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隆匯 江湖豆腐

1938年,廣州中山大學文學系教授樑惠民家來了一位客人。來人叫李介甫,是一位在順德經商的生意人,他此次來是想禮聘樑教授去順德,給他兒子做家教老師。

李介甫爲人豪爽,出手闊綽,但樑惠民卻無意移居順德。彼時中山大學已是南國名校,堂堂一個大學教授辭去教職去給富商家10歲孩子做私塾先生,這多少有點不合適。但李介甫堅稱自己兒子是個天才,自幼天賦過人,年僅十歲,四書五經已經倒背如流,普通的教書先生已經沒什麼好教了。

樑惠民半信半疑,要求面試一輪。過了幾天,李介甫帶着兒子再到廣州,樑惠民給他出了一道題,讓他解釋一下“知止而後有定”的意思。

此句出自《大學》,當代10歲的孩子聽過這句話的人都很少,但李家這位小公子從容答道:“這好比做生意,只有一塊錢的本錢就只進一塊錢的貨,虧了就虧了,賺了就賺了,知道適可而止就不至於焦慮,從而身心鎮定,不受惡念侵襲。明心見性,思想寧靜,自然氣定神閒,理得心安。這時從容處事,更能周詳考慮,策劃事業自然成就可得。”

李介甫問:“這孩子將來可以做學問嗎?”樑惠民笑道:“果然聰慧。只是我看他的志向,大概還是在經商上啊!”

這孩子叫李兆基,成年後成爲震動香江的商界鉅子,並曾一度成爲華人首富,他在商場上活躍了70多年,直到昨天才正式宣佈退休。


再見,香港四大豪門!


1


李兆基師從樑惠民學了幾年國學,基本功倒也紮實,但他確實志不在此。

李家在順德有兩家門店,分別叫天寶榮金鋪和永生銀號,經營黃金、匯兌、外幣買賣的生意。做金鋪這一行,店裏必須有一位手藝高超的鑄金匠坐鎮,這是技術性人才,有他在生意才做得下去。這一行還有一句俗語,叫“打金偷金,打銀偷銀”,鑄金匠在做活兒的時候私藏一點金子,然後計入火耗,這是業內公開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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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基看到鑄金匠玩貓膩,就提醒父親,結果李介甫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一行就是這樣。訓斥他他也不會改,而開了他的話,換一個人來依然是這樣,沒有意義。”李兆基心想,我去把他手藝學來不就行了嗎?然而鑄金匠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弊,當即拒絕了少東家學手藝的請求。

雖然鑄金匠不肯教,但夥計做活的時候少東家在旁邊看兩眼總不能趕他走,於是李兆基就在工坊裏冷眼看了一年多。有一天,李兆基對父親說:“你可以讓那個師傅走了,他會的我都學會了。”李介甫不信,但一試之下,發現無論是肉眼識金,還是化金熔金,每個環節他還真的都會,於是李家金鋪的鑄金匠第二天就失業了。

這一年李兆基12歲,成了天寶榮金鋪的頭櫃,他鑑別黃金的眼光和煉製黃金的技術都勝過多年的老師傅,一下子就成爲順德無人不知的神童。

幾年前,國產電視劇《大染坊》裏借鑑了這個橋段。陳家請了個染布師傅,頓頓白麪饅頭伺候着,師傅還跟主家有要不完的小米,於是陳六子偷學了手藝,然後把師傅開了。

李兆基經商的本事遠勝其父,李介甫後來去廣州灣開新店,讓這15歲的商界神童獨掌順德的生意。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的大洋紙買賣依然活躍,因爲人們都認爲它到光復之日仍能使用,也是這個原因,大家都只喜歡保留完整、平直和光潔的紙幣,因爲這樣到光復之日纔不至壞損。這樣一來,殘幣、髒幣在交易時的價值就下跌三到四成。李兆基兼營買賣紙幣的生意,所以這件事他一直在動腦筋。

之後,他從洗衣中得到靈感,發明出一箇舊幣換新顏的辦法。他將舊紙幣泡在水裏,用漂白粉洗去污漬,再塗上一層蛋白,使它變得硬朗,然後風乾熨平。他以六至七折收來紙幣,再悄悄清潔整理一番後,以十足價錢兌換了出去,賺到了遠超同行的錢。

