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國慶放假前夕,母親給我打電話,嘮了一番家常後,母親告訴我:三舅奶奶去世了。三天後下葬。

  母親問我十一假期是否回家,我算了下日期,即使回去也趕不上葬禮,何況我和三舅奶奶不算直系親屬,便說:“不回去了。”母親又要感嘆三舅奶奶的一生,我只得沉默,最後掛斷了電話。

  在我幼時的印象中,第一次見到三舅奶奶,是在大舅爺的葬禮上。那時,她還沒有做哭墳人這個職業。

  奶奶在孃家共有四個兄弟,二舅爺很早就去世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四個兄弟中,只有四舅爺一家混得還不錯,過年走親戚時也都是到四舅爺家裏。

  據奶奶講,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她和三舅爺一起去了新疆,幾年後回到老家,奶奶嫁給了我爺爺,又過了幾年,三舅爺娶了鄰村的三舅奶奶。

  三舅爺最初是一名泥瓦匠,靠天喫飯,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但天有不測風雲,三舅爺在一次施工中摔斷了腿,家裏突然沒了來源。這時,一個叫張姐的找上了門,說是可以給三舅奶奶介紹一份特殊的工作,就是“哭墳”。

  三舅奶奶起初不願意,畢竟哭墳這事,終究晦氣,但看着家裏的情形,又不得不應承下來。

  張姐手下共有五人,三女二男。三舅奶奶出嫁前唱過戲,嗓子好,哭起來聲音亮,情感充沛,催人淚下,剛一入夥就成了骨幹。

  三舅奶奶接下的第一單活,是一個六十多歲因病去世的老太太。這種活是最簡單,死者家人一般都沒有什麼特殊要求。張姐看對方開的價錢也公道,就應了下來,在葬禮當天一大早就帶着人浩浩蕩蕩去了本家。葬禮的禮節繁瑣而古板,當張姐一行人來到本家時,身穿孝衣的孝子跪倒在地迎接他們。張姐等人對此見怪不怪,已經哭喊起來:“我的媽呀、我的姨呀”,往堂屋擺放着的棺材撲去。

  同行的兩位男子老張頭和六娃忙把孝子攙起來安慰,老張頭回頭瞪了三舅奶奶一眼,三舅奶奶這才反應過來,她說自己就跟被扭開了一個開關似的。立刻哭喊着,拿起孝布抹着眼淚奔向棺材。

  死者入土爲安,弔唁的親朋也陸續離開,孝子把二百塊錢和一塊豬肉交給張姐,二舅奶奶等人也用塑料袋各打包了一大袋子剩菜。這時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突然拉着三舅奶奶的手說:“英子啊,你都長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你了。你媽走了,你可要挺住啊……”

  三舅奶奶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幸虧孝子及時接過話,把老人攙到一邊。張姐解釋說:“這老人是死者的姐姐,腦子不好使,估計是把你當成死者的小女兒英子了。”三舅奶奶木訥地點點頭,卻發現有個女人在不懷好意地盯着自己,三舅奶奶瞅過去,那個女人並沒有絲毫迴避,依然目不轉睛地看着三舅奶奶。三舅奶奶被她看得有些慌亂,忙不迭地別過頭去。

  二

  那個女人三舅奶奶見過,棺材下葬時兩人緊挨跪着,整個送葬隊伍中就數她和三舅奶奶哭得嗓門最大。女人身上穿的是重孝,應該就是死者的小女兒英子。在送葬途中,三舅奶奶一直心神不寧,哭聲時斷時續的,惹得張姐回頭瞪了她好幾次。

