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是愛因斯坦誕辰140週年。有說他俯視眾生充滿憐憫，有說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聽愛因斯坦研究專家講述不為人知的他。

整理/劉辛味 供圖/方在慶（除署名外）

新媒體編輯/呂冰心

【講座人】

方在慶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尤其關注愛因斯坦、德國的科學與現代化，是國內著名的愛因斯坦研究專家，一直從事《愛因斯坦全集》的研究和翻譯工作。著有《愛因斯坦畫傳——一個真實的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德國科學與文化》等、譯著《愛因斯坦晚年文集》、《愛因斯坦恩怨史——德國科學的興衰》、《愛因斯坦傳》等。2019年2月24日，方在慶攜最新編譯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來到北京SKP書店為觀眾帶來一場精彩講座。

今年是愛因斯坦誕辰140週年，我在這裏想為大家講一下跟我們以往認識不同的愛因斯坦，一個更真實的愛因斯坦。過去我們的宣傳經常他的形象展示的過於高大正面，或者過於負面猥瑣，而這兩種都不是真實的愛因斯坦形象。

這張照片可能是大家平時常看到的愛因斯坦，白髮蒼蒼，慈祥的目光，感覺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憐憫，實際上，愛因斯坦跟我們看到的照片完全不一樣。

上帝難以捉摸, 但他並不邪惡。

Raffiniert ist der Herrgott aber boshaft ist er nicht.

大自然隱藏她的祕密，是因為她本性高傲，而不是憑狡黠手段。

Die Natur verbirgt ihr Geheimnis durch die Erhabenheit ihres Wesens, aber nicht durch List.

兒時的愛因斯坦有哪些與眾不同？

我們先看看他小時候的照片，很萌，好像對世界充滿充滿了好奇。

▲愛因斯坦小時候

▲愛因斯坦小學畢業照

這是愛因斯坦的小學畢業照，如果仔細看整張照片裏大家都非常嚴肅，唯有一個小孩面露笑容，那就是愛因斯坦。

愛因斯坦是猶太人，在德國慕尼黑長大，但當地猶太人的人口數量並不多，所以他只能去天主教的小學，跟一羣信天主教的小孩在一起，他們被老師教導要循規蹈矩，唯有這一個孩子背景不同，無拘無束，他臉上落滿了笑容。

愛因斯坦有一個妹妹，兩個人感情非常好，老年時他們相互安慰，成為非常重要的心靈夥伴，但是年輕的時候他們個性不太一樣。

▲愛因斯坦和妹妹

▲愛因斯坦少年時代

愛因斯坦少年時代個性也不太一樣，比如這張充滿了朝氣的照片，是愛因斯坦中學未畢業，擅自違背父母的意願來到意大利後拍的。因為愛因斯坦家做生意失敗來到意大利謀生，但愛因斯坦當時還沒有中學畢業，而他不想讓自己的父母擔心，就告訴父母說自己一定能上大學，從德國南部非常嚴肅的氛圍下，孤身來到了陽光明媚的意大利。

事實上，德國思想家最喜愛的地方就是意大利，比如歌德一到傷心時就跑到意大利來。意大利與德國自然環境的不同，以及人對自然的態度吸引了愛因斯坦。由於當時愛因斯坦要上大學必須需要中學畢業，所以他就去瑞士的一所學校上了一年的補習班。

▲愛因斯坦在大學時

這時過去充滿陰霾的氣氛已經一掃而光，這所學校裏的對學生友愛平等的態度讓愛因斯坦終生難忘。愛因斯坦在離開德國時已經放棄了德國國籍，而且一生主動或被動地更換了幾次國籍，但是卻一直保持他的瑞士護照。

這張是愛因斯坦在大學畢業兩年後，終於找到在專利局的工作時的照片。他手扶着桌子上，手的下方桌子的抽屜，平時專利局領導在時他就做一些工作，但是人一走，愛因斯坦就開始“摸魚”，把抽屜拉開，拿出自己研究的東西開始演算——狹義相對論就此誕生。