經商這種事,有時候確實看天賦。香港四大家族的初代目們都有過人的商業能力,比如李嘉誠的遠見,鄭裕彤的膽識,以及李兆基的精算。

關於李兆基的精算能力,還有一個段子。

那時候他還在新鴻基。有一天,一個國際名校出身的設計師把設計圖紙交給他過目,因爲他不懂設計,所以對方只想走個過場,但沒想到他一看就是好久,最後提出圖紙有一個地方搞錯了。設計師頗感意外,李兆基說:“最新的建築條例剛剛放鬆了樓層的高度限制,而你沒有調整。如果改變一下采光角度,這棟樓的建築面積會增加不少。”設計師仔細一覈查,果然是自己出了錯。

據說恆基兆業鼎盛的時候,有150多個樓盤,每個樓盤的各種數據堪稱海量,但李兆基可以做到信手拈來,精算速度可比電腦。憑這一手精算,他成了香港商界的“鐵算盤”。

2

人的命運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歷史進程。李兆基確實天賦過人,但更重要的是生逢其時。

1948年,李兆基揣着1000塊錢隻身來到香港,當時中環文鹹東街有二三十間金鋪銀店。在順德他是人盡皆知的神童,但在香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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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戰爭,不少內地財主跑到香港,當時爲了方便攜帶,通常都是把家當先換成金條,到了香港再兌換成貨幣。時代背景讓當時的外匯兌換業務和黃金生意十分興隆,李兆基順勢賺到了人生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

俗話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在戰爭時期,黃金生意暗藏暴利,但李兆基卻有了新的感悟。多年以後,李兆基回憶當初時曾說:“我七八歲時已常到父親的鋪頭喫飯,自小對生意已耳濡目染,後來在銀莊工作,令我深深體會到無論法幣、僞幣、金元券等,都可隨着政治的變遷,在一夜之間變成廢紙,令我領悟到持有實物纔是保值的最佳辦法。”

五十年代初,這種內地黃金湧入潮逐步消散,李兆基轉行做五金和進出口貿易。

彼時香港社會正在發生鉅變。由於內地人口的湧入,香港人口激增,原有住宅已經供不應求。

1958年,李兆基和馮景禧、郭德勝等八人合股組成永業公司,開始涉足地產生意。公司開辦後,他們推出“分層出售、十年分期付款”的方式,面向廣大中下層市民,一改過去地產業經營方式,使得生意十分火爆,所建樓宇均銷售一空。這就是“按揭銷售”的力量。

1963年,李兆基與郭得勝、馮景禧三人又將永業重組,成立了“新鴻基企業有限公司”。由年長而且擁有40%股份的郭得勝先生出任集團主席,年紀最小、擁有30%股份的李兆基則出任副主席兼總經理。

那個時候,香港地產行業拿地是關鍵,李兆基的口號是“寸土必爭”。有一次,他聽身邊的人偶然提到一句,說皇后大道中勵晶大廈舊地業主鄭宗樞有意將地皮出讓,當即問:“誰跟鄭宗樞相熟?”左右人等都無法回答,有人提醒他:“聽說鄭宗樞已經答應了別人,明天早上就要在律師樓簽約,我們來不及了。”李兆基點點頭說:“也就是說,我們還有一晚上的時間。”

那天晚上李兆基打電話給很多人,直到凌晨才找到一條線索,委託一位與鄭宗樞相熟的朋友去談這件事。李兆基當即說:“一千三百萬的範圍之內,你替我拿主意,你的佣金一分不能少,拜託了!”一句話把責權利都交代清楚了,辦事的人果然不負所託,以一千兩百萬的價格搶在天亮之前幫他把那塊地拿了下來。

次日,香港業界都知道了這件事。“鐵算盤”的精打細算再加上這種“寸土必爭”的狠勁,讓李兆基成了香港地產界響噹噹的人物。

後來恆基兆業去參加土地競拍,許多地產商都看着李兆基的態度決定拍不拍。有一次,有一塊不錯的地皮拍賣,李兆基舉牌的時候漫不經心,象徵性地舉了一下,然後再也不舉,別的地產商見他不太熱情,心想這塊地的價值可能並不高,也就不跟了。結果,這塊地被一個年輕人低價舉牌拿了去。

這個年輕人叫李家誠,但並不是那位比李兆基更勝一籌的李超人。

嗯,其實他是李兆基的兒子。

3

李兆基說:“小富靠儉,大富看命。從小富到大富,要‘穿雲箭,過三關’。第一關是一博二,第二關是二博四,第三關是四博八。三關皆過則大富大貴!”