  三舅奶奶回過神來,看到旁邊的英子痛哭流涕,情緒受到感染,也開始放聲痛哭,邊哭邊喊:“我的姨唉,你咋走了呢?”哭聲中還摻雜着戲劇腔。

  英子的哭聲也陡然高了起來,“我的娘啊!”兩人彷彿比賽似的,高亢的哭聲一直持續到墳地。

  棺槨下葬時,隨着主事人“起、走、落”等的喊聲,送葬親屬的哭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英子甚至扒着棺材不讓下葬,幾位親屬一邊哭一邊勸英子,話事人也在說“吉時已到”,死者大兒子也在勸妹妹。

  三舅奶奶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也哭喊着去抱棺材,幸好張姐一直注意着,趕緊攔下來,張姐掃了一眼話事人和大兒子,發現他們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

  哭墳人再職業,也不能喧賓奪主,英子作爲死者的親生女兒,有此行爲可以理解,外人只會認爲母女感情深厚。三舅奶奶作爲花錢僱來的哭墳人,攔着棺材不讓下葬,在死者家屬眼中無異於砸場子了。

  幸虧張姐眼疾手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三舅奶奶事後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住地給張姐道歉。

  第一次哭墳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三舅奶奶分到了二十五塊錢,外加一大塑料袋的熟菜。她把菜熱了熱,回到家,一家人美美地喫了好幾頓。

  三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03年,這一年張姐退出了,因爲哭墳人這個職業,讓張姐的兒子在找對象時遇到了麻煩。女方的父母一聽說未來的親家是哭墳的,毫不意外地回絕了媒人。

  次數多了,再也沒有媒人爲張姐的兒子提親了。張姐思前想後,雖然當時哭一次墳能分到兩三百元,但是兒子的婚事拖不得,再拖下去,就成大齡剩男了。

  張姐退出後,剩下的哭墳人成了一個鬆散的隊伍,三舅奶奶幾次想把隊伍重新帶起來,都沒有成功。

  其他幾人也早有退出的打算,趁着張姐離開,也都走了。他們勸三舅奶奶:“別做這個了,終究晦氣,說出去也不好聽。況且哭多了,說不定哪天就應在自家人身上了。”

  三舅奶奶擺擺手,滿不在乎地說:“窮人家沒那麼多講究。”

  幾個月後,三舅奶奶接到了一單生意,隔壁縣的一位老人突發疾病去世,女兒遠在外地無法趕回來。三舅奶奶聽出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問:“你是要我假裝逝者的女兒?”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說出了真相。逝者的女兒阿香當年是私奔走的,和家裏人斷了聯繫。老人去世前一直唸叨着女兒和未見面的外孫子,可謂是不能瞑目。阿香是老人唯一的女兒,按照傳統來說,葬禮時阿香是必須在場的,否則老人的一生就不圓滿。

  對方給出了一個相當高的價錢。三舅奶奶有些擔憂,對方要求哭墳人至少要有一家三口,現在其他幾人都不做了。三舅奶奶突然看到曬太陽的三舅爺,心中有了主意,就答應下來。

  當三舅爺聽到三舅奶奶要自己和她一起哭墳時,不禁跳了起來。

  “要我去哭墳,還要給人家當兒子?門都沒有。這些年你在外面哭墳都已經把我們老李家的臉丟盡了,還要我陪着你一起去丟人?”三舅爺雙手搓着右腿,憤怒異常。

  三舅奶奶不以爲意,平靜地說:“你急什麼啊,這次是去隔壁縣,那裏又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不說,誰知道我們去幹啥了。再說了,有這三千塊錢,小三子來年的學費不就有着落了?”

  三舅爺這時也冷靜下來,最後猶豫地點了下頭,算是同意。

  “但是死者還有個未見面的外孫子?對了,我們去隔壁縣不是要到縣城坐車嗎?小三子那天放假嗎?”

