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布 条 - 第六辑 山高人为峰


我是在青岛的家中从电话上得知台湾9.21大地震消息的。当飞机喘著粗气降落在桃园机场时,也将我这个惴惴不安的人送到灾难的中心。一下飞机,一片肃穆的黄色景象倾刻间笼罩了我一颗震颤的心。山前山后、大街小巷的树木上,到处挂满了长长短短的黄布条,这些哀悼亡灵的黄布条在风中瑟瑟抖动,既是在超度亡灵也是在呼唤刚刚离去的罹难冤魂。
不知是谁触犯了苍天,一瞬间便夺去了无数个期待著永久、也期待著幸福的生命,留给存活者的是失去亲人和失去家园的悲怆。天哭泣,人哭泣,连路边的小树也似乎在默默地哭泣,这种悲苦扩散到空气里,满天满地都在流著无声的眼泪。电视机的荧屏上打出了口号“只要我们还有呼吸,我们就有希望!”
我台湾的家位于台湾最北的基隆河畔,离震中较远。我家没有受到这次大地震的伤害。但是,在心情上,自己和家虽然平安,但并没有减轻我的沉重,只是由原来的极度紧张变为对同胞受难的深切同情。到了家我没有歇息,直接让老公开车带我到地震中心地区去。我想:既使我帮不上忙我也该去,或许我能为灾区的同胞们做点什么呢? !这样的一场大灾难不是属于个体的,这是属于全民族的甚至全人类的。
天道有序,人生无常。在离我们家稍远的南投县,九九峰,一个郭姓村,在一个沉闷的夜里,那几座起源于九个山峰而命名的九九峰,突然冒起了白色的烟雾,喘著从大地深处发出的粗气,一声沉雷般的吼震,将居住在山坡上熟睡中的同胞以及价值千万的豪宅、车子和狗,带著灵魂碎裂的声音,推出12公里后,下陷在三百多公尺的地下。九个山峰,下陷了六个,全村只逃出一只羊和一条狗。人走了,灯灭了,紧接就是秋日的豪雨在黑暗中猛烈
地敲打著断崖上的石头和草。那些有才能、有天资、有著美好明天的鲜活生命,就这样连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瞬间都没有,上帝就无情地没收了这一切。一时间,天的眼泪、人的眼泪,一起瓢泼在黑夜的幽谷里。
当夹杂著土块的豪雨慢慢停息的时候,断崖也终于在弥漫著死亡气味的早晨醒来。大街上,到处走著身穿素服,抱著亲人遗像的人群,载著花圈的轿车,一辆紧接一辆地跟在人群的后面,凄惨的哀乐,撕裂著沉闷的空气,也撕碎了人们的心。在震中的马路两旁,一幢幢瘫痪的楼房,一排排透著豪华过去的断壁残垣,还有风中滚动著的遗物,在翻滚著乌云的天空下,掺杂著从空气中飘来的哭声,一起在凄惨地诉说著它们的夭折。人心在破碎,世界也在破碎。这些映进心空里一幕幕悲惨的场面,像是聚集了一生的悲痛,深深地刺痛我的心,这些内心深处的痛,也在不断地提醒著我在不能永驻的红尘里,应该去珍惜什么?
就在这些悲痛的日子里,我清楚地知道,我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了,更没有心情坐下来吃饭。空荡荡的脑袋里像是爬满了惊恐的小虫。在那个非常的时刻里,就连我的安全和舒适都感觉是那么的空洞,一下走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我突然地感觉到,眼前的房子、车子和家园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一种痛失所有的感觉,穿透了我的肉体。
在一个秋雨过后的黄昏后,我怀著一颗对受难同胞的怀念之心,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座弥漫著阴幽空气只剩下三座山的九九峰,在靠近断崖的边上,我手扶著断崖边上的树木,望著超度亡灵的黄布条,第一次以无法言说的心情,独自面对著大自然,也第一次独自潜下心来想著人生长短这个很深很细的问题。眼前,暮色已漫漫地覆盖著脚下的大地,天已经提前昏暗下来,淹没在暮色中的断崖、树木和眼前的家园,都已经没有了往日里的容颜。我弯腰从瓦砾中捡起了一只被掩埋的玩具布袋熊,抬起微颤的手,抚摸著这个曾经带给某个孩子快乐的源泉,他的主人肯定离开了这个世界,小小年纪就带著稚嫩的遗憾去了那片冰冷的天堂,那么无奈与无辜,上帝就是这么安排著人生的荣枯和万物的盛衰吗?
这是发生在台湾百年里最大的一次地震灾难,大灾过后的街头上,到处可见失去亲人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哀思,眼睛里涌现出大难过后的平静。年轻的菲律宾女佣推著他们,在街道两旁的树荫下,走走停停,目光茫然而憔悴。街道两旁的鲜花,虽然还是照样的开著,可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树木看起来还是先前的那种绿,可是已没有了往日的韵味。在挂满黄布条的树下,他们的脸上刻满了悲伤的皱纹,无奈地守著他们灾年里沉默的日子。走在他们中间的我,费力地忍住涌出来的眼泪,以任心海里汹涌著同情的心潮撞击著自己。
令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中老年妇女竟然穿著鲜艳的花衣服,手里拿著一个用芭蕉叶子编织的花篮,脸上挂著悲伤的微笑。她凄楚地对著电视台的话筒说:“我终于从绝望的边沿上走了回来,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已全部葬身在这次大地震中,只留下我这个残废的半老妈妈。 ”她以超然的目光凝视著眼前的断壁残垣,带著悲痛过后的平静心情告诉大家,“上帝既然留下我,我就要好好地珍惜今天的生命,该走的留不住,留下来的还要好好活著。我还要好好地打扮生活,让已走的儿子、媳妇,在天国里不再为我操心。” .
眼前,这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在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痛以后,终于战胜了自己,她没有把自己的精力消逝在悲哀里,而从痛苦的极限里,找到了重新生活的力量,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由世俗转向超然境界的表情,布满忧伤的眼睛里面有一层宁静的光亮。在人生的苦难面前,她没有弯腰,反而理智地挺起了胸膛,以顽强可贵的生存精神,叩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无常的命运面前,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最珍贵的又是什么?
经历这次深刻的生命震颤以后,人们极大地改变了一些世俗的观念,在物欲和得与失的面前,有了新的认识,面对埋入地下的鲜活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风中的黄布条悲壮地挂满了上上下下的树枝,像一颗颗灵魂飘浮在我的眼前,我强忍著悲痛的泪水,闭上湿润的眼睛,默默为死去的同胞悼念。
太阳终于在没有欢乐的日子里徐徐升起来了,我暂时抛下了昨日里的悲痛,走出了家门,漫步在台湾的淡水河旁,望著依然秀丽的淡水河,我对这次有惊有险地再到台湾,已不再感到后悔了。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我毅然地走向了蓝雾下正在震动著的小岛,我为没有辜负自己前往险区的勇气而感自豪。这是我目睹的人与自然闪闪碎碎的惊心的一幕,能与台湾同胞同呼吸、共命运,也是我生命里一次难忘的经历。大自然让人们细细地咀嚼了它的任性和人在天地无常中又是何等地脆弱和渺小。在人们清醒地深刻地感悟生命的同时,也注重了对人生的反思。
阳光,穿过储满哀意的黄布条,撒下了一地的血红,我沉默已久地倚在一棵高高的椰子树下,带著无法走出的沉郁,望著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纵横万条千里,缠绕在树枝上的黄布条,彻骨地感悟著人生的多变。悲情的黄色布条,摇荡著人们的哀思,也摇荡著哀伤的灵魂,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不能忘却的记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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