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火了。

等等,沈巍是誰?

沈巍是上海街頭一名拾荒者,因為博覽羣書,談吐出眾,最近成為網路上的紅人,被稱為「流浪大師」。每天,都有眾多舉著攝像頭的人羣,在沈巍出現的路邊街角包圍他,試圖將其言論八方的姿態拍攝成短視頻,然後發布在社交網路上,期待著做夢中的火爆流量降臨。

這樣的場景,是不是讓你想到幾年前的另一位拾荒者:犀利哥。

成為網紅,需要運氣。

拾荒者沈巍,嗜好讀書,在網上流傳的視頻裏,他既可以談論《左傳》《戰國策》等中國古典,也會討論日本著名企業家稻盛和夫;他的談吐和學識與流浪拾荒的處境相比,實在太突兀了。

於是網路上開始流傳,沈巍是復旦大學高材生,本有著體面的工作,但因為二十六年前的一場車禍意外,妻女喪生,沈巍自此流浪街頭。

人們相信如果不是遭遇某種創傷,學識淵博的沈巍一定不會是現在這番處境。

可惜的是,沈巍本人親自戳破了這個盛傳的謠言——

「我淪落至此,歸根到底是理念的衝突。為什麼堅持撿垃圾?我從小撿垃圾,但我並不以此為恥。」

在沈巍的自述裏,他從小嗜好讀書,尤其喜歡文史,但父親不許,安排沈巍學習審計專業。畢業後進入審計局工作,因為多年來養成的節儉理念與收集垃圾賣錢買書的習慣,單位辭退了撿廢品的沈巍;丟掉工作的沈巍,遭到家人的一致聲責,遂與家庭決裂。漸漸走上流荒路。

沈巍不接受路人的捐款與救濟;他說自己有十萬塊錢,因為多年來有審計局的工資和父親的遺產。他的最大支出就是買書,遇到不懂的知識點,會在手機上網查。他的手機裏下載了很多西方繪畫作品,也存有甘地的照片。

比起「價值理念的衝突」,人們當然更願意接受戲劇般的車禍打擊。人生大起大落,跌跌宕宕,命運之神無情會弄一下手指頭,就帶給一介凡夫俗子急轉直下的遭遇。世情冷暖,人生菲薄,莫過於此。

人們總是甘心承認面對命運洪流時的脆弱與無力,卻不願意接受個體命運被日常瑣碎晝夜煎熬的痛楚。

意外的車禍,象徵著無法掌控的遭遇,象徵著無常的命運。而面對這樣的無常,我們每個人都無能為力,無論你是權貴還是庶民,無論你是富裕還是貧窮。只有在這樣的無常面前,人們才會平等地無可奈何,纔有機會找到羣體的共鳴。在這樣的羣體裏,人會找到基因裏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即便面對不可阻擋的災難,一想到所有人和自己一樣,都不得不面對,甚至會生出莫名的欣喜。

而沈巍所言的「價值理念的衝突」,並不是大眾喜歡的口味。沈巍解釋自己的遭遇,源於不被尊重和難以順遂心願的童年。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讀想要讀的書,沒有得到平等的機會商討自己喜歡的專業……人們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瑣碎會是高材生流浪街頭拾荒的正當理由,一點也不刺激啊!更重要的是,沈巍遭遇的那些瑣碎,正是我們每個人、每個家庭都不可避免的事件,這類事件並不驚天動地,甚至不為外人所洞悉,但沈巍的遭遇證實,這些不起眼的瑣碎就有可能釀成世人眼裡的「悲劇」。而這樣的遭遇同樣是公平的,這樣的瑣碎每個家庭都有,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意味著,這樣的「悲劇」風險,每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處理好這樣的事件。

人們當然甘心接受天災的無情、命運的無常,但總是扭扭捏捏地承認「人禍」的無可挽回——尤其是,自己也是「人禍」的承受者和製造者時。

所以你不難看到,沈巍被追捧為「流浪大師」,儘管沈巍本人既不承認「流浪」,也不認可「大師」——

「有人說,給我錢或者給我喫喝的東西。但我無兒無女,孤老頭子一個。我不要任何金錢和物質的幫助。給我錢幹嘛,我自己有一雙手,要人家的錢好意思嗎?」

「現在書讀的少了,好像覺得很稀奇,不是我學問多大,是你們自身造成的,你們書讀的少,就這麼個簡單的道理。」

人們視沈巍為「大師在流浪」,沈巍自己很清醒,只懇求大家尊重他的生活方式。

他以垃圾分類為例,自己撿垃圾被人視為有病工作丟了,撿來垃圾需要存儲吧,被家人視為有病,存儲的垃圾需要分類吧,又被街上的人視為有病……但是「垃圾分類」對不對呢,是對的,可是人們視撿垃圾的人都有病,那還有誰會主動去做「垃圾分類」呢。

我們的社會太需要安全感了。

過於追求表層的秩序並不會帶來井井有條,個體的意願被長期壓抑只會是一團死寂。

生態學規律表明,物種多樣性越豐富,生態系統的穩定性、抗逆性與自我恢復能力就越強。

我不知道那些舉著攝像頭和沈巍假意對談的拍攝者們,面對沈巍坦誠的讀書交流,一心二用的你們是否能夠接住沈巍談到的典故與「知識梗」?

如果真的同情沈巍,我們應該反思為什麼這麼一種生活方式如此窮破潦倒?如果我們的街頭可以像日本一樣,不缺少可以視為平常的社區垃圾處理站,那麼沈巍這樣的人是不是能有更好的生活方式?

沈巍的出現,提醒我們,不要以自己的價值標準去評判別人。

在「流浪大師」追捧者與感慨者的眼裡,沈巍是遭遇不幸的悲劇;但在沈巍自己眼裡,清苦的拾荒是其肉身甘願選擇的生活方式,讀書是他的精神生活;在他喜歡的書海里,他是自由自在的國王。

這讓我想起前兩天看到的一個故事,《好奇心日報》刊登的一篇文章裏提到:

「小餅記得常一起挖掘唱片的網友中,『曾有個叫做 Clash-Cash-Car 的人,他從2008年開始往豆瓣不斷增添音樂條目,為之前從未被人聽過的唱片建立標籤,規模前所未有,是一個有點傳奇的人。』2008年-2016年,『Clash-Cash-Car』在網站資料庫內建立6108個音樂條目,標註共371的派別,『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找到這些音樂的,可能下載,或者黑膠和 CD 』。2016年,網友得知他去世。他的真實職業是一名保安。」

後來有網友訂正,Clash-Cash-Car 的真實身份是一名商場經理。

但無論是保安還是商場經理,恐怕你都不會想到,下班後的他是一個聽過巨量音樂的發燒友,他在上千個夜晚裏,在自己沉醉聆聽完各種路徑搜尋到的音樂後,義務地在豆瓣網裡為其建立檔案,便於以後世界上另外一個角落的某個人可以搜尋交流。他甚至錄製了粗糙的專輯,記錄下自己靈感閃現時的淺吟低唱。

也許你在某個門口無數次從他身邊走過,也許你在某個商場會看見他,但你很難說你認識他,因為你沒有見過夜晚裏的他,沒有見過在網路上將一片荒原開拓成一片富饒國度的他。

每天都有蜂擁而至的人們聽沈巍談論,我不知道有幾個人最後走進了沈巍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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