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富家子#47

 

 

 

 

 

工作的部份没什么大问题,朴智旻将资料分类好,收在不同的资料夹里。这次他奉命去采访一间育幼院,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因为不能报敏感的新闻,但朴智旻想,这种时机还报导这种「无用」的东西真的好吗?战争时难道不该全面警戒吗?

 

田柾国那天不愿走,他们什么也没做,连接吻也没有,可田柾国脸上的表情却很是欣慰,好像终于解脱一般,不用再担心夜里梦的突袭。田柾国问以后还能不能来找他,朴智旻没有回答,停顿了许久,说了一句随便他。让田柾国笑得乐不可支。

 

他不晓得金泰亨还愿不愿意来见他,要他回去是不可能的了,至少现在不行。他敲了下打字机,敲出一个ツ,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赶紧用修正液涂掉。主编就在他斜对面,要办公室所有人在今天下班前一定要交出一份稿子,不然杂志注定开天窗了。朴智旻瞥了下育幼院的照片,叹了口气,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平白无故要说一个陌生人的好话,不是说谎就是言不由衷。

 

下午四点五十七分,下班前的三分钟,其他同事纷纷交出稿子,朴智旻的手指还在键盘上踌躇,他犹豫是否该写完这行,因为太虚假了,超出他可以伪装的范围,但不写就无法离开。他实际走访过一次后所得到的资料,大概就是,育幼院让每个孩子都学一样乐器,借此陶冶他们心智。但那时院长不在,他什么也没问到。

 

「这种东西到底谁要看,跟公关稿一样啊,又没有什么『校友』跳出来说他们的确因为这个育幼院而改变人生……」他小声地向旁边的同事抱怨,手动起来,不情愿地在键盘上敲。

 

隔壁同事说,那就随便写写吧,反正这种文章也没什么人会读,就当作交差。这个时节,他们才顾不得什么育幼院的,每个人都在关注战争,或是逃避现实。哪有人有时间管其他小孩有没有吃饱穿暖受教育,没有这些东西的人,路上多的是。

 

「今天外面有祭典啊?」朴智旻突然看到窗外的烟雾,是鞭炮炸出来的,「还是在庆祝什么?」

 

「听说要给日本天皇祝寿呢。」同事幽幽地说,「谁知道这一场战争下来谁会先死呢。提早祝寿也好。」

 

最后草草写了几句话,收一个好的尾,将稿子叠在主编桌上。主编看了稿子几行,就说可以了,要他再去拍几张照来,有小孩照片的话说不定效果会更好。朴智旻才知道,原来这是要向大众宣传「育幼院做善事」吗?

 

他没时间和心情管那个了。收完东西后,拎著公事包准备回家。每天他都坐在办公室里,面对那台打字机、电话、一叠待写的稿子,还有数不清的访问。明明是战时,为什么还是有许多不合时宜的东西要报导?

 

如今街上的气氛都还是平淡的,可隐隐透著血气,每天定时从收音机听到战争的情况,然后又回去吃自己的早餐。那种隔离感,就像每个人都没有活在自己身体里,理所当然也没有实感。不过世界的另一边就不是这样了。可是又能如何?

 

要离开公司的时候,柜台小姐叫住他。

 

「朴先生!」

 

「是?」

 

「有您的信,午休后有人送来的。」

 

他接过那封信,从信封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很普通的米白色信封袋。借了拆信刀后,划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上头写著:

 

「朴智旻先生:我们承诺会将您母亲的作品,重新以她的名字出版。

 

 

晨钟出版社 编辑部全体 敬上」。

 

闵玧其在打这封信时,想著能不能偷偷用手写信的方式寄过去,让朴智旻知道他为这个消息感到欣慰与安心,但最后还是改成打字了。

 

朴智旻捏著那封信,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应该高兴母亲的名字,她的作品,她的人终于被看见、被重视,但他总觉得这不真实,好像是骗人中奖一样。妈妈的作品可以重新问世,但是现在战争白热化,要怎么出版呢?

