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平安得很,平安到让孙轩宇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将军身份,空闲时便与申元虎和刘奇贤见面,甚至孙府两老也打算为孙轩宇找个媳妇。

 

张家与孙家门当户对,他们的小女儿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聪慧颖悟,是未来媳妇的最佳人选。

 

「那轩宇兄打算怎么办?」刘奇贤不温不火的缓缓道来,泡茶的手势依然漂亮,一手握著茶壶柄,一手按著茶壶盖子,为孙轩宇倒了杯茶。

 

「轩宇兄都已到适婚年纪了。」申元虎微笑著,似是不明白为何这婚事会成为孙轩宇的烦恼,「既然两老已为轩宇兄谈了一半婚事,答应不就好了么?」

 

孙轩宇拿起茶杯仰首就喝光一杯茶,那模样就像杯里是酒一样。余光不自觉向著刘奇贤,他自己又怎会不知自己已到了要成亲的年纪,两老也总是有意无意提著婚事,可他根本就不想娶什么张家小姐,更没想过成亲竟是离自己这么近的事。

 

他只是想停留在这个安稳的时代,申元虎不变、刘基贤不变、自己也不变,甚至他只是想要留个空位。

 

「在下还没打算成亲……」刘奇贤再为他倒一杯茶,「张家幼女聪明贤淑,将来定会是位贤妻良母。」他笑起来眼角向下弯的,却在孙轩宇心尖上留下一记突兀。

 

口干舌燥,却不想喝下面前的这杯茶。

 

在意识到平凡的日子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之际,下一刻便是翻天覆地,之前的平安时光也不过是暴风雨前夕。前天还在谈婚论嫁,后天便接到朝廷出征的圣旨。

 

北边姜国侵犯边境,大兵向我国进攻,养兵千日,现在总算是露出狐狸尾巴,各国安定终被打破。孙轩宇出身将门,领兵出征,责无旁贷。

 

却从来没想过跪下接过圣旨之后,起来的脚步会是如此沉重。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这似是在心里早就败了一仗。

 

因为事态紧急,孙家当晚就收拾行装准备明早出发。将军府整夜灯火通明,女眷下人帮忙打点行装,从接旨一刻起府内上上下下都绷紧著心思,任谁也知道这是场硬仗。

 

「主子,刘公子来了。」下人通报著刘奇贤的到来,带著孙轩宇到他所在的客厅。

 

刘奇贤坐在那里,喝著下人冲沏的茶水,看著已穿上军服的男人来到自己身边,仰首看著男人的脸庞,「还好,还赶得及。」他的语气不如平时的平稳,夹杂著喘息,该是赶忙到来。在孙轩宇的印象里,刘奇贤甚少摆出狼狈的姿态,他总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举手投足都是温文儒雅。

 

他抓过自己的手,把某些东西塞过来,孙轩宇把手摊开,是一道黄色的三角符咒,上面的红色符号寄予信者祝福。

 

抬头便是他柔开的表情,「这是我为你求的一道平安符,愿你能平安归来。」他垂著眼看著那道符,似是他当初在寺庙中诚心的祈求,轻声的道,「一定要回来。」

 

刘奇贤并不迷信,可是这次事出突然,实在是让人忐忑不安,他心里也没有谱。虽然可耻又自私,但他希望能在牵涉生死的战事上能有个依赖,让沉重的心思有个依靠。好的结果都皆于神明保祐,即使叩头至头破血流也心甘情愿,待他朝平安归来他愿茹素答谢神恩。

 

孙轩宇忽然想起了许多片段,自己醉时枕在他腿上看他双颊微红、他们在马背上抱拥著看夕阳西下、他夜闯府上坦露心声⋯⋯纵使前几天他漫不经心地谈著自己的婚事,但其实他依旧是那个刘奇贤。

 

握紧了手中的符咒,像是把一切的祝福与平安都握在手里。孙轩宇轻轻一笑,这样似乎就能拨开一切阴霾,并得到巨大的勇气。

 

人就是贪生怕死,即使是身穿厚重盔甲、手持武器,却没一个是真正的不怕死。一提及死亡,还是会怕得心里发抖,一半是对未知的恐惧,一半是对失去的恐惧。但军队里每个男人仍能勇敢地站在战场上,是因为有些事比死更可怕,包括落在亲人妻儿的凌辱、爱人的死亡。

 

申浩锡表面上大咧咧的,底下却是心思细腻。私下比试后再次碰面,申浩锡主动私开著玩笑,这让孙轩宇有点摸不清头脑,到底是他只是气在心头现已不再介怀,还是暗暗在心里记上一帐——这也许只是个下台阶,毕竟他们对这段友情珍而重之。

 

又回到了三人行的日常,一起上学、用膳、放学,像是没大变化,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有些事物的确是变了。这样不温不火的关系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戳破就仍能保持著三人之间的友谊。

 

手机屏幕上是毕业典礼那天的一张合照,刘基贤夹在孙轩宇和申浩锡的中间,挽著他们的手臂,两只手都举起了幼稚的V字手势;申浩锡也是一如既往的微笑著,总是好看得像是周边都开了花;倒是自己的表情尴尬得很,说是笑又不像笑,此时看著也有点不好意思。

 

放大了中间刘基贤的面孔,笑得灿烂,仿佛耳边是他欢快的笑声,还有他的恭贺与祝福。

 

要离开了。

 

孙轩宇考上了邻市的X大,在开学前的两星期,他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住进大学宿舍。他走的那天,本来打算独自上路,但刘基贤却硬是要送行,硬是要把人送到车站。

 

一路上刘基贤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从他们初见到现在,他说的都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新鲜发生过一样。之从做了那些关于前生的梦,眼前这个人偶尔会跟刘奇贤的身影重叠,二人交叠身影数百次,然而刘基贤活泼逗趣的模样总是鲜明得很,那些孙轩宇印在脑海的片段里都是他。

 

车站里充斥著别离与重逢,母亲泪眼汪汪的送儿子上车,另一边厢又有另一对父女重逢的紧抱在一起。在这个悲喜交集的地方,刘基贤并没有感到特别的伤感,「反正我们以后还是会见面的。」他微笑著,这个笑容却晒得孙轩宇心尖疼痛,这样他才不愿意别人来送行,特别是眼前这个小不点。

 

刘基贤抱著巨大的希望,孙轩宇却抱著巨大的绝望。

 

这个小不点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也对,他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前生那个心思细腻的刘奇贤。

 

大手抚著他的小脑袋,轻轻的揉著他的软发,就如认同他的说法。以后也会见面,但再见面的时候,孙轩宇便不再是今天的孙轩宇。

 

他是下定了决心,再见面时,他已不再喜欢他。

 

也许是上大学之后抱所有的爱恋都投放在另一个人上,或是长时间的不见面、不联络会消磨光他的情感,又或是,他们永不相见。

 

「再见。」

 

孙轩宇拖著行李箱登上火车,穿梭在左右两列的椅子之间寻找著与车票上座位号码对应的位置,把行李箱放到比自己要高的行李架上,最后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座位旁边是窗子,一道玻璃相隔在他与外面世界沟通的管道之间,他只能看到外面的刘基贤微笑著挥手,却听不见外面的嘈杂。

 

车厢内广播著即将开车的讯息,车门随著提示音关上,火车缓缓地驶离月台,然后再渐渐加速,窗外的事物随著渐快的车速掠过,转眼便已离开了原位,再看出窗外已是不同的画面,回头看向刘基贤本来站著的位置,视线里已是化开的身影,甚至他已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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