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心

「第一次見面，他看上去就不像個運動員。」

孫楊

的體能訓練師李春雷搖頭：「肌肉線條基本沒有，臉都是虛胖，臥推自重只能推三個……深蹲有障礙，肩部有問題。」

孫楊聽了，眼裡藏不住焦慮，一切都很糟糕。如果一個游泳運動員40天沒下水，相當於四年沒遊。

2013年11月，即三個月前，他因無證駕駛，被停賽停訓，暫停了一切商業活動。

一邊是世界冠軍，一邊是輿論風波，孫楊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巔峯跌落，壓力如潮。

停賽期間，他每天躺著，內心難過，臥室的桌上放著一本《我是劉翔》，有空就翻翻。

此時，河南鄭州，有個泳壇新人如彗星閃耀，在50米和100米自由泳上刷新了亞洲記錄，被稱為解放軍隊「飛魚」，他就是寧澤濤

。

他應運而生，在時代的卷瀾下鋪陳而來，銳不可當。

恢復訓練後，孫楊為了強制減重，每天只喫蔬菜和粥，再加點酸奶。

但不愉快的事接踵而來，兩個多月後，他與朱志根正式分手，結束了長達11年的師徒關係。

孫楊表情複雜，「我一天天長大，希望教練能用另外一種思想來看我」。

2014年5月12日，青島全國游泳冠軍賽。

孫楊出現在公眾面前，他的肌肉線條不明顯，仍有不少肚腩，不過最終奪得了男子200m自由泳決賽。

「本來沒準備遊1500米，但聽到很多質疑，說我不行，喫不起這苦。」

三天後的1500米自由泳決賽，孫楊繼續奪冠。

二、希望

寧澤濤在國際舞臺上開始嶄露頭角。

仁川亞運會，寧澤濤奪得男子50米自由泳冠軍，刷新亞運會新的紀錄。

幾天後，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他再下一金，並成為首個遊進48秒的黃種人，場面歡呼，這個俊俏的小夥，讓所有人記憶猶深。

