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20個孩子患抑鬱症休學的家庭

在抑鬱中掙扎的孩子

2018年12月1日,著名華人物理學家、斯坦福大學教授張首晟,因抑鬱症在斯坦福大學跳樓身亡,終年55歲。他在物理界成就可謂無人能及,幾乎包攬所有重量級獎項:歐洲物理獎、美國物理學會巴克萊獎、國際理論物理學中心狄拉克獎、尤里基礎物理學獎和富蘭克林獎章。更被認爲是最有可能獲獎諾貝爾獎的華人科學家。

他攻克了學術難關,卻沒敵過抑鬱症的折磨,選擇以這樣一種最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因抑鬱症而主動結束自己生命的名人不在少數,張國榮,跳樓身亡,梵高,開槍自殺,川端康成,含煤氣管過世……更不計其數的是,還遠有很多普通人,也同樣飽受這一病症的折磨。

20個孩子患抑鬱症

休學在家的家庭

而今天,我們聊聊一個“特殊”的羣體--20個因抑鬱症休學在家的家庭。這些孩子在病前很多是重點中學的優等生,自我要求極高。然而在突如其來的心理疾病面前,一切的願景和家庭秩序都被打碎了。父母的訴求只剩下“希望孩子做一個快樂的普通人”。

而在抑鬱中掙扎的孩子對父母說,“我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做一個最真實的中年人。”

13歲的譚談沒有想到自己的手指竟然還能輕快地落在黑白琴鍵上。

她走到旅社吧檯前的電子琴旁,彈出一段旋律,又放聲吟唱歌劇……嘈雜的人聲頓時靜默,所有目光都被這位染着金色短髮的少女吸引。

過去休學半年間,讓家中鋼琴再無聲響,這是譚談對母親最直接的反叛。因爲彈鋼琴,是她童年時由名校博士畢業的母親安在她身上的“高尚志趣”。

琴聲樂聲相伴的美好場景背後,其實在場老少有着共同的焦灼……

媒體採訪了一個旨在幫助青少年抑鬱症患者的組織,跟隨了他們一次線下活動。讓記者喫驚的是,8個微信羣家長全部滿員,數量之多,揭開了青少年精神病患者現實處境的冰山一角。

紀實:20個孩子患抑鬱症休學的家庭

孩子不是叛逆

是病了

11月21日上午的講座

黑壓壓房間坐滿了家長,卻很少見到孩子。孩子在哪兒?父母們平靜地解釋 :“還在睡。”晚起之所以被諒解,因爲這屬於孩子們的病態表徵,也是抗抑鬱藥物的副作用。

下午,來聽講座的孩子漸漸多了,可他們聽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就像中學課堂裏坐在最後一排搗蛋的孩子。但事實恰恰相反,記者發現這些孩子有着驚人的相同點:他們在病前大多是重點中學的優等生,自我要求極高。

19歲的韓青在分享環節自稱是個“逃兵”——來杭州入住後的第一天,一家人打算到浙江大學學生食堂喫飯。距食堂門不到100米時,她扭頭逃走。“我沒辦法走進去……”原本成績優秀的她現已休學3年,卻始終放不下考個好大學的念頭。因爲這種灰心,她不久前吞服安眠藥試圖自殺。

袁然然被父親喊起牀後,百無聊賴地坐在青旅客廳最後一排沙發上,用寬大外套罩住雙手。“暴食一個月,重了10公斤。”她語氣獵奇,彷彿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笑話。這位明豔的女孩患有嚴重的進食障礙:因爲失戀而暴食,又因爲暴食後擔心發胖而產生抑鬱和焦慮情緒。

晚餐時間,父親老袁總是熱情動員女兒陪他去喫飯,一旦女兒拒絕,他就陷入焦慮,因爲女兒午夜可能躲在無人角落暴食……

大部分講座時間,16歲的浙江男孩陳浸都在沙發休息區,和父母若即若離。陳浸人高馬大,在所有人中看起來最健談,似乎總在幫身邊的小夥伴答疑解惑。他常常爲一位因有認知障礙而覺得自己很醜的女孩拍照,不斷告訴她:“看,多好看!”