愛因斯坦究竟是怎樣愛上物理的？

大部分人認為愛因斯坦是一位理論物理學家，他們會覺得理論物理學家只需要筆和紙就行了，至於現在連筆紙可能都不需要，只要有計算機就可以了。但事實並非完全如此，首先，他成長為理論物理學家，受到了當時通俗讀物，也就是科普讀物很深的影響。

我們現在科普方面的工作其實做的也相當好，但是那種讓孩子讀過忘不了的著作還是太少了，而且不光是忘不掉，還能進一步引發你思考的著作就更少了。愛因斯坦非常幸運，他小時候德國國內有一些人投身到科學普及的活動中，其中有一套書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就是這套伯恩斯坦所著的通俗讀物。

▲阿龍·伯恩斯坦著《自然科學通俗讀物》（Naturwissenschaftliche Volksbücher），共21卷，他在1855年就寫過關於時空和光速的文章。

其中一卷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果一個人隨着光前進會怎麼樣？”這樣一個問題在一本科普書中被提了出來，而這個問題後對後來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愛因斯坦還讀過歐幾裏得的《幾何原本》，是他叔叔送給給他的書。愛因斯坦自學幾何知識後，發現了令他非常震驚的東西，因為所有以前的真理和知識是通過實踐獲得的，比如水燒開到100℃就開了，會讓我們覺得在所有地方水燒開都需要100℃，然而到了西藏海拔高的地方不用100℃，這時經驗就會被反駁，意味着從實踐瞭解的東西不一定永遠有效。而歐幾裏得能通過證明去認識一個東西，比如三角形內角和為180°，這是通過證明得到而不是實踐去測量出來的。

▲歐幾裏得《幾何原本》，右圖為最早的英譯版（1570）。

這種證明對愛因斯坦影響非常大，他認為這些實際上是整個物理學，乃至科學的基礎，科學要建立在一個公理的體繫上。這實質上影響到他後來提出狹義相對論兩個基本原理，光速度變原理和相對性原理。

愛因斯坦還讀了康德的著作，康德對今天的大學生，對德國人自己都難度很大，但愛因斯坦在十幾歲時讀了康德的書。康德想給我們的知識尋找一種穩固的根基，經驗也好，理性也好，康德認為這些都不足以概述，所以提出了先天綜合判斷，這裏就不多講了。愛因斯坦讀過很多哲學家著作，對科學、宗教、哲學都有自己的認識。

▲康德《純理性批判》初版扉頁

愛因斯坦只會理論動手能力弱？

與我們過去認識不同的是，愛因斯坦實際上是一個動手能力非常強的人，遠遠不是我們所想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

愛因斯坦生長在一個被技術包圍的環境下，因為他的父親和叔叔在他小時候就開了一個很大的電機工廠，這個工廠裡面生產各種電器產品，比如路燈、發電機等等。大家都知道慕尼黑啤酒節，慕尼黑啤酒節上第一盞點亮的電燈就是他們家生產的，甚至慕尼黑的很多街燈都是他們家生產的。但是後來他們家生意失敗了，因為後面來了比他們資本更大的企業，西門子公司從北方南下把他們擠垮了，就這樣愛因斯坦的父親和叔叔就只好到了到了意大利。

▲愛因斯坦家生產的電燈

愛因斯坦是這樣的氛圍下長大，他們家後面就是工廠，工廠裏有什麼困難的時候，愛因斯坦的叔叔就經常找他讓他去告訴工人怎麼做，這是跟我們以前認識的愛因斯坦形象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還有大家可能也不知道的是愛因斯坦還申請了很多專利。愛因斯坦能在專利局工作，這份工作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審查實際的專利，如果沒有任何實踐經驗的話是做不好的。

▲愛因斯坦家族工廠

▲1926年愛因斯坦合作發明的螺旋裝置，是飛機在飛行過程中保持平衡的裝置。

▲愛因斯坦的電冰箱設計圖。

從1928年底到1931年，愛因斯坦和核物理學家西拉德（Leo Szilard）兩人申請了30多個冰箱和磁泵有關的專利。當然這兩人更著名的事情是，西拉德勸愛因斯坦為美國總統羅斯福寫信請求趕在納粹之前研製原子彈。