 

那些小说虽然算不上「敏感」,但不知道日本政府现在量度是怎么抓的,要是连这些作品也无法出版,那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已经过了打进中央文坛的时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错失了。

 

将信纸收进公事包后,他颤抖地踏出第一步,走出公司。

 

朴智旻现在只想哭。

 

跑到母亲的坟前好好哭一场,或是回家关起门来缩在床上哭。

 

他现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只有那个「租屋处」勉强算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他若是不这样想,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已然失去立足之地。活在世上只有那个窝会接受他,除此之外,站在人群里也不敢随之流走,只敢躲起来。

 

路面电车准备驶离,没有追上那班车,朴智旻急著跑过去也追不到车尾。街上有纸花飘下,几个小孩在尖叫追逐那些碎纸,日本兵穿越轨道,腰上配著武士刀,可他们用的都是枪,有几名大人追在小孩后面,是父母吧。电车开走后,看见对街有个人手上挽著外套,站在一间点心馆前看他。

 

金泰亨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又怕说错话似的闭上嘴,他只敢怔怔地望著朴智旻。

 

朴智旻失神了好几秒,站在轨道外,有个骑单车的人要过路,按了铃声粗鲁地叫他让开些。朴智旻跳开,趁著轨道上没车没人跑过去,朝著金泰亨的方向奔去。金泰亨拉著他的衬衫将他抱住。

 

街上人多著,在热闹不是嘛,所有人都趁著这机会去玩了,末日也许将近,谁知道战乱会怎么演变,所有人都放开点去疯,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了。

 

×

 

收音机传来战争的快报,日本政府计划要拿下关岛,每天收音机听到的就是战争期间的宣导,朴智旻转头看著在他书桌前端详玻璃钟的金泰亨,金家的人有一半日本血统,又靠著男方家族本身的地方势力,可以说是占尽利益。不过朴智旻担心的是,这样两边吃够够,终有一天会被其中一边的力量反扑。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让金泰亨进来了,原先他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躲了这么久,最后还是绕了一圈回来。他心里是想让金泰亨进来的,可是碍于无谓的自尊,也不想打破自己承诺。但是算了。

 

都算了。

 

坚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最后都是要打破的,朴智旻深深体会到这个道理,就开了门,让金泰亨进他家。他原以为金泰亨会扑上来到床上去什么的,还想著要怎么推托,毕竟久没见面一见就上床也不太对。幸好金泰亨只是安安静静地待著,坐在他书桌前,看著房间。朴智旻靠在他对面的矮柜上,突然感到有点紧张。

 

「房租还可以?」金泰亨问。

 

「嗯。」朴智旻点点头。这间房本来就比较低价,就算他薪水不多也有余力负担的程度。原先听说对面那棵大树会吊死许多人,以为会三不五时就看到死人之类的,还好住进来一阵子,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听街坊邻居说,最近这种事少了很多,日本兵和管区都会来检查,而且晚上八点宵禁了,谁敢出来闹事,就是黑帮也得让著日本人一点。

 

「你最近还有听音乐吗?」

 

「很少……了。」朴智旻从闵玧其那里听过金泰亨的近况,包括他进了唱片公司开始担任制作人一类的职位,替许多当红歌手制作歌曲,写歌伴奏有时也亲自下去。那些唱片有时经过唱片行,都会看到一张四方型硬纸板上,大大的美女图,歌手的名字,和「作曲人 金泰亨」。

 

「你自己不唱吗?」朴智旻突然说。

 

「啊?」

 

「你自己,」朴智旻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倏忽间脱口而出,话就这么自己跑出来,「不唱吗?」

 

「我……怎么要我唱?」金泰亨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你又不是不会唱歌不是吗?」

 

「可是也没好到可以唱呀。」

 

「那你,」朴智旻低下头,开始把玩自己的袖,说,「那你现在唱给我听?」

 