“我覺得我沒有問題,但我爸媽覺得我有很大問題。”陳浸聳聳肩,一派輕鬆模樣。

成績優異的陳浸,忽然有一天宣佈不再上學,因爲“沒意思”,之後不僅情緒有異,身體也會疼痛。短短幾個月,他學會抽菸喝酒,父母無力阻止:父親只能在他面部表情痛苦時給他一支菸抽,母親只能在他需要時和他一起喝酒。

在突如其來的心理疾病面前,家庭秩序變得渺小。

16歲的萬言遭遇過校園暴力,甚至有位男同學曾把她逼到廁所牆角後,伸出小刀對着她的脖子。糟糕的情形持續到萬言念初二時,她再也無法走進學校。“我真的很後悔,最初以爲她只是青春期厭學情緒……”萬言的母親現在終於擺脫了最初的自責。

一位母親直至女兒休學,都以爲是女兒的“青春逆反心理”,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女兒手上有拿小刀劃過的10道自殘傷疤。“我試着在我手上用小刀劃一道,但做不到……我真的意識到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這母親說。

認知疾病,對於這羣曾經優秀的孩子而言,也和家長一樣困難重重:許多孩子在被確診前拒絕就醫,在確診後也拒絕服藥。萬言休學後在貼吧上建了一個“我要當大神”的小號,她每日反覆關注小號有沒有掉粉。獲得關注,成了曾經作爲學霸的她現在精神世界的寄託。

“幫助無法正常上學、社會適應較弱、自救意識不強的初高中學生,正確認識抑鬱,改善親子關係……直至順利復學。”這是活動初期主辦方立下的目標。可記者發現,少有父母將“復學”作爲直接訴求。

“希望孩子來這裏交幾個朋友,當個快樂的普通人……”這樣的回答,在這羣父母中幾乎成爲標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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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父母的兩面性

敵意和愛意

第二天晚間孩子專場

孩子們圍坐在一起,被鼓勵挨個發言,主題圍繞“你期望爸爸媽媽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幫你做些什麼?”“我真的不怪他們了,就像是我養的貓,它餓了我拿質量不好的火腿腸餵它,但不知道這會讓它喪命,我只是不想讓它餓……”一位女孩在座位上泣不成聲。

她說起自己曾經在小學三四年級時患過腫瘤,病痛來襲時,她勉強支撐着到母親教書的教室門口求救,但不知情的母親搬了一把小板凳到教室外,命令她:“你就坐在這兒。”

陳浸回憶時帶着平靜的笑意,“我媽媽頭腦精明,她把我看成了最大的一筆投資。我上初中時,她反覆比較了兩所中學的收益回報,然後,哈哈……”

“我和我媽媽關係一直不好。”韓青低垂着頭,停頓了一會兒。她曾經勸父親離開母親,“我一直覺得我爸爸是我最好的陪伴者,但是他拒絕了我這個想法……”

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韓青正在調整藥物,母親一直陪伴在側。她對母親的負面情緒正在消退,因爲她看到了強勢的母親逐漸變得柔軟。“我想或許我自己很難一下子變好,我只希望我的家庭關係能夠變好。”韓青說。

指導老師樑輝把這句話帶給了韓青的父母。那位強勢的母親落淚了,“女兒病後,我常常對她冷暴力,或者以出差工作忙的名義當逃兵,其實是我不敢面對她,即使知道她需要我……”

有時,敵意和愛意,或許本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我知道我應該恨我媽媽,但恨不起來。我變成現在的樣子,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因爲她。”從小跟着母親在美國長大的譚談,回國後就讀於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成績保持在年級前20名。她擅長鋼琴、歌劇,有上千本的圖書閱讀量,在同學們眼裏是“完美人設”。

她卻說,因爲母親,她沒有童年。“她是名校的博士後,躊躇滿志卻有很多遺憾,我就是她消除遺憾的工具。而且在我病後,我媽媽無堅不摧的權威形象被她自己親手毀掉了。”母親變得無所適從,這是譚談更加恐懼的。