▲愛因斯坦寫給羅斯福的信，實際上不是他寫的，是別人寫好了他簽了名。

他們兩人發明這些專利是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原來的冰箱密封性不好，製冷用的毒物質泄露造成死亡，他們就想發明能徹底防止製冷劑泄露的冰箱。可是並沒有人生產他們的冰箱，因為成本高，製冷性也沒有優勢。但是他們發明的核心部件在後來用在了核反應堆的冷卻系統中，又有了用武之地。

愛因斯坦一直在孤軍奮戰嗎？

愛因斯坦之所以偉大，往往會是認為愛因斯坦的發現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理論上是可以這麼講，但實際上愛因斯坦絕不是孤軍奮戰，在他成長過程中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這裡面有非常有名的人，絕大部分是默默無聞的人。這裏我會簡要介紹其中對他影響非常大，卻在科學史上默默無聞的人。

比如愛因斯坦和兩位朋友創立的奧林匹亞學院。這實際上是愛因斯坦被同學介紹去專利局正式工作之前，沒有生活來源，就在伯爾尼的報紙上刊登了一個輔導數學物理的廣告，第一次免費試聽。後來就來了兩個人，康拉德·哈比希特(Conrad Habicht)和莫里斯·索洛文（Maurice Solovine），他們聽過之後覺得很好，愛因斯坦覺得討論也有益，就不收費了。

後來三個人就號稱他們成立了奧林匹亞學院，在這裏一起讀書，哲學、科學、文學，無所不讀。一次這兩人為了犒勞愛因斯坦，給他買了以他們收入來說很貴的食物，愛因斯坦稀里糊塗吃下後，朋友問他剛才嘗的東西是什麼滋味？結果愛因斯坦說不知道，因為他太過專注於他們的討論。

還有一位對愛因斯坦影響很大的人，名叫貝索（Michele Besso），這位可以說是狹義相對論的助產婆，也可以說是接生婆。在科學貢獻方面，此人可以說是一事無成，但他興趣十分廣泛。兩人同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讀過書，貝索比愛因斯坦高幾屆，可以由於興趣太過廣泛，畢業時也沒找到工作。後來愛因斯坦在專利局工作後，向局長推薦，說其實專利局需要這樣一個人，他們倆人就成了同事。愛因斯坦每天與他一起下班，在回家的路上討論各種問題。

愛因斯坦需要的東西，提出的問題，貝索都能弄來，找到相關材料，幫助愛因斯坦進一步思考，甚至還提出質疑讓愛因斯坦進一步反思，所以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愛因斯坦在他所有論文裏只感謝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貝索。

再有一個人，愛因斯坦的大學同學，數學家格羅斯曼（Marcel Grossmann），這是一位非常循規蹈矩的人，上課認真聽講、記筆記。愛因斯坦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早就把課程內容自學過了，老師的課對他沒有吸引力，經常曠課，但到了考試時就發愁了。而格羅斯曼的筆記非常規整，愛因斯坦就把筆記借來，看過後就通過了考試，有些課甚至比格羅斯曼考的還好。愛因斯坦專利局的工作，正是在格羅斯曼的父親幫助下找到的。

更重要的幫助也來自他，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兩年後，遇到了新問題，而這個問題涉及數學上的困難，最終格羅斯曼幫助愛因斯坦解決了問題。

最後還要提一句物理學家埃倫菲斯特（Paul Ehrenfest），他為愛因斯坦解決了很多經濟和心理上的問題。

愛因斯坦的音樂與航行水平怎樣？

愛因斯坦愛好音樂，喜歡的運動是航行，這可能大家都知道。但是他為什麼喜歡音樂，為什麼喜歡航行也有很多故事。

愛因斯坦的音樂水平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愛因斯坦的小提琴拉的棒極了，也有個別專業人士甚至說他根本就是五音不全。其實我們得把兩種評論折中，愛因斯坦拉小提琴的技藝與他過去的經歷有關。愛因斯坦的母親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音樂素養很高，鋼琴彈得好，所以在愛因斯坦5歲時就教他彈鋼琴。但是在愛因斯坦最初學小提琴時，他和老師發生了沖突，老師就被轟走了。後來愛因斯坦十幾歲時，讀了大量的書，尤其讀過了康德的著作，發現了音樂的重要性，便開始自學小提琴，雖然有前面學習的鋪墊，但畢竟不是專業學習，所以演奏水平不好衡量。