  “你不會是想讓小三子和我們一起去哭墳,給一不認識的老太太當孫子吧?我告訴你,堅決不行。”三舅爺的態度堅決。

  三舅奶奶瞟了三舅爺一眼,說:“你想哪兒去了,人家的外孫子還不滿週歲呢。不如我們把老大家的二小子抱過來,裝裝樣子。”

  就這樣,三舅奶奶兩口子,加上表弟,還有大舅爺家未出嫁的表姑,一行四人先去了縣城,恰逢三表叔在考試,四人便沒做停留,直接坐車去了隔壁縣。三舅奶奶去對哭墳的這一套早已爛熟於心,如何應對本家人,如何應付外人,她都門清。讓人意外的是三舅爺,他的第一次哭墳相當成功。

  按照本家人的敘述,三舅爺當年和死者的女兒阿香的結合是受到老人的堅決反對的,現在人們看到從未露面的瘸腿姑爺,都對老人當年的棒打鴛鴦多了份理解。

  三舅爺來哭墳的不情願,不開心,全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人們也都能給予理解。至於小表姑,直說是孩子他姑也沒人懷疑。

  四

  這次哭墳讓三舅奶奶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重新拉起一支隊伍。三舅爺對此不以爲然:“你快拉倒吧,還自己拉一隻隊伍,除了我,你還能拉來誰?”

  “有你就夠了。反正你閒着也是閒着。在學校裏你也看見了,小三子還穿着一身舊衣服,鞋跟裂開了都捨不得換新的。你這當爹的臉上不臊得慌。”

  從此三舅爺也開始了自己的哭墳生涯,夫妻倆組成一個小型的哭墳隊伍。

  倆人的嗓音都不錯,平時喜歡唱幾句,因此哭起來格外有感染力。有時,還會有些弔唁的客人讓三舅奶奶唱一段,三舅奶奶見本家也不反對,就唱了幾段《四郎探母》、《我愛我爹》。

  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葬禮上的花費也越來越多,哭墳的收入也變得可觀起來,衆人還給三舅奶奶夫妻倆取了個“雌雄雙嗓”的外號。

  生意做大了,就有人眼紅起來。

  有一天晚上,三舅奶奶兩口子哭墳回來,正在就着小酒喫着菜,隔壁的王奶奶來串門。王奶奶算是個孤寡老人,唯一的兒子死了,兒媳帶着孩子改嫁。女兒嫁到了外地,也很少回來。

  三舅奶奶趕緊把老人讓進來,招呼她一起喫點。王奶奶搖搖頭,囁嚅着說:“你們哭墳隊伍,還要人嗎?”

  三舅爺一愣,狐疑地問:“怎麼了,嬸子,你不會也要做這個吧?”

  “反正平日裏也沒事做,出去跑跑也好。”王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裏卻帶着希冀。

  “你這麼大年紀了,萬一……”三舅奶奶制止住三舅爺,接過話頭說:“嬸子啊,哭墳這種事,本家是有要求的,我說了也不算。這樣吧,下次有活時,我幫你問問。”

  王奶奶顫顫巍巍地走了。

  “你說她搞得是哪出?我們是活人去給死人哭墳,她去了,萬一出點什麼事,我們可就真有的哭了。這麼大年紀了,真是閒的。”三舅爺仍然顯得憤憤不平。

  “什麼閒的,就是窮的。”三舅奶奶把帶回來的剩菜挑了幾樣好的,給王奶奶送去。

  三舅爺聞言,不再說話。

  接下來的日子裏,雌雄雙嗓幾乎哭遍了周圍幾十公里的每一個村莊,三舅奶奶家還新添了一輛摩托車。親人離世時一聲聲痛苦的哭喊聲,一個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在三舅奶奶眼中,都變成了一張張鈔票。

  我曾問過三舅奶奶:“您在別人的墳前哭了這麼多次,心裏沒有芥蒂嗎?”

