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重陽（連陽標統），前媒體人，現居廣州，民國軍史專家。

日軍憲兵司令部佈告

一九三八 年十二月，佔領廣州日軍憲兵司令部在街頭貼出一張佈告，裏面寫着：
樑容煥：二十五歲，南海人黎 庭：二十四歲，番禺人黃 福：三十七歲，台山人同 方：二十二歲，新會人李 福：十 八歲，南海人樑 權：三十三歲，高要人
右六名人犯於皇軍入城後受蔣介石國民政府密令，潛伏市內攜槍橫行或放火搶劫，以害良民，而擾治安，經陸續逮捕，訊究明白，各犯亦供認不諱，實觸軍律，應處死刑，本日驗明正身，執行槍決，後對此重人犯仍絕不寬赦，我全體市民，宜潔身自愛，並與皇軍合作以肅清一切不良份子，實行日華提攜迅速建設明朗之新廣東。我軍除暴安良之真意，仰市民一體凜遵。
此布。

中國軍人爲陣亡殉難同袍舉行祭奠儀式（本圖爲示意，具體信息不詳）

估計六位英烈在日軍審訊時供詞未必使用真名，檢索臺北忠烈祠名錄也沒有他們名字。很慚愧，我沒能力進一步找到他們真實詳細資料，無法知道他們來自哪個單位和系統。

結合我對三十年代廣東各情治系統瞭解，個人判斷這六位英烈不是來自同一單位，但都是來自於軍隊各級直屬諜報隊，如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部諜報隊第一、二組、第十二集團軍司令部諜報隊……甚至師一級諜報隊。

潛伏市內，攜槍橫行，放火搶劫……只有來自軍隊所轄諜報隊軍人，纔有這麼大膽狂野行爲。其他系統如軍統，一九三八年在廣州尚未有此狠辣力量，稍微晚點可以有。中統、二廳工作特點則不是如此工作作風。

一九三六年“六一”事變之前，陳濟棠強力控制廣東，軍統前身復興社特務處幾無辦法滲透廣東展開情報網，華南區特派員樑乾喬手下只有幾個小組在活動，香港組比廣州還活躍。一九三三年冬，樑特派員站穩腳跟想展開活動，陳濟棠皺皺眉頭，一口氣捕殺七十四名社員警告，還點名取樑之首級，樑嚇得把事情丟給繼任岑家焯（後任軍統新加坡少將站長，1942年在馬來西亞率隊襲擊日軍車隊失手被俘，英勇殉國），自己避回南京。

此後，復興社特務處華南區幾年都不敢在廣東佈局伸展。陳濟棠粵軍情報系統詳情及其首領與工作方法，連我都不甚清楚，只聽說過手段很高杆。

陳下野後，餘漢謀接掌廣東，粵軍情報系統人員大調整，損失不少力量。一九三八年十月，廣州數日內淪陷。粵軍情報系統倉促間佈置不及，除零星人員堅持潛伏，全部撤往三水、清遠、佛岡一線。戰線稍微穩定之後，各級軍令主官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派遣諜報隊潛過軍事對峙線，進入廣州大肆活動。以上六位英烈便是在此背景中潛入廣州城內活動，失手被俘。

陸軍一六〇師幹部訓練班政諜隊第五週術科進度表（1941年）

實際上，抗戰時期無論是行政部門與軍隊，都非常重視諜報工作，各有組織系統與分級培訓系統，而且這部份內容祕而不宣，作而不述。其綿密程度足令初窺者瞠目結舌。這麼說吧，上至戰區司令長官部，省政府，各野戰部隊、保安團、下至各縣、鄉政府、國民兵團中隊、派出所，都有自己諜報人員。尤其是軍隊方面，常年設置培訓班。一方面是培訓本部軍事諜報人員，另一方也幫地方代訓保密防諜人員。

以上圖爲例，陸軍一六〇師幹部訓練班在乳源設址，抗戰期間一直輪訓本部各級官兵，以提高素質。

陸軍一六〇師幹部訓練班政諜隊講義 何銳編著

圖爲翁源縣地方行政系統人員的培訓筆記。

從這張殘缺陸海空軍登記官籍表中便可以知道，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部辦有諜報訓練班培訓學員。

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部諜報第三組，駐地從化（未確認證實）。從本表中可以確認，該員1943年11月1日從諜報訓練班結業後，11月15日即分配至第三諜報組從事對敵工作，直至1946年1月1日諜報組奉令結束。

據未經證實資料顯示，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部諜報隊編制約三百餘人，淪陷區不知道，廣東省內未淪陷每個督查專區配屬一個諜報組，全面監控各方面情況，情報作業結果直接上報戰區司令餘漢謀。

反過來，日僞各情報機關不斷派出各式漢奸，越過封鎖線潛入抗日根據地進行滲透。圖爲陸軍第六十五軍司令部，抄發給翁源縣政府本部扣押敵諜姓名年籍表。軍隊對敵諜報及防諜工作，是最機密複雜的工作，即使時間過去近八十年，其資料與詳情仍難以收集。我們只能通過以上幾張檔案殘卷，對其進行管窺一二，這是憾事。