還有些故事能側面反映愛因斯坦的音樂水平，紐約的朱麗葉學院有一個非常有名樂隊，愛因斯坦到美國後，他們就專門去找愛因斯坦排練。在有跟猶太人募捐相關的演出，愛因斯坦是必不可少的嘉賓。還有就是愛因斯坦常常在工作之餘，會被邀請去教授家裡面演奏四人重奏。

愛因斯坦喜歡航行也很有意思，這個愛好大家可能不瞭解。實際上愛因斯坦完全不會游泳，駕船出遊就有可能因為天氣發生危險，所以他總是選擇風平浪靜的地方，柏林就是一個好地方，有很多湖。但是，到了美國就不一樣了，愛因斯坦還是喜歡航行，去紐約長島度假，結果常常要別人把他從水裡救上來，但愛因斯坦不在乎，他認為航行的過程中能非常的放鬆，這裡面有他自己的哲學。

愛因斯坦實質上是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尤其在年輕時候常常說一些非常難聽的話。當然跟他的處境有些關系，尤其是大學畢業後兩年沒找到工作，他給歐洲幾乎所有著名的物理學家寫信，卻沒有一人回信。這時間只能靠代課或打零工為生。後來，因為是猶太人，跨入學術界處於一個邊緣的地位，又挑戰一些權威，為而這些權威一開始也不把他放在眼裡，即使有錯也不承認。

但是同時愛因斯坦的另一個側面是非常風趣幽默。我們看到吐舌頭的照片，以及在採訪中的表現，他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可以說非常獨特。這些跟他小時候成長環境有關，他在德國南部慕尼黑長大，這裏的帶有一種天生的樂觀態度，這一點實際上影響了他的一生。

愛因斯坦的工作語言到底是什麼？

愛因斯坦講的德語帶有很強烈的南方口音，愛因斯坦說英語也有很強烈的德語口音。而他的德語天才僅次於他的科學天才，我這麼說主要指的是他的文章特色，雖然他也喜歡寫些悅耳動聽的小詩。他的語言精妙絕倫，譯文很難保留神韻。

愛因斯坦的英語水平是能夠聽懂，寫信，而他實際上真正能對話交流的外語是法語，可是也有不少語法錯誤。愛因斯坦的論文也有不少語法錯誤，他的大部分英文文章，不是他的夫人幫忙，就是他的祕書幫忙從德文原文翻譯過來。實際上，愛因斯坦99%的文章都是德語寫的，發表出來卻不一定是德語，因為到了美國後受眾變了，首次出版就成了英文。

因為這些語言問題，對我們研究愛因斯坦造成了很大困難。有時候，你會發現同樣的東西有好幾個版本，這時就非常難以辨別，如果有兩個以上的德文版本的話，我可以肯定他第一次發表出來的是英文。這也意味着他的原稿可能未保存下來，也可能丟失，目前還沒找到。假如有兩個或以上的英文版，而只有一個德文版，那麼原文可能就是德文。

更甚的是，德文和英文都沒有，只有日文。愛因斯坦到日本京都大學演講，發表了一次非常著名的演說“我是如何發明相對論的”。這篇如此重要的文章，現在只有日文，已經找不到德文原稿了。

另外，愛因斯坦所用的德語和現在的德語已經有了區別，而我們過去的研究多數是從俄語翻譯而來。翻譯過程中，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會有損失，再從另一種語言翻譯就會有更多的損失，所以我們希望找到更多德語原文的東西，也急需懂德語的人才加入“愛因斯坦”研究的隊伍。

今天所講只是瞭解愛因斯坦的一部分，對於這樣一位眾人皆知的偉人，卻很難瞭解深入，這裏只是盡可能的還原一位真實的愛因斯坦。謝謝！

▲《我的世界觀》是一本能反映愛因斯坦理念的文集，本次新版，方在慶編譯整理新加入了20餘篇原來未翻譯出版過的文章。

本文整理自2019年2月24日“帶你走近一個真實的愛因斯坦，致敬愛因斯坦140週年”活動，已經方在慶審閱。

監制：北京科技報 | 科學加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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