  三舅奶奶嘆了口氣,語氣說不上是悲是喜:“哭墳只是一份養家餬口的工作,我如果不去哭別人,你們就該哭我了。大家活得那麼難,死了,也未必是壞事。”

  五

  那幾年,政府重新規劃了縣城旁邊荒廢已久的公墓,鼓勵人們將死者的骨灰放在公墓中。

  這一年恰逢小表叔讀高三,三舅奶奶決定在學校附近租間房子陪讀。期間,也許是出於職業的敏感,三舅奶奶閒暇時喜歡去附近的公墓散步,看到很多墓碑上長滿雜草,她也會順手清理。

  一天,就在三舅奶奶清理雜草時,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過來,詢問三舅奶奶是否也在祭奠先人。三舅奶奶搖了搖頭,解釋說自己只是習慣這樣。

  男人一家人早已遷居沿海地區,但是父親的墳還在這裏。每年僅僅爲了給父親上墳就要來回跑好幾趟,他就想讓三舅奶奶代勞。

  三舅奶奶只需要每年在清明、忌日和春節各來一次,清理下墓碑,帶來些貢品,不讓男人地下的父親看起來像個老絕戶就行。有需要說的話,男子會在電話裏告訴三舅奶奶,也讓她代爲轉達。

  報酬每次五百元。

  “你既然已經不回老家了,幹嘛不把你父親的墳也遷過去?”三舅奶奶問。

  “太麻煩了。你不知道,那邊的墳地,比房子還貴呢。”男人的語氣中有些無奈。

  三舅奶奶接下了這個工作,並且漸漸有些固定的客戶資源。隨着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到大城市定居。他們在老家的最後一個牽絆,就交給了三舅奶奶來守護。

  每年的清明、春節前,三舅奶奶都會接到很多電話,那些遠在外地的家屬會一遍遍地交代要三舅奶奶代爲轉達的話,此時的三舅奶奶都會一邊連聲應着,一邊在本子上記下來。

  在三舅奶奶代爲上墳燒紙的幾年裏,邀請她去葬禮上哭墳的生意漸漸少了。

  六

  在我上大一那年,老家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平墳復耕”運動,但是很多被平掉的墳頭在來年春天都重新攏起,清明時依然可以見到很多人去給祖先上墳燒紙。

  在這場引起了無數爭論的平墳運動中,三舅奶奶顯得很無動於衷。過年走親戚時,有人問到了三舅奶奶這個問題。

  “人老了,站的時間長了就腰疼。現在幾個孩子都大了,小三子也馬上就畢業了,我和他爹的任務也快完成了。不去給別人上了,說不定馬上就輪到自己了。”她隨意說道。

  那年的春節和幾個月後的清明,三舅奶奶沒有給別人上一次墳。“人老嘍,要輕省一些,省得給兒女添麻煩,自己也能多活幾年。”這一年裏,三舅奶奶總是念叨着這句話。

  也許是三舅奶奶就是個勞碌命,歇了不到一年,就有了新的麻煩事。

  小表叔研究生畢業後要在城裏安家,要買房子。

  兩口子湊了又湊,借了再借,首付還是差了五六萬。看着竄竄往上漲的房價,兩口子拿自家房子做抵押,又從當地信用社拿了十萬塊,才把房子買下來。

  爲了儘快還上這筆錢,兩口子不得已,又幹起了代爲哭墳上墳的生意。

  在2015年5月,三舅奶奶查出了腦血栓、心肌梗塞等多種疾病。親人都勸她儘快接受治療,但是三舅奶奶都說:“再等等,再等等。”

  最終等來的,就是病重不治。

  聽母親說,三舅奶奶的葬禮上,來的人不多,興許大家參加一個哭墳人的葬禮覺得晦氣。

  家裏把爲了把葬禮辦得格外熱鬧,請了鄉下的藝術團在葬禮上演出,葬禮上,唱些流行歌曲,還有一些互動的小遊戲。

  母親在葬禮結束那天,給我打電話,她說的話一語成讖:“可惜你三舅奶奶了,在別人墳前哭了一輩子,到頭來輪到自己了,卻沒人哭了。”

  作者李楓,新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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