另一頭的200米自由泳決賽，孫楊缺少一絲運氣。

當他和朴泰桓齊頭相爭時，萩野公介反超兩人奪得第一，孫楊只能摘銀，而且左手大拇指受傷，腫了起來。

孫楊心情難受，在後臺哭了。

那一晚挺漫長，他睡不著，總是惦記著那塊金牌。

幸許，400米和1500米發揮順利，孫楊成功斬獲兩冠。

同為自由泳選手，寧澤濤擅長短距離，孫楊擅長中長距離，兩人開始並肩作戰。

在男子4x100米自由泳接力比賽中，餘賀新、林永慶先發，第三棒是孫楊，成功反超了日本，寧澤濤接過第四棒，最後一氣呵成，中國隊獲得冠軍，打破了亞洲紀錄。

四人歡呼，拍肩相抱，此情此景，圍者落淚。

寧澤濤繼續拼搏，接下來還有男子4x100混合泳比賽。屬於孫楊的任務已經完成，但他站在後臺，隔著門縫緊張往外看。

由徐嘉餘、李響、李朱濠和寧澤濤組成的中國隊實現大逆轉，再次力壓日本，奪得金牌，打破亞運會記錄。最後一棒的寧澤濤，憋氣猛衝，渾身虛脫，幾乎爬不上岸。

解說員的聲音已經沙啞，寧澤濤和隊友擁抱，隨後轉過身，對著泳池高聲怒吼。

孫楊開懷大笑，走過去一一擁抱，此時朴泰桓還有一天生日，孫楊提前送上生日祝福，還精心準備了蛋糕。

他們露出笑容，那份真摯友誼，並沒有往後般喧雜。

三、谷底

距離2015年還有一個月，孫楊赴高原冬訓。

消息突然傳來，他被曝出幾個月前的1500米比賽中，年檢呈陽性，查出使用曲美他嗪，禁賽三個月。

電話響起，孫楊接著接著哭了起來，他不喫飯、不睡覺、不訓練，拉上窗簾，連續幾晚翻看網上的評論。

房間漆黑如夜，糊掉他背影，曾經的身份逐一剝落，卻又如一層保護罩，稍顯心安。

李春雷說，他非常單純，就像小孩般，的確要經歷一點事，但不要太大，太大了就爬不起來。

出門前，孫楊很緊張，「你去看看有沒有媒體過來，會不會認出我，要不我把帽子遮住」。

他到游泳館訓練，也是等別人離開才進去，不讓任何人陪伴，喫飯時也是等所有人離去。

在那盆髒水面前，那種掙扎和抗辯特別無助，前途彷彿黯淡無光，孫楊差點不想練了，只想退役。

歷史輪過的痕跡，似乎早有重複。

早在2011年，寧澤濤就因誤食含有瘦肉精的食物，導致興奮劑檢測呈陽性，被中國游泳協會禁賽一年。

孫楊赴澳集訓時，被澳方禁止進入訓練場，只能不斷切換場所、偷偷訓練，連教練丹尼斯也被禁止教導，措手不及，十分難過。

澳洲媒體開始踴躍談論孫楊的違禁記錄，說他將游泳池給弄髒了。孫楊知道外面怎麼報道，為了不讓大家難過，自己就沒有表現出來。

他陷入當年如劉翔般的困窘之地，輿論的嚴苛幾乎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另一邊，寧澤濤和伊利安慕希合作，這份商業合同，讓他的未來陷入撲朔迷離。

四、高光

2015年8月6日，喀山世界游泳錦標賽。

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上，寧澤濤向歷史發起了衝刺。

跳躍、划水、轉身、追趕，距離終點還有50米，解說人沙桐已經難掩激動：「寧澤濤追了！」

在最後五米，周雅菲情緒激昂，聲音失控。

沖，加油，拿下！拿下了！拿下了！真的創造了歷史，寧澤濤創造了歷史！

寧澤濤以47秒84得冠，獲得首枚世錦賽金牌，並創造寶貴的亞洲游泳歷史，是首個遊進了48秒內的黃種人，堪比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的劉翔。