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在發病時特別愛去超市的兒童玩具櫃檯——這是他唯一的快樂記憶,源自幼兒園時期。自從父親接管教育大權後,嘴邊只有一句:考不上清華北大,就是社會渣滓。男孩在中考前一個月向母親求救:“如果爸爸再看着我做數學題,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一名因認知障礙而覺得自己“很醜很胖”的漂亮女孩,盤旋在腦中的是童年時母親對她“是個胖姑娘”的日常調侃。

一名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女孩依舊清晰記得,3歲時因爲惹怒母親被反鎖在陽臺,直到她假裝昏厥才被放出;童年時父親常在公共場所把她打倒在地,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我永遠無法原諒他們,這就是我想對父母說的。”女孩說完低垂着頭。志願者遞來紙巾,她拒絕了,堅持說自己沒有眼淚。

原本以爲,這次“控訴大會”會以冷場告終。“報名錶上,我看到父母爲孩子寫下性格內向的佔了大部分,事實卻相反。”指導老師樑輝亦有同感。

在大多數家長看來,樑輝“說話很直,有時讓人消化不了”。而在身爲一線教育工作者的樑輝看來:善待學生,敲打鞭策家長,纔是家庭教育中普遍缺失的“救贖”方法。

樑輝的話讓家長們沉默了:你們所感受到我刻意釋放的攻擊性,或許僅是你孩子曾經承受的你的攻擊性的1/10。

紀實:20個孩子患抑鬱症休學的家庭

媽媽

請你做一個真實的中年人

幾位家長提議孩子們建一個沒有家長參與的交流羣。但之後的補充壞了事:有家長建議邀請一兩位在場老師參與其中。

“他們還是不相信我們,這不就是監視嗎?”一位女孩生氣地說。

“接納”和“改變”已經成爲這些家長的高頻詞彙,畢竟家庭環境“出錯了”,孩子病了。然而,糾正的道路,並非盡能如願。

活動進行一半,一位母親依舊無法把女兒請出房間--孩子們都相約去逛街了,女兒還在房裏昏睡。

像往常一樣,她遛彎、跑步、深呼吸調節情緒,再度請孩子起牀,女兒的拒絕將她又打回谷底。

學國學、健身……她幾乎遍嘗,依舊陷入死循環——她和顏悅色,女兒憤怒反抗,她強行調節焦慮……

其實媽媽的和顏悅色,並不是放下,而是焦慮。女孩兒表達活躍,卻在母親介入聊天時,迅速萎蔫,一言不發。媽媽接受建議,在孩子的成長上,進一步撤退。

當晚,這位母親主動告訴女兒:從今天開始你服藥,我不再遞給你。女兒欣然接受,並在當晚弄清了藥物資料。

服藥自主權下放後,她發現女兒變了。女兒不慎崴了腳,卻還是要和小夥伴參加次日的集體活動。儘管第二天女兒沒有兌現承諾,這位母親依然覺得:這是好的開頭。

放手與否的矛盾,幾乎如影隨形。

在餐廳裏,韓青主動提出想要負責點菜,母親愉快地一口答應。但韓青說出的好幾個菜名,都被母親否決了。

用餐時,韓青的母親主導着各個餐盤的擺佈,還勉力往韓青碗中送去她覺得有營養的菜,可韓青被其中一塊辣椒嗆到咳嗽,母親變得慌亂……

陳浸的母親方捷也自稱不焦慮了,因爲“孩子已經好轉”。陳浸情況最糟時,曾在一次母子爭吵後,大聲喊出:“我要殺了你!”

一家人在無可奈何之際鋌而走險:順應陳浸心願,讓他搬出去獨自居住。父親在獲得他允許的前提下去照顧起居,母親偶爾探望,夫妻倆從不在那裏過夜。陳浸外出獨自居住的4個月裏,方捷報名學習心理學課程。終於有一天,陳浸開口說想搬回家裏住。

方捷記得一個兒子歸家後的畫面——母子倆平靜地並排坐着喝酒,兒子突然說:“媽媽,不知道爲什麼,我極度缺乏安全感。”方捷心痛而欣慰,起碼她重新成爲了兒子情緒的出口。

然而,方捷的內心或許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無懈可擊。

活動最後一天下午,陳浸消失了。方捷打不通孩子的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孩子懶懶地說:在喫飯,希望一個人安靜。方捷說:早點回來。

