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茱萸,是從小時候背誦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那裡來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因為這首詩,讓身處城市的兒童知道了有茱萸這種植物,知道了在唐朝,過重陽節除了喫重陽糕,還要遠足、登高、爬山、佩戴茱萸。其實對現代城市人來說,特定節日插應季植物並不陌生,情人節的玫瑰月季、端午節的艾葉菖蒲、中秋節的桂花蓮藕、新年的蠟梅水仙,花市上都有賣的,唯獨重陽節,沒有茱萸。

成年後多識植物,知道現在說的茱萸通常指這三種:山茱萸、吳茱萸,這兩個都是正式名;還有一種食茱萸,正名叫椿葉花椒,吳茱萸和食茱萸都是芸香亞科,吳茱萸是吳茱萸屬,椿葉花椒是花椒屬,隔得不太遠。

山茱萸:山茱萸科山茱萸屬,落葉喬木或灌木,高4-10米。產黃河流域以南各省。

先說山茱萸,這是最容易被誤為是茱萸的。有一次看電視節目,正好講重陽節,給這首詩配的圖是鮮紅的山茱萸果實。山茱萸花期極早,三月初與梅花同開,早春枝頭點綴著些黃色小花,聚攏如傘形,十一月果子成熟,大小形狀如枸杞。山茱萸果在枝頭上是鮮紅色,明亮有光澤,很是搶亮。雖也有茱萸之名,但不是古詩說的茱萸。

山茱萸不是古人佩戴的茱萸

公認的是吳茱萸,四月開淡綠色小花,傘房狀,秋天結實,顏色暗紫,氣味辛辣,樣子長得有些像花椒。把吳茱萸認作是茱萸不是現有的觀點,北宋就有了。蘇頌編著的《本草圖經》中就這麼寫的。書中講吳茱萸樹葉似椿而闊濃,三月開花紅紫色,七、八月結實似花椒,初時微黃,成熟深紫。末後加一句,「九月九日採,陰乾。」後面講為什麼要九月九日才能採,並且說這就是茱萸。

關於食茱萸,書中寫食茱萸功用和吳茱萸相同,可能就是茱萸中顆粒大、顏色黃黑、可食者,又說「蜀人呼其子為艾子,蓋《禮記》所謂藙者。藙、艾聲訛,故云耳。宜入食羹中,能發辛香。」因為能喫,所以叫食茱萸。

吳茱萸,四月開淡綠色小花

蘇頌說蜀人呼食茱萸的果實為艾子,艾子的艾念yì,音同自怨自艾的艾(yì),不是菖蒲艾葉的艾。藙、艾同音,藙字生僻,筆畫又多,便訛為艾子。藙的來源十分古老,古老到上三代的《禮記》之中,原文是:「膾,春用蔥,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脂用蔥,膏用薤。三牲用藙。和用醯。獸用梅。」意思是喫春天喫生魚片時宜配蔥絲,秋天則搭芥菜;烤豬腿春天鋪蔥葉,秋天塞辣蓼;熬動物油脂時需要去除腥羶味,有角動物的油稱脂,要用蔥,沒角動物的油名膏,該用薤,就是小蒜或藠頭;煮豬牛羊三牲之頭作祭祀之品,應該用藙,就是花椒;調和醬汁要用醋,野味用梅。

《禮記》中稱的藙,即《詩經×椒聊》篇中的椒,《爾雅》說「椒,樧,茱萸也」,東漢《本草經》的語言沒那麼高古難懂,寫得清楚明白:「吳茱萸,一名藙。」《漢律》記載「會稽獻藙一斗」,顯然東漢時說的吳茱萸即茱萸,也就是藙,藙即花椒。可能在漢時,吳地的花椒個大味辛,椒香馥郁,品質優良,作為貢品,上獻朝廷。藙、萸諧音,四川人既然曾把藙子呼為艾子,吳人也許化藙為萸。萸子顏色朱紅,連起來就是朱萸,朱字加草頭為茱,便成為了茱萸,產自吳地,是為吳茱萸。在吳語中,茱萸發音為ziyi,化單字為聯綿詞,藙變成茱萸,正是口語化的結果。

現名吳茱萸的這種植物入葯,而古名藙的茱萸/吳茱萸作為調味品煮三牲去味,後變為食茱萸,從名字上點明它的功用,以茲區別。現名吳茱萸的這種植物最早取茱萸為名,顯然是出於和茱萸的相似性,它是芸香科的,氣味和花椒一樣辛辣刺激。蘇頌也說它葉似椿而闊大,顏色更濃綠,香椿葉子為偶數羽狀複葉,有葉子16-20片;椿葉花椒的葉子為奇數複葉,有11-27片,甚至更多;吳茱萸葉子7-11片,誰更似椿葉,不言而喻。