注意,這裏的“博”是“賭博”的“博”,成大富貴的人多少都有幾分賭性。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李兆基的穿雲箭之所以能夠招來千軍萬馬,也是得益於港股那些年的瘋狂。如果說地產讓李兆基的事業登堂入室,那麼真正讓其飛黃騰達的就是港股當年的那點事。

1960年代香港經濟起飛,股市隨即興旺發達。到1972年,已經有香港證券交易所、遠東證券交易所、金銀證券交易所、九龍證券交易所四家證券交易所(1986年合併成爲聯交所),這四家交易所競相拉攏有實力的公司,導致上市門檻大幅降低,在這種背景下,大量華資地產公司挺進股市。

1972年新鴻基地產股票正式上市,合作了十餘年的“三劍客”(郭得勝、李兆基、馮景禧)也於此時分手了。分手後,李兆基分得約值五千萬港元的地盤和物業,他又於1972年底和胡寶星合作,組建了“永泰建業有限公司”。

當時恰值香港股市牛氣沖天之時,李兆基趁機將永泰公司上市,雖然是個新成立的公司,業績都還沒成型,但每股一元的股票居然也一下子漲至一元七角。李兆基趁機大撈了一把,套現走人。之後,香港股市隨世界經濟衰退而大崩盤,地產業也隨之陷入低谷,但李兆基此時手裏握着鉅額現金,他看準機會,大肆壓價購進土地和舊樓。

1975年,香港股市開始復甦。李兆基成立恆基兆業,股本1.5億港元,地盤20個,隨即準備借殼上市。此時他以物業換取了永泰公司1900萬股的新股,成爲最大股東,取代胡寶星出任永泰董事局主席。

要快速做大恆基兆業,就必須有越來越多的土儲和項目,但香港寸土寸金,拿地的成本很高,於是李兆基另闢蹊徑,專門低價收購舊樓,然後拆建出售。由於舊樓通常在市區,所以發展潛力驚人。

多年後大陸房企玩城區棚改,其實路徑和1975年的恆基兆業是一樣的。

恆基兆業長年在歐美的中文報刊上刊登廣告,收購香港的舊樓。當時不少港籍華僑在歐美定居,其中有很多人要處理在港的舊宅,但由於信息不暢,對香港樓價不甚瞭解,最後都賣給了李兆基。

李兆基接手永泰之前,其股價還是個仙股,但到了1976年初,股價已經到了三塊多港幣。一年的時間,資產完成了二變四。

李兆基的故事在當時的香港並非孤例。

1972年下半年,香港四大家族的旗艦公司都完成了上市,其中包括郭得勝的新鴻基(9月8日)、李嘉誠的長江實業(11月1日)、李兆基的永泰建業(11月6日)和鄭裕彤的新世界(11月23日)。香港四大家族先是靠在地產業推出“分層出售,分期付款”制度狠賺一把,然後又靠着上市,完成了火箭般的飛速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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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大陸房地產行業依樣畫葫蘆,重新上演了一波造富神話。然而,這種造富神話的背後,又是幾家風雨幾家愁?

在隨後的幾十年裏,這些公司利用股市的募資便利和對香港地產週期的理解,開始了“反週期”玩法:在樓市高漲期間拋售樓盤,兌現利潤推高股價,利用高股價大量募資儲備現金,等到樓市低潮時,一邊瘋狂購入土地物業,一邊收購擁有大量土地的非地產上市公司,因爲這些公司在股市低迷期裏超級便宜。幾輪下來,香港商界的格局已經定型成了四大家族鐵打的營盤。

4

2008年金融海嘯,恆生指數從32000點暴跌至11000點,許多股民損失慘重,而號稱“亞洲股神”的李兆基在2008年也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資產回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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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香港很多人破產,許多家庭寢食難安。媒體問李兆基狀況如何,他對媒體說:“我倒沒有那麼嚴重。喫也喫得下,睡也睡得着,但始終覺得很遺憾,因爲過不到關。”

李兆基生於1928年,此時已經80歲了。人生耄耋之年,經此變故,多少有些意氣消沉,畢竟再犀利的穿雲箭,也終究有盡時,這就是命運。

70年代是香港四大家族最和睦的年代,那時候是香港經濟最繁榮的時代,大家都忙着賺錢,所以基本以合作爲主。70年代末,李兆基、李嘉誠聯手鄭裕彤、郭得勝一起開發了香港的沙田第一城,這個項目最後大賺400億。

這是香港四大家族唯一一次聯手。

李嘉誠與李兆基一直都是香港的“首富”與“二富”,兩人關係一直很微妙。自沙田第一城之後,李嘉誠與李兆基在80年代中期還聯手在加拿大開發了萬博豪園項目。這個項目是加拿大歷史上最大的房地產項目,最後也是大獲全勝。