很多描繪軍統的文史書刊，連沿革都說不明白，卻能天花亂墜，洋洋灑灑一說數萬字。

錯誤產生主要原因是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軍統檔案全宗尚未公開，學界難窺究竟，只能任由前軍統人員口述歷史及文史資料充作研究材料，而個人記憶，難免出現錯漏。

程一鳴（前軍情局澳門站少將站長）晚年寫《特工祕聞》敘述軍統沿革史時，略過一九三二年四月力行社特務處成立後，九月隨即成立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此這“軍統”與後來的“軍統”不同，首任局長是陳立夫先生）。也沒有交代一九三三年改名爲軍事情報局，一九三五年再改回統計局過程。直接跳到一九三八年統計局進行機構大改革，一分爲二分別成立中統、軍統。

我曾笑對程將軍公子說“你老太爺幾句話沒說清楚，搞得如今遺害無窮，一世英名盡毀。”

力行社前期

力行社在一九三二年成立後，隨即向廣東方面布建情報網，成立香港、廣州兩個直屬情報組作爲橋頭堡，規劃以點擴面，逐步滲透。爲避免觸怒陳濟棠，廣州組規模很小，活動也很小心。香港、廣州兩個組長分別是邢森洲與吳乃憲。

吳乃憲一般人對其比較陌生，他是海南瓊山人，黃埔一期生。畢業後先跟李芝龍去海軍局混了一水，北伐前夕走通陳敬節關係，調入張發奎十二師任經理處中校黨代表……一九三二年任軍事委員會華南特派員（這個職務就是力行社特務處對外稱呼）。

抗日戰爭爆發後，一九三九年底吳被老長官張發奎召回廣東任省政府委員兼保安處長，一九四〇年任韶關警備司令部中將司令，一九四五年初與香翰屏搭夥派任閩粵贛邊總指揮部副總指揮。

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六年，力行社特務處經過不懈努力，在華南地區略有拓展。分別成立：

1、香港情報組、組長前陳滌，後鄭星槎

2、香港行動組、組長張森五

3、澳門情報組、組長李式曾（後投敵出任僞廣州市警務處副處長，被局本部下令執行家法，刺殺於廣州街頭）

4、廣州情報組、組長李應廣，後陳瑞章

5、新會情報組、組長連謀

6、汕頭通訊員、林川

新會組長連謀

連謀（1907—1978），惠安人。黃埔四期生。九•一八後，日本浪人在廈門橫行霸道、爲所欲爲。在水上警察廳任職的連謀非常氣憤，親自設計行動，把多個橫行霸道日本浪人裝入麻袋扔海里。 連將軍後來出走南洋，抗戰時再歸隊，先破三戰區江山軍統敗類勒索平民案，後赴遠徵軍任職，晚年定居泰國。

力行社後期

一九三六年“六一”事變陳濟棠下野後，餘漢謀不敢得罪中央，特務處在廣東布建工作毫無阻礙，至廣州淪陷前，華南地區增加十三個情報組。分別是：

九龍情報組，組長史克斯。

汕頭情報組，組長謝鎮南。

湛江情報組，組長鄒 適。

瓊崖情報組，組長吳仕玲。

……

韶關分站，站長馮德恭（鄙人同鄉 ）。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八年，廣東站前後任站長分別是岑家焯、研森洲、吳日昌、李式曾。

廣州淪陷後，力行社部份社員撤退到粵北合影留念，至抗戰勝利，在對日鬥爭中，社員殉難近半。

廣州淪陷前，軍統在廣東諜報網綿密完整，重要交通節點與市縣均有情報組及行動組，資料量太大，人名太多，無法列入本文。

舉兩個例子。其一、畢業於潮州分校第二期梅縣籍李克軍將軍親屬曾讓我幫忙找其資料，多次搜刮無甚所獲。上段時間細覽資料，李將軍名字卻赫然在軍統廣東站長一欄裏，真是得來不費功夫。同時我也豁然大悟：原來他在軍情繫統任職，難怪一直找他不到。

其二、香港黑社會14K開山祖師葛肇煌，此時身份是廣東站三水行動隊少校隊長。

廣州淪陷後

軍事情報實際績效，說到底還是需要依靠戰爭系統決定，一次、兩次諜報作業成功不能決定戰爭勝負。很多作家不懂諜報作業特點與侷限或因爲迎合市場，故意渲染諜報績效，不顧抗日戰爭是嚴肅悲壯民族獨立戰爭，炮製出一個又一個荒誕故事，淪爲笑柄。

第四戰區高雷巡視組電臺電務員黃暢發說得實在：“雷州本島日軍二十三旅團進攻之前半個月，我們情報組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們仍無法打敗日軍。”……很難接受，但這是事實。