「怎么突然……」金泰亨揪紧自己腿上的布料,张嘴许久不知如何反应,他看了看窗外,说,「唱什么?」

 

「都可以啊。」朴智旻轻轻地说,「唱你写的歌也好,唱你平时会听的也好。」

 

金泰亨舔了下嘴唇,思忖著,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样,他们太久没见面,以为终于可以拉回原来的距离,却迟迟在原地,谁都不敢先往前。空气闷著,没人说话,朴智旻低著头偷偷看金泰亨,浏海和睫毛一遮,什么都没瞧见,只能感觉到他在那。

 

「你听过这首吗?」金泰亨说。

 

他开始低低地唱起歌来,唱的是首英文歌,歌词韵脚压得准、调子难。朋友出洋去给他带回了一箱爵士唱片,其中几张是他爱的爵士乐手们。回到家后,他除了偶尔去后面的森林走走,就是在房里用留声机播他钟爱的爵士乐,偶尔才听听公司歌手的曲子。

 

金泰亨的嗓音一直都很低,沉如海浓似酒,唱起爵士来相当适合,可是重要的是,朴智旻想,重要的是那种抑郁感,如果太轻快了没有丝毫悲伤,那根本不像爵士。现在金泰亨的悲伤比以前更多了,然而听著却只感觉出他想将那些悲苦抛在后头的意图,装做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很好。朴智旻勾住自己的手,专心地听金泰亨唱歌。

 

好像那时候他在金家音乐房里,对著他们一群富家子弟们唱歌,他的歌声为他扳回一城,如今换成金泰亨为他唱。

 

「……你有空的时候,我还可以来找你吗?」离去前,金泰亨问。

 

「嗯,」朴智旻咬了下唇,说,「下班后就没什么事了。」

 

「我可以带柾国来吗?」

 

朴智旻点点头。

 

「好,」金泰亨说,「再见。」

 

这次说了再见。

 

金泰亨宛如变了个人似的,态度沉稳许多,像个真正的大人,不疾不徐,站得直挺挺,一点也不怕倒下。朴智旻从门内看著他,挤出一个笑容说了再见。

 

未料金泰亨又回头。

 

「智旻啊,」他开怀地笑著说,「明天见。」

 

×

 

田柾国最近计划学开车。

 

那天他看见金泰亨回家时,整个人的气氛都不同了,脸上带著自然的笑容,丝毫不勉强,也不虚伪,轻松许多,仿佛身上的终于雪块掉落。他本在音乐室里玩琴,因为忙著准备报告根本没时间弹琴,抓到空档后碰了琴键就不离开了。弹琴时偶尔他会想起朴智旻与他一起四手联弹的时刻,两个人并肩坐著,也不嫌挤,有默契地填满每空隙,不客套不回避,像是卡榫一个一个接上,然后音符连成节再连成曲。

 

「二哥?」田柾国出声喊他,走出音乐房,看到金泰亨的脸庞是明亮的,好似抛光过那样,与先前的阴沉抑郁截然不同,那是从前的金泰亨,不对,应该说,那就是有朴智旻在的时候,出现的金泰亨。那样泰然自若,没有包袱,嘴角不用手指挑也会扬起的日子。那是他小时候看过的二哥。

 

「嗯?」金泰亨转头一把就是抱住弟弟,他想要表现些什么,不然太开心了不舒展一下很可惜,将头埋在田柾国的肩窝处,手抱得紧。在田柾国肩上蹭了许久,才说一句「见到他了」。

 

「啊?」

 

「智旻,」金泰亨兴奋地说,「智旻、智旻、智旻、朴智旻。」

 

「……啊……」田柾国吐出这一气,才真正懂金泰亨说的是什么。

 

他反复想著一件事。

 

朴智旻之所以不见金泰亨的最大原因、避开金泰亨、闪躲、有罪恶感、急切的心情,是因为对朴智旻来说金泰亨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宛如血液终于得以疏通那般,由伤口汩汩流出,田柾国终于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替金泰亨开心。他想占有朴智旻。想当朴智旻心中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个。第一时间会想起的那个。伤心时会找的那个。

