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喧囂,與孤獨的人無關

曾經有一個少年,名字叫文森特·梵高。他的家族在荷蘭堪稱顯貴,雖然他的父親只是一名牧師,但那不過出於當時荷蘭顯貴家族的傳統——一個高貴的家庭裏必須有一個子弟獻身給上帝。

在父親之外,梵高的外祖父在海牙被譽爲“國王的裝幀師”,其親手裝訂了荷蘭第一部憲法。在他的四個叔叔裏,一個叔叔是時任荷蘭海軍司令,另外三個叔叔是荷蘭最成功的畫商,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畫廊“古伯”的一半股份,幾乎壟斷了整個歐洲的畫作生意。而與梵高同名的三叔叔無兒無女,一度將梵高視爲自己的財產繼承人。

改變梵高一生的三個女人

梵高父母

如果按照正常的劇本,梵高當會去繼承叔父的家業,躋身上流社會,然後娶一位同在上流社會的淑女,富貴而平安的度過這一生。

我想如果真有這樣一條路擺在梵高面前,梵高當不會拒絕的。畢竟梵高本性本不堅強甚至略顯懦弱。若真的有一條鋪好的路讓他去走,他未嘗不會妥協。

可造物弄人,原本就沉默而敏感的梵高並沒有受到這個世界的疼愛。

梵高生來特別,他出生那天,正好是一年前夭折的哥哥的忌日。爲此,父母不止將哥哥的名字給了他,同時也將他作爲早夭子的靈魂寄託。

童年時期,梵高總能從母親憐愛的眼神中看見夭折的哥哥的影子,而母親對自己種種怪異的舉止與言行,更讓他知道,母親愛的是那個早已逝去的兄長,而不是自己。

梵高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得到他們愛的,究竟是我,還是哥哥?那些賦予在我身上的愛,究竟是給我的,還是給那早已逝去的靈魂?

童年時期的梵高從不曾在家庭裏感受到過父母絲毫的溫暖,因此在長大後當回憶起“家”的時候,他這麼說道:

“家庭就是一羣興趣相左的人的致命組合,各個貌合相離。只有當其中的兩個或多個需要聯合起來妨礙別人時,他們纔會暫時抱作一團。”

命運是個很有趣的存在,很多時候我們信奉峯迴路轉,相信否極泰來,相信只要跌倒谷底,生命的曲線必將迎來反彈。

但在真實的生活中,命運並不會讓有些跌倒谷底的人向上反彈,相反,它會在谷底挖下一個大坑,讓跌落的人陷入井底深淵,然後尤嫌不夠的在井面蓋上蓋子。而這,就是我們俗稱的命運的捉弄。

就像梵高在生命之初,家庭給他靈魂上籠罩的那層陰影面紗一樣。如果說年幼時的梵高因爲家庭而處於生命的谷底,那麼在梵高生命的成長過程中,他曾經歷過的數次愛情,則是他生命的深井。有人說看梵高的畫,會感受到一種悲傷到極致後的喜悅,這種喜悅讓人目眩神迷,彷彿深陷於一場宗教幻境,無法想象這種喜悅會在一個命運如此悲慘的人的手中誕生。

但其實換個角度來看,這並不是什麼無法想象的事情。就像兩個人,一個站在地面,一個身處井底,當他們同時擡頭仰望天堂的時候,地面的人永遠也無法想象井底的人會有着怎樣的渴望與喜悅。

畢竟,只有身處絕境的人才會真正體會幸福的含義;也只有身處地獄的人,才能深刻的描繪出天堂之美。而這,就是梵高之偉大的含義。

所謂愛,就是不被愛但卻一直愛

1869年秋天,16歲的梵高經叔父介紹,來到一家美術行當小職員,後來因爲梵高工作能幹,被總部安排晉升並常駐倫敦。在倫敦,他遇見了此生第一個摯愛的女子——愛修拉·羅葉。

作爲一個初到倫敦的年輕人,梵高租住在愛修拉母親的家中。善良的愛修拉給了梵高諸多照顧,甚至在梵高病重時噓寒問暖,幫助梵高走出病魔困擾。

這本是一個善良少女對另一個人表達善意的舉動,卻在無形中叩開了敏感而木訥的梵高心門。也許是自幼感受到的溫暖太少,也許是在愛修拉身上看到了一種純粹而不夾雜其他人身影的關心,梵高固執的認爲他在愛修拉身上看到了對自己的愛。