吳茱萸:芸香科吳茱萸屬,小喬木或灌木,高3-5米,產秦嶺以南各地。

陸璣在《詩經草木鳥獸蟲魚疏》中說:「椒樹似茱萸,有針刺,葉堅而滑澤,蜀人作茶,吳人作茗,皆合煮其葉以為香。今成皋諸山間有椒,謂之竹葉椒,其樹亦如蜀椒,少毒熱,不中合葯也,可著飲食中。又用蒸雞、豚,最佳香。」枝上有針刺的是食茱萸,吳茱萸枝上無刺。藙也好,樧也好,茱萸也好,都是花椒。按花椒屬中國有40餘種,遍生各地,這麼多種花椒,叫法不同是很自然的事情。花椒很早就被用來入饌,先秦在煮祭祀三牲、三國時吳國人陸璣在蒸雞煮肉湯時,都會撒一把花椒,闢味增香,此法至今未變。南北朝時已有山茱萸,北魏賈思勰著《齊民要術》中有記載:「茱萸,食茱萸也。山茱萸味不任食。」他直接了當說茱萸即食茱萸。

後來吳地的茱萸被油腺更重、芳香味更濃的漢椒、秦椒、蜀椒代替,吳茱萸漸漸沒落,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舊時出產茱萸花椒的山林闢為茶山、桑林、稻田,江南成為魚米之鄉,明清後廣植棉花,千畝棉桑,萬戶織機,衣被天下,吳茱萸這個名字就由另一種芸香科植物替代,再後來又發現了另一種結鮮紅果實的木本植物,出自山中,同樣因其與茱萸的相似性被命名為山茱萸,那是山中的茱萸。

上古之時取名,多取單字,曰藙、曰樧、曰椒、曰萸,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的發展,口語變得豐富,單字變雙語,就有了花椒、茱萸、芸香,再發展至三字名稱出現:吳茱萸、山茱萸、食茱萸,到了現代植物分類學興起,纔有了椿葉花椒、竹葉花椒、尖葉花椒、蜆殼花椒等等。但我想古時的茱萸,未必單指椿葉花椒一種,也許多種花椒都有茱萸之名。

茱萸:一名食茱萸,現名椿葉花椒,芸香科花椒屬,樹可高達15米,老乾上有鼓狀釘,小枝上有尖刺。長江以南各地均有。

後來花椒這個名字統一了麻辣江湖,茱萸作為文化符號,留在了詩裏,成為古代節日的遺存。王維在十七歲時便寫下那首著名的重陽登高憶親友詩,他家在山西蒲州,當時他人在長安,陝西與山西之間隔了華山,兄弟們在華山之東,他在華山之西,重陽佳節之日,想起兄弟齊聚一處,應當是在想念自己,便如自己想念他們那樣深切。

重陽日登高佩茱萸之風俗,見於南北朝南梁吳均編著的《續齊諧記》,講汝南有個人叫桓景,跟道士費長房學長生之術,一日費長房對桓景說,明日九月九日,你家有災,可讓家人連夜縫製絳色紗囊,裡面放入茱萸,系在臂上,登高山、飲菊酒,此禍可消。桓景依言行事,帶了一家老小登山飲酒去了。晚上下山回家,家裡的雞犬牛馬全部暴死。費長房說,災躲過了,禍由它們代去了。從此重陽節登高、佩茱萸囊、飲菊花酒成為風俗。西晉周處,對,就是小時候讀過的「周處除三害」的那個周處,他寫了一本書,名叫《風土記》,裡面說:「茱萸,椒也。九月九日成熟,色赤可採。世俗亦以此日折茱萸。費長房雲:『以插頭髻,可避惡。』」王維的家人兄弟在重陽這日也依習俗,摘下茱萸或插或佩,登高慕古,逢凶化吉。

王維後來在藍田縣建了輞川別業,裡面除了竹裏館、辛夷塢、文杏館,還有茱萸沜。沜通泮,指水邊。他寫有《茱萸沜》詩,說水邊的茱萸「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儻留客,置此茱萸杯」。他的客人名裴迪,寫詩回道:「飄香亂椒桂,布葉間檀欒。雲日雖回照,森沈猶自寒。」想來茱萸沜邊長有許多花椒樹,秋天結實,有紅有綠,枝頭像重又著花一樣。林間風吹來,椒香四散開,林森葉蔽日,久坐自生寒。

竹葉花椒

不過我想王維的茱萸和蘇頌的茱萸都可能是吳茱萸,一來椿葉花椒產長江以南,吳茱萸產秦嶺以南,地域上能對應;二來兩漢兩晉南北朝和唐宋隔得比較遠,唐宋時人說的茱萸很可能已是竹葉花椒不是比他們早幾百年的茱萸,在沒有植物分類學的時代,古人也未必分得清花椒屬和吳茱萸屬,兩者均氣味辛辣,從採摘的角度考慮,倒是枝上無刺的吳茱萸更方便。不過就風吹椒林香四溢這一點而言,這確實是花椒樹的特點,吳茱萸的氣息是辛辣,而非芳香。花椒樹則很香,在四川旅遊,經過花椒林地,不待風吹,林中氣息自然便是香氛氳氤,衣衫盡染,久久不散。

文並攝/藍紫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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