 

前一刻他还想著,要让自己更成熟点,如此才能与朴智旻更为接近。他始终不觉得自己和朴智旻站在同一个平面上,然而金泰亨是。除了年龄差距外,他的个性也是幼稚得可以。身为大地主的么子,即便历经过各种大小事,依然改不了骨子里的天真与冲动。也难怪朴智旻会更喜欢金泰亨,至少金泰亨和他同年。

 

「我对他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找他。」金泰亨说。

 

「啊?明天?」田柾国疑惑道。

 

「嗯,」金泰亨说,「『明天』。」

 

「明天」这个词可以充满希望,也可以是不愿面对的未知,而金泰亨觉得这个「明天」是可以期待的,是可爱的,是他愿意去面对的。对于「明天」的期待,甚至比任何一种明亮的未来都要高,那代表著他所渴望的一切,苦苦等待的终于到来。

 

那并非神圣的东西或情感,只是单纯人类的欲望之一,爱欲爱情恋爱热爱,不论哪种,都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其中一项渴望而已,然而人就是靠著这微小的东西,度过平凡艰难的一天。人类就是种欲望深不见底、却好容易被满足的生物。

 

见到朴智旻后他该如何面对?该从容点还是谨慎点?

 

田柾国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不想听金泰亨诉说那段时间在朴智旻的房间里做了什么,他们应该温存了吧?一定接吻过了吧?将对方的气味染在自己身上,交换的仪式是身体上的交缠,然后,他们会倾诉对彼此的情意──

 

「他叫我唱歌给他听。」金泰亨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总之,我挑了一首歌唱给他听。」

 

「唱歌?」田柾国问。

 

「嗯,」金泰亨说,「唱歌。」

 

「你唱了什么?」

 

「I Ain't Got Nothin' But the Blues……」

 

「……I Ain't Got Nothin' But the Blues……」

 

田柾国将这串字咬在嘴里,慢慢咀嚼,却不吞下。

 

×

 

「朴先生,麻烦你了,下午第二次的采访请多问一点有关教育方面的事。」

 

「是。」

 

抱起公事包后,朴智旻先向总编报告一声出去了,然后往火车站的方向去。先前他听同事说,原来育幼院是日本人出资的,院方的人也几乎都是日本人,孩童们则是朝鲜人,难怪要报这些东西,政策还进行得真彻底。除了全面日文外,还得说些恶心的好话。

 

「五十二分的车……」

 

他想快点结束这场采访,搭三站就到的地方,城外郊区而已,四处都是草木和平房,看起来是住宅区。天气有点热,他脱掉背心挽在手上。记得是出站后往左边直走十五分钟就会到了,他忍著天上的艳阳,加快脚步。

 

路上行人都是小孩子和女人,也是,上班时间多半都是这样的。他看见不远处有个十字架,下面的招牌写著「圣爱育幼院」,然后就是一扇木造大门,非常典型的天主教堂。

 

「又见到这尊圣尼古拉了。」朴智旻喃喃念著。从大门就可以看见右边院子的圣尼古拉塑像,接著大门开了,一个穿著朴素端庄的中年女子出来,用日文喊著,「请问是朴先生吗?您好!」

 

「您好!」朴智旻也用日文回答。

 

想必这名女子就是院长了,朴智旻向她行了一个礼,对方鞠躬比他更深,然后一个男人从门内出来,说,「唉呀,是记者先生吗?」

 

进到教堂后方的会客室,院长端了一杯绿茶给他,还盛了两块凉糕当作茶点。替他将桌子收拾得相当干净。

 

「今天就麻烦你们了,」朴智旻说,「上次来访没见到院长很可惜,幸好老师有提供我很多资料。」

 

「是只要跟育幼院相关的事情都可以说吗?」男人问。

 

「是的。」朴智旻说。

 

「那么,」院长微笑著说,「我们开始吧。」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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