但有句話說的好,“一時的感動不是愛,不被愛卻一直愛着的才叫愛”。這句話在梵高身上的到了完美的印證。梵高幾乎在第一時間陷入了愛情的漩渦,他感受到了平凡生活中的樂趣,並讓自己成爲了一個偶爾還能有幾分幽默,頗受人喜愛的人。

改變梵高一生的三個女人

愛修拉


但梵高終歸是缺乏察言觀色的能力,他也沒能徹底瞭解女人內心的真正想法。事實上,愛修拉從未表示過對他有任何的好感,只是他自己一直處於幻想中的戀愛狀態,於是當梵高第一次向愛修拉表白時,換來的是毫不猶豫的拒絕。

這次拒絕深深刺痛了梵高的心靈,爲了讓愛修拉愛上自己,他瘋狂的向愛修拉表達愛意,幾乎到了騷擾的程度,以至於房東太太擔心女兒的安全,不得不將梵高逐出住所。

分離並未讓梵高死心,在搬出住所一年後,他再一次找到愛修拉,此時的愛修拉早已看透梵高心意,於是果斷告訴他,自己早已在一年前就訂婚。這個沉重的打擊幾乎讓梵高絕望,但他還夢想將愛修拉從別人的懷抱中奪回來。直到有一天,他親眼看到愛修拉緊緊依偎在一個瘦高個男人的懷裏,兩個人熱烈地接吻。那一瞬間,他的一切夢想都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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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哈克福德路87號,梵高曾在此寄居,並遇見了愛修拉


滿懷希望的愛情在現實面前驟然凋謝,伴隨着凋謝的,還有梵高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備受打擊的他性情大變,在畫廊裏嘲笑客戶的藝術品味,甚至與客戶辯論什麼纔是真正的繪畫藝術。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畫廊負責人,其後兩年之中,他兩度被調去巴黎分店。1876年初,他終於被不堪忍受的店方解僱,結束了七年的店員生涯。

心灰意冷的梵高一度放棄了對世俗的留戀,他決定走上父親的老路,將自身獻給上帝與天堂,但沒想到的是,天堂之門也不曾向他開啓。

1875年到1879年間,梵高先去了英國的小鎮藍斯蓋特與艾爾華斯教授學童,並且間歇的傳教佈道;然後回到荷蘭,去艾田的新家探望家人,又去多特勒支任書店的夥計。1877年5月到次年7月,爲了阿姆斯特丹神學院的入學試,他苦讀了幾近一年半,但卻遺憾落榜。沒有放棄的他,又去了布魯塞爾的福音學校受訓,終於在1878年年底去比利時南部的礦區做了牧師。

梵高在號稱“黑鄉”的博裏納日礦區待了一年半的時間,在那裏他潛心佈道,對礦工之家的濟貧、救難全心投入,但卻少有回報。他把身上的衣服和錢都捐給礦工,但不過是杯水車薪,他送給礦工們精裝版《聖經》,但礦工們需要的卻是清水和麪包。梵高用生命在礦區感化礦工們,但卻讓自己深陷泥潭,幾乎喪命。到最後,還是父親強行介入,將已經在礦區感染傳染病奄奄一息的梵高接回荷蘭修養,如此才救回了他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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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煤的女礦工 1882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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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麻袋背煤的礦工們的妻子 1880 年


1881年梵高在老家遇上守寡兩年的表姐凱·沃斯·斯特里克。凱的出現讓梵高似乎看到了第二次愛情的萌芽。在梵高心裏,身着守寡黑衣的凱有着一種絕世獨立的氣質。梵高經常邀請凱和她的孩子到野外聚餐畫畫。而凱也十分願意和這個心地善良、有思想的表弟談心。但這種喜歡並非愛戀,因此,當梵高突兀的向她表達愛意,並告訴她“我愛你就像愛我自己”的時候,驚慌失措的凱立刻給出了回答:

“不,永遠不!”