「祝賀中國隊，祝賀寧澤濤，太了不起了！」

拿到金牌後，寧澤濤的身體出現一些問題，「第一次大賽，強度太高，我身體無法承受那麼強的刺激，有一些低燒、嘔吐，也不好意思跟母親說。」

喀山一戰成名後，寧澤濤的教練葉瑾有點擔憂，外場的粉絲、媒體以及贊助商，瘋狂湧動，如被打開潘多拉魔盒，蓋不上了。

布朗教練後來說：「他很謙虛也很慷慨，是個很好的人，他愛他粉絲，但這些確實讓他有不小壓力。」

即使如此，出身軍人家庭的寧澤濤，自始至終只參加過一期綜藝，沒有走穴站臺、沒有商業營銷。他直言自己和頂尖運動員還有很多差距，得繼續努力。

對2015年，他這樣總結：這一年就像一場夢。

對孫楊來說，喀山也是一場破曉之戰，刺穿黑夜，來證明自己。

在男子400米和800米自由泳決賽上，孫楊成功衛冕，再次獲得世錦賽最佳男運動員獎，比肩菲爾普斯。

賽後，孫楊躺在泳池旁，久久無法站起，最後還是夥伴將他攙扶下去。

當時，幾乎所有人認為，自由泳賽事裏，無論短距離還是中長距離，足以被孫寧兩人壟斷。

中國泳壇的高光時刻，從未如此璀璨。

五、傷痛

傷病似乎總是如影隨形，世界冠軍也不例外。

孫楊在澳洲備戰裏約奧運會時，右腳不幸骨折，治療了六週時間。

在即將出發美國，進行奧運備戰時，孫楊的第四蹠骨也出現「疲勞性骨折」，之後訓練只能小心翼翼。

同在澳洲訓練的寧澤濤，仍未達到布朗教練的預期，「我覺得我們還沒看到最好的寧澤濤，他還需要達到一個更高水平。」

在布朗的訓練計劃裏，圍繞高強度而展開，那超負荷的運動量，經常讓寧澤濤抽筋、嘔吐不止。

葉瑾教練同樣佩服，我這麼多年來，從未練到寧澤濤吐。

2016年4月，寧澤濤抵達佛山，參加奧運選拔賽。

下水前，葉瑾教練讓他參加奧運4x200米接力：「你領銜了，大家士氣肯定是好的。」

「我知道，可我能力有限，從未練過200自。」寧澤濤不願放棄主項100米自由泳這個奪金點。

他靦腆隨和，內心卻很剛硬，在主旋律中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為規則所不允許。

在100米自由泳決賽前半小時，寧澤濤宣佈退賽，得了腸易激綜合徵，身體不自覺乾嘔，回到酒店後，已經開始發燒，身體堪憂。

幸許兩個月後，寧澤濤再次來到墨爾本，6月份外訓的狀態非常好。

「以這種競技狀態，站在奧運領獎臺上是大概率事情。」

作為奧運會短距離游泳突破點的寧澤濤，在3個月前接受央視採訪時，還沒這個自信：「奧運金牌對我來說，太高不可攀了。」

六、轉折

奧運前夕，寧澤濤突然被要求暫停國家隊集訓，返回海軍隊待命，訓練計劃被迫停滯。

他回國後，被要求搬離訓練局公寓，飯卡被消磁，主管教練也被撤走。

飯卡消磁導致無法喫飯，寧澤濤只能借別人飯卡，而當時公寓管理員說，限你三天時間搬出去。

寧澤濤答應，前提是要看到相關文件。

管理員說行，他去相關部門要，最後沒了下文。

期間，一些內幕消息風雨捲動，說寧澤濤私簽贊助、頂撞領導，甚至以停訓和退役相要挾。

那兩周，寧澤濤在陰霾下特別無助，隊友遠在海外，自己形單影隻。

最終他被確認可以參加奧運會了，可這段時間的折磨，讓他狀態大跌，暴瘦八斤，面容極其憔悴。

「其實這四公斤，對我影響……很大。」

寧澤濤臉色黯然，「說自己很好，那都是假話，是不讓自己家人朋友擔心，年輕時經歷很多，看清一些人性醜陋，但我還是非常樂觀的，只要別讓我失去信心和信任。」

接下來兩周，只剩下寧澤濤，隊友小黃和隊醫三人行，隊醫為寧澤濤掐表，小黃擔任陪練，開始一場爭分奪秒的恢復訓練。

奧運會前夕，他剛外訓回來，面頰凹陷，黑瘦單薄，有人喫驚問，「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寧澤濤的語氣風平浪靜，「訓練累的，結實了。」

央視紀錄片這樣說：當時寧澤濤奔赴裏約，可能連百分之一的自信都不存在。

七、裏約

孫楊的皮膚變黑了，也瘦了，腹肌更為明顯。

站在奧運賽道上，他擔心自己的腳傷情況。

在男子200米自由泳決賽中，他成功奪冠，但在400米決賽中，遺憾摘銀，輸給澳洲新星霍頓，孫楊直接哭了。

而在男子1500米自由泳預賽中，帶病參賽的孫楊因發揮不佳，無緣決賽。

此時此刻，興奮劑的風波席捲而來，霍頓的冷嘲熱諷，讓孫楊一度陷入至暗時刻。

另一邊，無論男子50米還是100米自由泳，寧澤濤都無緣決賽。

記者猶豫再三：「現在……到這邊是不是還沒適應？」

寧澤濤笑了：「沒有沒有，現在目前就這個競技水平啊。」

記者再問：「第一槍感覺如何？」

「感覺蠻充分了」

和傅園慧的拼盡全力不同，寧澤濤被端在高處，因此對他的要求和期待也就更高，所謂高處不勝寒。

賽場邊，布朗沉默，感嘆了一聲，擁抱著他說：「你要堅強。」

葉瑾教練坦言，在當時這種情況下，他能遊這個成績我是滿意的，否則會更糟，那洋相就出得很離譜，但他沒離譜。

八、自我

2016年9月，寧澤濤向國家隊提交了傷病報告，離隊修養。

遠離輿論漩渦中心後，他低調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父子間互相搭肩散步，日子漸漸慢了下來。

父親在家裡炒土豆絲，讓寧澤濤旁觀學習，目的是希望兒子在今後生活下能獨立。

寧澤濤雙手搭在背後，注視著劈啪作響的鍋，沒有出聲。

他外出時，總喜歡戴白色的鴨舌帽和口罩，背著書包乘坐地鐵，因為這樣方便。

「有禮貌」是布朗教練給寧澤濤的評價，「事實上，他是個非常低調的人，一直很謙虛，不喜歡做表面文章。」

2017年，寧澤濤離開國家游泳隊後，回到了河南。

當布朗再次見到寧澤濤時，由於九個月沒訓練，曾經的肌肉明顯鬆弛，整個人胖了一圈，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在澳洲集訓期間，寧澤濤總是凌晨四點起牀，一切洗漱完畢後，在五點左右趕到游泳場。

訓練之餘，他趁著天氣晴朗，和好友出去釣魚，或者去懸崖看海，在大樹旁盪鞦韆，像灑脫的孩子般無拘無束。

「他現在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人們定義的那種一部分的人。」

2017年8月28日，寧澤濤抵達天津，參加天津全運會。

在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上，寧澤濤率先轉身衝刺，在臨近終點的那一刻，場內播放著beyond的《海闊天空