電話掛斷後,方捷詢問下得知,昨晚交流會,陳浸或許是因爲某個孩子的發言引起共鳴而情緒波動,上半身不住戰慄……聽罷,方捷和愛人決定去找孩子,確認孩子無恙後,悄悄折回。

爲人父母的尺度,對於這20個家庭而言,是需要精準拿捏的話題。答案,或許就在每一位孩子心中。

每次萬言的母親問她需要什麼幫助,萬言總說:希望你做自己。

什麼是“自己”?萬言給出的答案是:不要再做那個高高在上的家長權威,也不要再做那個因爲孩子病了就唯唯諾諾的老好人,做一個最真實的成年人。

我願意成爲女兒攻擊的目標

只有推倒,才能重建

今年,韓青獨自去成都參與一個實驗性的“復學計劃”。復學,難以堅持,調整再復學……她勇敢地在這個困頓的循環中不斷嘗試恢復社會功能。

但在父母面前,她輕描淡寫,舉重若輕。

就像一位曾是重度的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所說的,“這個戰場血流成河,但除了我沒有人能看到。”

而轉頭看看家長們的推斷--“孩子認知疾病能力不足,自救意識不足。”這是抑鬱症孩子父母們提及最多的。

真實情況恰是反面。記者留意到一位女孩提了一個專業問題:青少年單相抑鬱症轉化爲雙相情感障礙的概率是否真的很高?顯然,女孩在思索自己疾病的未來。

記者與陳浸溝通時得知,得病後的幾個月,他偷偷閱讀《變態心理學》《犯罪心理學》,他想知道對人友好的他對待生活的惡意究竟從何而來。

韓青和萬言也在嘗試着尋求認知行爲療法等自我解救的道路。

在某種意義上,家庭所給予的最好幫助,或許僅僅是“陪伴者”的本來含義。

袁然然又“失蹤”了,回青旅時帶着好幾件新衣服。她和老袁解釋:這件是給老媽的,那件是給外婆的……

老袁看着女兒,這次沒有責備——雖然這又是一次女兒釋放壓力的瘋狂購物,但這是她很難得的一次爲家人採購衣物。

距活動結束還有1天時,袁然然打算提前撤退,這次她沒有不辭而別。她告訴了老袁,希望父親和她一起回家。老袁尊重了女兒的想法。臨走前,老袁摸着女兒的頭,玩笑似地說:早知道女兒會因爲失戀發展出心理問題,就應該教教她怎麼談戀愛,而不是一直補文化課。

20個家庭之中,另一對父女組合是譚談父女。有人問起她母親爲什麼沒有同來,她的答案都是:媽媽工作太忙,她也很難因爲參與這些活動被改變。

實際上,就在活動結束前那晚,從未在羣裏發言的譚談母親寫下一段長長的話:“我很高興孩子能利用這個機會有個情緒的出口,有個公共場合釋放自己的攻擊性……我願意成爲我女兒攻擊和推倒的目標。只有推倒,才能重建。”

紀實:20個孩子患抑鬱症休學的家庭

這位未曾露面的母親道出了缺席的真實原因。她覺得自己仍有控制孩子的心理,因此自發離孩子遠一些。

彼此多一些信任,究竟會怎樣?

萬言的媽媽在女兒病後開始“追星”,追的是年逾五十的鄭伊健。她帶着女兒一邊四處求醫,一邊在各個城市機場體驗粉絲接機;女兒也常常幫母親所在的粉絲團發佈推文。母女倆把看病過程視作“遊歷”。

活動最後一天,陳浸破天荒早起。他見到記者,歡喜地伸出手,想要擊掌。

活動結束後,陳浸對父母提出:想在杭州再逛逛。等父母回家一天後,他也順利歸家。母親方捷在羣裏留言:返程時其實已經沒票了,我們在家坐立難安,但陳浸順利說服了火車站層層關卡的檢票人員,上車補票。看來他比我們想象中強大很多!

活動結束3天后,陳浸又獨自出發去湖南聽張嘉佳的講座了。孩子告訴母親,自己喜歡像他一樣的豐富人生。那一刻,方捷堅信:“我的孩子不是病人,只是需要更多時間探尋生命的意義。我要慢慢走,陪他看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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