說完這句話,凱立馬離開梵高,回到了阿姆斯特丹。

凱的拒絕只是接連打擊的其中一個,梵高對寡居表姐的愛戀傳到家族中頓時引起震動,這無疑是一件極度令家族蒙羞的事情。梵高給凱寫的信被中途截下,舅舅(凱的父親)勒令梵高立即停止對凱的騷擾。但梵高卻跑到了阿姆斯特丹舅舅的家中,聲稱一定要見到凱。

“你的頑固令人厭惡”舅舅對梵高的行爲如此評價道。

但梵高絲毫不爲所動,他將手放在燭火上炙烤,說不見到凱便不將手拿下來,不料舅舅上前一口吹熄了燭火,隨後將他趕了出去。

一場震動梵高整個家族的單相思就這樣尷尬而絕望的結束。回到家的梵高與父親發生了激烈爭吵,父親讓梵高滾出荷蘭,不要回家,也不想認這個兒子。梵高一氣之下連夜離開荷蘭,前往海牙。並在往後的人生中都不曾再見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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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沃斯·斯特里克


1882年,梵高遇到了生命中第一個愛自己的女人——西恩。

西恩生於1850年,比梵高還年長三歲。她是家裏的長女。父親死後,她和母親靠打零工和社會救濟過活。爲了增加收入,她成爲了一名妓者,並且一直保持着單身。

與梵高在一起時西恩已經身懷有孕,孩子來自另一個與西恩素不相識的嫖客。但當時的梵高並沒有想那麼多,對此他只是評論道:“她被一個使她懷孕的男人遺棄了”。

而出於某種同情或者同病相憐,兩個可憐人就這麼同居在了一起。

除了肚子裏的孩子,西恩還帶着一個五歲的女兒。並且不得不說,在生活上西恩是個懶散而邋遢的女人,臉上有輕微的麻點,有抽菸喝酒的習慣,多半還有性病(文森特在新生兒出生不久前因淋病而住院)。 但在同居期間,西恩既是文森特的情人,也是他的模特。而且在這段時間內,西恩停止了以往的工作。

雖然他們在同居生活中難免會遇到問題,但文森特認爲他已經找到了幸福。尤其在西恩的新生兒誕生後,梵高充滿了喜悅,幾乎將其當做自己的親生骨肉來疼愛。

梵高的繪畫事業也因西恩而大有進展,他通過描繪裸體,進一步地瞭解了隱藏在衣物下的身體形態。

梵高以西恩爲模特創作過許多畫作,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這幅《悲哀》,對此他曾道:“在那位蒼白、瘦弱的女人身上,在那些疙疙疤疤的黑色樹根身上,我想表現爲生活而進行的鬥爭。”

西恩的出現並沒有給梵高的現實生活帶來改變,反之,女人和孩子嚴重加劇了梵高的經濟負擔,爲此,他也一再的向一直支持他的弟弟提奧求援。但是在藝術領域,西恩無疑爲梵高的藝術前進提供了巨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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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爐邊抽菸的西恩 1882.4


在這一時期,梵高的早期名畫輩出,例如《暴風雨中的斯開文寧根海岸》《悲哀》《沙丘上捕魚網的女子》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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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中的斯開文寧根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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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上捕魚網的女子》


說苦中作樂也好,安貧樂道也罷,在西恩的陪伴下,梵高在海牙有了第一次靈感的迸發,他畫下了斯開文寧根海岸生活的漁民漁夫,在暴風雨天,他們頂風欣賞博浪的漁船。海牙的海風讓梵高的藝術生命得到了洗禮,從這一點來看,西恩堪稱上帝賜予梵高的禮物。

但幸福的生活終歸是短暫的,經濟生活的拮据讓兩人的爭吵不斷增加,在爭執中,西恩漸漸覺得繪畫是一個無謂的事業,高消耗,沒前途。對於剛產一子的她來說,奶粉這些嬰兒必需品纔是金錢真正的用武之地。而這無疑是一個觸動梵高逆鱗的想法。同時梵高家族知道梵高跟一個妓女同居後又引發了一場震動,與他最親近的弟弟不止一次來海牙勸說梵高放棄這段關係。

1883年9月11日,當這些矛盾已經不可收拾的時候,文森特最終選擇與西恩分道揚鑣。分別的場景意外地平靜,文森特告別了西恩和他的兩個孩子,登上了開往德倫特的火車,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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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護嬰兒的思恩 1882 年