》：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那一次，他游出47秒92成績，重回世界水平，目前也仍是亞洲的最高水平。

等到50米自由泳決賽，寧澤濤不幸呼吸道感染，發起低燒。

「如果你不能比賽，我們可以不去。」布朗教練認真叮囑。

最後，寧澤濤繼續參賽，一口氣游到最後，收穫了第二枚金牌。

寧澤濤父親坐在看臺上，手心冒汗，「我最擔心的是他心臟。」

「我太清楚他經歷了什麼，所有人都說他不可能回來，在他帶著病的情況下，他依然是冠軍。」

九、往左

同樣，一個月前的布達佩斯世界游泳錦標賽上，孫楊在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中奪冠，實現三連冠。

男子200米自由泳決賽中，孫楊以1分44秒39的成績摘金，再次刷新由自己保持的亞洲紀錄。

世界紀錄保持者的風範，孫楊很好地詮釋了。

直到後來的800米決賽上，孫楊痛失冠軍，上岸趴著哭了許久。

接受採訪時，他在記者面前失聲痛哭：「我真的遊不動了，儘力了，太累了，太累了！游到後面，人已經發沉了！」

記者問：「後面的1500米還行嗎？」

孫楊說要堅持下去，說著說著眼眶濕紅。

記者急忙說：「好，不問了不問了！」

孫楊抱住記者的那一刻，失聲痛哭。

由於高強度的訓練，孫楊和寧澤濤一樣，心臟出現了問題，而且常年泡在水裡，孫楊的指骨略微變形，指紋全部消失。

但孫楊實在停不下來。

七歲開始游泳，平均每天遊三千米；

十二歲做了運動員，平均每天一萬三千米；七歲到現在至少訓練了五千多天地球一圈四萬多萬公里，他已經遊了一圈多了。

最終，孫楊選擇往左。

「現在是中國游泳最困難的時期，我要和它一起,會游到31歲，向菲爾普斯學習。」

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孫楊奪得男子200米、400米、800米和1500米自由泳冠軍，成為世界上首位在中長距離自由泳全部奪取過世錦賽金牌的選手，成就大滿貫。

十、往右

兩年前，寧澤濤的父親說：「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快樂，你可以選擇轉身，我支持你任何選擇。」

寧澤濤坐在一旁，面對鏡頭，久不作聲。

八歲那年，父母為了克服他怕水的心理障礙，一把將他推進水裡，最後歪打正著，把他推上了世界泳壇高峯。

泳池是很簡單的，這邊起點，那邊終點，岸上卻很複雜，無法知曉路途在何處。

奧運會失利後，記者問他。

「是不是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

「就是想參加之後的各種世界大賽再次證明自己。」

「嗯，心有餘力不足吧。」

「不會吧？」

「也不能這麼說，經過那麼多，看清了那麼多，也不像以前那麼有鬥志，那麼信心滿滿。」

記者繼續問：「會不會參加2020奧運會？」

寧澤濤不確定：「也許吧，每天人生都在變化」。

那時沒人知道，在岸上的各種紛爭中，他是否還願意燃起對游泳的熱情，是否已經厭倦了在比賽中展現自身的技藝。

「他贏了奧運會之外的所有比賽，我想他在內心深處會給這枚獎牌留一個位置，那是他努力想達到的地方。」布朗不知道他對勝利還有多少渴望。

寧澤濤自從贏得全運會冠軍後，之後整整一年幾乎沒參加過任何賽事。

他成長和消沉的過程，外界看不透，又為知情的局內人所避諱。

如今，寧澤濤已經有了答案，在26歲生日那天，宣佈退役。

站在地鐵裏，寧澤濤說出自己的計劃：「我覺得可能每個人性格不同吧，自己的性格不適合進入娛樂圈，所以還是多讀書，找一份穩定工作。」

或許，他又回憶起奧運前的那幾個月集訓。

那天，浪不是特別大，他一直趴在衝浪板上，試圖尋找浪高起來的機會，但是半天都沒找到。

那天，天空和海浪都有些不盡人意。

也許，人生就不總是起起伏伏。

參考資料：

1、央視紀錄片：《轉折點——寧澤濤》

2、央視紀錄片：《泳者孫楊》

3、百度百科：寧澤濤、孫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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