但是到了90年代初,兩位鉅富卻因爲一件事分道揚鑣,這就是香港企業界知名的一樁公案——美麗華酒店收購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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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華酒店是香港幾大富豪何善衡、何添、楊志雲等一起創辦的,最初董事局主席是何善衡,他退休之後,楊志雲收購了大量的股權,成爲了最大的股東,併成爲了董事局的主席。

李兆基當初在香港開金鋪的時代就和楊志雲是好友,後來各自發展,都成了頂級富豪。80年代,美麗華酒店已經發展成爲美麗華集團,旗下在香港擁有美麗華酒店跟美麗華大廈,這兩棟物業都是在香港的黃金位置,可以說是寸土寸金。另外美麗華集團還在香港有多家酒樓。

1985年楊志雲去世,美麗華酒店由他五個兒子共同管理,但是楊志雲的兒子們志向各不相同,不想經營酒店,於是打算賣掉祖業,各自發展。但是美麗華酒店資產龐大,想找一個合適的買家也不容易。

1993年,李嘉誠想收購美麗華酒店,但他是想拆掉美麗華酒店和美麗華大廈,然後利用這兩塊黃金地皮重建房地產項目。楊志雲的長子楊秉正不願祖業被拆,找到李兆基,希望他出手收購美麗華,條件是這塊招牌得留下去。

當時美麗華酒店和美麗華大廈所在的地段一平方尺已經超過萬元港幣的價格,美麗華的收購價格是90億,但是如果按照旗下物業的價值去計算,則可以價值150億。

李兆基準備跟楊家簽約,此時李嘉誠的代表來到現場,但楊志雲的遺孀很堅決地說:“即使李兆基只給一半的錢,我也賣給他,不會賣給李嘉誠!”李兆基成功收購了美麗華,他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沒有改變美麗華的招牌。李嘉誠隨後還在公開市場競購美麗華,但只收購到了14%的股份,收購宣佈失敗。

在香港商界看來,這是李超人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利。

1996年,李兆基以127億美元個人資產被福布斯雜誌評爲亞洲首富,世界排名第四,這也是華人在福布斯富豪榜上獲得的最高名次。

2008年金融海嘯讓“四叔”李兆基的穿雲箭受挫,但這位老人到底意難平。2010年,他在出第二本自傳時說,若恆指重返30000點,他會捐10億;若恆指見40000點,他就捐20億。

2017年11月,時隔7年之後,李兆基得償所願。

2019年3月20日,恆基地產公告稱,公司董事會主席及總經理李兆基博士因年事已高,現正式考慮退休。他的接班人是其子李家誠。


再見,香港四大豪門!


5

結語

新鴻基地產背後的郭氏家族,與長和系的李嘉誠、恆基兆業的李兆基、新世界的鄭裕彤,並稱“香港四大家族”。

新鴻基地產創辦人郭得勝早在1990年去世,郭氏三子一同接掌“帥印”。

2016年9月29日,新世界鄭裕彤因病去世,享年91歲。

2018年3月16日,長和發佈公告稱,李嘉誠正式退休。

2018年10 月20 日,郭氏家族傳來噩耗,新鴻基地產董事局前主席、郭家長子郭炳湘因病去世,享年68 歲。

2019年3月20日李兆基退休,香港四大豪門家族最後一位初代目退隱江湖。

這意味着一個時代的落幕,香港四大富豪的時代落幕了。

那一代人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開始,一直活躍在香江商界,憑着機敏的天賦和快準狠的商業能力,趁着時代的東風驟然崛起。隨後,這些地產鉅富們又利用無比強大的資本,逐步控制了物流、金融、電力、碼頭、電信等所有具備壟斷特性的產業“坐地收租”,爽爽地在香港度過了幾乎一生的時光。

每當人們談到這些香港豪門的往事時,都彷彿在看一本小說,或者一部電影,在這裏面,有江湖,有義氣,有刀光劍影,有活色生香。然而,四大家族的崛起,其本質上不過就是一場“限制土地供應,推高地價,按揭供樓,坐地收租,榨乾普通家庭的最後一枚銅板”的遊戲罷了。

初代目們退隱江湖了,留下的是一個個傳奇一般的故事。許多人在爲他們的故事喝彩,然後幻想着自己也能有那麼一天,但是,喝彩的人們啊,你們其實也一直在這些故事裏,只是大家演的都是龍套。

今天,同樣的故事依然在更大的舞臺上表演着。與大陸市場相比,香港樓市只是滄海一粟。

那麼,從這些故事中,我們應該讀懂點什麼呢?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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