自西恩離去後,梵高的生命中還遇到過許多女人,但那時候的梵高已經趨於成熟。三段失敗的戀情中,前兩段看似是梵高的一廂情願,但實際上,這恰恰是後來成就梵高的三個重要的生命歷程。

追求愛修拉的時光可以說是梵高在平凡之路上的一個轉折點,那時候的梵高不再孤僻怪異,甚至因爲幽默開朗而變得頗受人喜歡。但在那個陰雨天,梵高拖着溼透了的身子和滿懷着熱愛的心在房子外目睹了愛修拉和未婚夫親吻的情景。室內的溫暖與室外的孤寂形成諷刺的對比。一如梵高在給提奧的心中說的一樣:“我覺得心中有一根很細很細的東西折斷了,斷得乾淨利落”。 那根斷掉的,就是他跟平凡靈魂的最後一絲羈絆,上帝要他去創造美麗而永恆的事物,這要求他必須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而凱的決絕,則斬斷了梵高對愛的幻想,梵高對於凱的愛戀一方面來自一個畫家對於美好事物的欣賞。

“凱像一般荷蘭女子那樣長得結實、健壯,但更秀麗,像經過精雕細刻似的。她的一頭秀髮既不是淡黃的亞麻色,也不是她本國女子那單純的紅色,而是兩者巧妙的混合,亞麻色的髮絲閃爍着赤子的光澤,帶着微妙的暖意。她一向着意保護自己的皮膚不受日曬風吹,因而像荷蘭‘小畫家’筆下的人物一樣,下巴頦兒的白皙很自然地逐漸變成了雙頰的緋紅。她那深藍色的眸子,透着青春的喜悅,豐滿的嘴脣微微開啓,彷彿在期待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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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田花園的回憶 左一是梵高的表姐凱 1888年


除了外貌上的因素,梵高還深深着迷於她的氣質,那時的凱剛剛失去了丈夫,被巨大的悲傷和憂愁籠罩着,變得非常惹人憐愛。成熟女人的韻味,加上痛苦給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質。這使得梵高無法自拔。

但就像莎士比亞曾說的:“愛就像炭,燒起來,得設法叫它冷卻。讓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顆心燒焦。” 在這段單戀中,梵高具備了愛情的所有元素,他單純、堅定,因爲對凱的愛而對未來抱有無限美好的幻想。在與凱相處的過程中,梵高顯得意氣勃發、才華橫溢,但他終究沒能影響到凱。凱那句斬釘截鐵的“不,永遠不,永遠不”成爲梵高生命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痛。使他飽嘗了世事的無情,極大影響了他此後的精神狀態。

至於西恩,梵高的弟弟提奧曾好奇地詢問過哥哥,對凱如此着迷的他爲何那麼容易就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對此,文森特的回答是:“我並沒有馬上愛上她。”然後他繼續道:“難道由於凱拒絕了我,我所固有的人性就不應當存在下去了嗎?當你來到這裏的時候,你見到的不是處於失望與憂鬱之中的我,而是一間新畫室和一個充滿生氣的家。我在這裏沒有停滯,而是生機勃勃,一切都在發展,都在前進。”

也許一開始梵高只是爲了遏制對凱的感情以及出於對於同病相憐的人的同情,但是,隨着一朝一夕的相處,這個女人畢竟給了他渴望已久的家的感覺。在梵高漂泊的人生中,與西恩相處的歲月可以說是他最有“家庭形態”的一段時光。

換句話說,上帝並不是沒有讓梵高去過平凡人的生活,只不過每一段生活都是淺嘗輒止,惟其如此,梵高包含悲傷的靈魂纔不會被平凡的幸福同化。

快樂如清風拂面,來了便去,痛苦如刀砍斧鑿,會在生命中鐫刻一生。而世界有這麼一部分人,他們的生命早在起初便被重重的刻畫下印記,此後餘生,他們才能拋開一切,用生命去勾畫一種極致的美。

悲憤出作家,孤獨出詩人。

藝術不過是一種孤獨的生活罷了。

那些被藝術吸引的人,都是在生命裏負傷前行的哀者。

而那些創造藝術的人,都是生命中悲傷到極致的天才。


以上內容結合《余光中講梵高:追尋生命》整理而成,北京紫圖圖書授權讀史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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