“就像正式被宣判死刑了一樣”。這個從15歲站上拳擊臺,就立下奧運冠軍夢的拳擊運動員,就此決心退役,成爲國家女子拳擊隊教練。不是沒有遺憾,只能無奈妥協,“希望我的隊員替我去完成奧運夢。”

好時代來了,但已不屬於她們

2016年5月,CCTV5對IBF世界拳王爭霸賽進行了直播,根據央視的數據顯示,當晚收視率高達0.87%,收視份額2.454,這意味着全國有超過1.6億觀衆觀看了比賽。

但顯而易見的是,那批初代女性職業拳手,沒趕上她們的好時代。十年前,即便在全世界範圍內,女子拳擊也不算熱門,“不管哪個比賽,不管你是不是拳王,只要有後面有男子拳擊比賽的,女子拳擊就用來做墊場。”王亞男說。她沒接過代言,只有耐克公司給過贊助,出場費最高也就兩千美元。“肯定跟我們的付出不成正比。”

2011年,王亞男回國,在朋友圈裏賣過櫻桃、運動鞋,還做過澳洲代購,也跟以前的隊友們聚會,只是對拳擊隻字不提。

實際上,2014年,王亞男試圖復出過。崑崙決創始人向她提出邀請,格鬥系列的賽事在國內終於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但她一試便作罷,在之前的職業生涯中,她的膝蓋前韌帶曾斷裂,她來到河南準備恢復訓練,到了第三天,膝蓋就受不住了。那一年,她三十歲。

“亞男當時是一朵金花啊,女子拳擊,圈子裏認爲她最好,也最有實力。”一位資深拳擊媒體人評價道。2018年,他和王亞男見過一面,一握手,粗糙有力,像個農民工的手。

在遼寧隊時,王亞男和張喜燕不僅是隊友,還是室友,她知道張喜燕當了教練,成績很好,但兩人終究十來年再無聯繫。

隨着職業生涯的分道揚鑣,張喜燕專注於業餘拳擊,全身心地投入到備戰奧運中,她也從不向隊員們介紹職業拳擊,“奧運夢一天沒實現,一天不會想其他事情”。

王亞男當年的教練吳忠耀也一直關注着女子職業拳擊的發展。“現在比以前要好得多,最近我發現,女子拳擊無論是在力量還是速度上,都在逐漸向男子拳擊靠攏,越來越有力量了。”吳忠耀說,“其實不管男子比賽還是女子比賽,大家關注的都是比賽夠不夠好看。”

這股風潮的湧起,給王亞男創造了新的機會。她和男朋友尋遍大連,想找個合適的地方開拳館。王亞男說,做拳擊教練,是距離往日榮光最近的位置,“希望有人能夠完成我沒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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