按照諜報工作原則，設置多個完全隔離，互相獨立諜報系統是獲取真實信息的唯一途徑。但上頭對情報作業催逼太甚，也會逼得一線情報人員弄虛作假，編造信息敷衍交差。

廣州淪陷後，三水獨特地理位置變成敵我三方對峙交匯點，結果這裏同時也變成情報中心。

這是軍統廣東站長謝鎮南給諜報人員簽發的委任令，廣東財政廳緝私處長是其公開掩護職業。

謝鎮南（1902～1981）。梅縣人。黃埔軍校第三期政治科畢業。歷任新編第一師三團特務連長、廣東緝私處潮州辦事處主任、廣東稅警總團第六團團長，廣東財政廳緝私處長，軍事委員會水陸交通檢查處少將專員。一九四九年到臺灣後任“ 國家安全局”專員。

圖爲廣東站廣三組諜報員黃多能升調前移交物品表。

張發奎口述回憶錄說過一個笑話，有次他沒知會相關單位，派人去三水瞭解敵情，但戰區幾乎所有部門都在此派遣了諜報人員，同樣沒有互相知會，結果這些諜報人員在三水當地聚會了。

也不知是誰出面協調，這些諜報人員湊在一起，編造了一份日軍在三水地區情報各自上交，當敵情匯聚到戰區司令部參謀處，由於情報渠道來源不一，內容大體相同，參謀處二課認爲情報是可靠準確，於是轉交作戰課擬定包圍日軍作戰計劃下發……最終結果是六十四軍一五六師接令後撲向三水，卻撲了個空。

陸軍第一八七師諜報隊員所使用特勤證模板

各系統諜報員事後自然會受到本部相應處分，但我對居中協調聚會組織者卻是很感興趣。在比對駐軍與幾個諜報系統負責人後，大約確認始作俑者是葛肇煌少校。

這是負面消息，事實上統計局在粵港兩地行動力非常有效，只要上面下達命令，基本上想殺誰就能殺誰，當街狙殺漢奸事情屢屢發生，嚴重地打擊了汪僞的氣焰。

李樹藩中校（抗戰勝利前夕軍階，後升上校）

如廣州分站調汕頭行動組副組長李樹藩擔任廣州行動組長，成功刺殺僞廣東省長陳璧君胞弟陳耀祖一案。李樹藩中校一百〇四歲高齡歸隊，他晚年隨兒子居東莞養老院，其回憶錄除了幾個袍澤名字有謬，整個刺殺行動細節基本無誤。

而對手，則幹着與他們同樣的工作。

1942年8月21日，陸軍第六十二軍諜報隊行文通報廣三組：據本部花縣捕獲漢奸郭億祥供詞述，日憲兵司令部敵探一百餘人（內婦女三十名），分爲十隊，化妝爲各式人等向我粵北各縣滲透，其前線指揮部設於粵漢線銀盞車站，統歸日憲兵少佐麥基指揮。第一隊長肖長，籍貫三水，三十餘歲，化妝爲商人……

軍統在第七戰區武裝及培訓機構

1、始興東湖坪特種技術訓練班

該班設立時間不詳，分學員、學生兩隊。班主任爲黃埔二期生翟榮基。訓練科目：情報學、爆破學、保密通訊、遊擊戰術、鋤奸、格鬥、刺殺、射擊、化妝、班排戰術教練、步兵操典。

2、連縣三江訓練班

開辦時間、地點、人員、師資、畢業等信息均不詳，懷疑是廣東省地方行政幹部訓練所之誤會。

曲江良村訓練班使用教材《遊擊戰術》

曲江良村訓練班使用教材《遊擊戰術》第二節：遊擊隊一般應遵守之事項

3、曲江良村訓練班（便衣混成隊）

開辦時間：一九三九年。

學員詳情：淪陷區失學青年及部隊士官，人數不詳。

訓練科目：敵後遊擊戰術。包括：情報、化妝、鋤奸、暗殺、通訊、爆破……訓練結束後，每個隊員發活動經費兩百元，分別潛入珠三角、潮汕地區敵後進行活動。

班主任：湯毅生

4、中美合作特種技術人員第十三訓練班

開辦時間：一九四五年春。

開辦地點：蕉嶺縣新埔鎮。

組織系統：學兵營，分四個連。學生營，四個連。另有學員區隊。

組織成員：學員區隊爲軍校畢業生及基層士官，另有部份高中程度學生。

學生營爲初中程度知識青年。學兵營爲社會青年。

訓練內容：學員區隊教授軍事學科比較多。學生隊學術科多。學兵隊全部軍事訓練。

班主任：湯毅生

湯毅生

湯毅生（1905～1953），字紹禹，廣東五華縣人，黃埔五期生。參加北伐，歷任排、連、營長。

一九三一年，任十九路軍上校團長，參加淞滬“一．二八”抗戰。

一九三六年，任新編第二師少將副師長兼第三團團長。

一九三七年，任蘇浙忠義救國軍第一支隊指揮官。

一九四〇年，任第四戰區韶關編練處專員、廣東省財政廳稅警總團團長兼第七戰區便衣混成隊督導組組長及司令部參謀處督導組組長、高級參謀。

一九四二年，任中央財政部稅警第四總團，任總團長，兼廣東緝私處處長。

一九四五年，任中美合作所特種技術人員訓練班副主任。

一九四六年，任交通警察第六總隊司令。

本文部份內容，由中美十三班學員許宏忠老兵、第四戰區高雷巡視組電臺電務員黃暢發老兵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