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的蘭花

蔣藍植物隨筆系列——

石門子的蘭花軼事

秦五尺道在宜賓現存兩條線路,一是從宜賓市區到橫江鎮,沿橫江北岸西行,出雄奇的豆沙關,可至雲南昭通、曲靖;另一條就是沿南廣河經高縣、筠連縣,進入雲南昭通,再至曲靖。兩條道路中,依南廣河開鑿的道路沿途歷史遺蹟最爲豐富。經學者考證,秦五尺道基本上是沿着南廣河河谷開鑿的。南廣河在漢代並不叫南廣河,而叫符黑水,河水青碧如玉,當地人稱之爲“綠韻玉黛”。而南廣二字始源於漢武帝太初元年 (公元前104年),漢王朝爲加強對五尺道的管理和經略雲貴廣大地區,而設立的一個縣——南廣縣。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南廣”二字與五尺道有無法割捨的聯繫。

漢南廣縣的轄區廣闊,範圍包括今四川的高縣、珙縣、筠連縣、興文縣、敘永縣及雲南鹽津縣、威信縣、鎮雄縣等8縣區域,隸屬於犍爲郡。從南廣縣的轄區也可以看出,五尺道經過了其中的絕大部分地區。

五尺道

2011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對翼王石達開在宜賓一線的蹤跡進行田野考察。我開車離開高縣縣城向北往筠連縣方向行3公里,在慶符鎮與文江鎮丘陵之間,可見一座豪華建築,瓷磚貼面,金碧輝煌,埋伏在灌木修篁之間頗爲惹眼,恍如成都春熙路的廁所。這是一座近年崛起的公路超限檢查站,它的左側緊靠一塊足有上千立方米的森然巨石。俯視着逶迤而來的南廣河,河口在此驟然緊縮,巨大的石樑從南廣河東岸綿延而來。這就是石門關。

隋唐時,政府對五尺道進行拓修,改稱石門道。有專家認爲,之所以道路名爲石門,就是這條道路經過高縣石門子,直達雲南第一關——鹽津豆沙關。作爲兩省鎖鑰之地,意義自不待言。

山不在高。石門山低矮而犬牙交錯, 用當地人的說法來講,嶙峋的山石就像一羣小豬,排着隊,依次到南廣河去喝水。豬又豈能具有理性而行事?但傳說不管這些規矩,石豬反正就被傳說固定在河心。在巨石之後,我看到兩間小瓦房,上書“慶符鎮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74歲的王元田爲從木林村人,一直在守護活動中心,也兼賣紙錢和燭香,石門之下還有一尊明刻觀音像,題額大書“慈悲爲本”四字,另外還供着兩尊近年的假古董。王元田告訴我,在傳說中,石門山的來歷確實與豬兒有關。據說是一名叫洪毛子(音)的神仙,趕着一羣豬,想要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當路過此地時,被當地秀麗的風光所吸引,便駐足歇腳,順便讓這羣神豬排着隊到南廣河裏喝水,誰知這一羣豬喝了水後,覺得入口甘甜,竟然不走了。洪毛子一氣之下就將這羣神豬化成了石頭,變成了石門山。

石門關

巨石褪去了本地常見的赭紅色,爲青色砂岩,重牀疊架,直抵河心,陡峭的石牆鎖斷南北。臨河之處,曾由人工鑿成門穴,爲該地小名“石門子”的來由。清嘉慶《慶符縣?關隘志》載:“石門山,山石峨叢,有石穴可儀通人行,不能容車輿。清康熙間,高縣知縣石如金炸開石穴,始長外坦途。”1950年代修築宜賓入雲南的川雲公路,炸掉了石門,也毀去了不少碑刻。由於題刻甚多,殘剩下來的,皆爲明清題刻。

石門山還有一個詩意翩然的名字:蘭山,是在於山石林間多蘭草,這在冒闢疆著名的《蘭言》一書裏有載,因而有“石門幽蘭”的美稱。冒闢疆的祖父冒夢齡先後出任四川酆都縣知縣及雲南寧州知州,傾情於風月冒闢疆,自幼隨祖父長大,不會不注意祖父所到之處的蘭草蹤跡。四川蘭花遍及全省各地。其中以川西和川南最爲豐富。蘭花的種類及蘊藏量與自然環境有着密切的關係。與四川的地貌、氣候、土壤、植被的分區相對應,可將四川蘭花的水平分佈劃爲如下七個產蘭區,川南產蘭區裏,合江、瀘縣、納溪、敘永、興文、珙縣、高縣、宜賓、屏山、馬邊等地處於長江的南側,屬於四川南部低山區,海拔一般爲500一1.000米這一產區主產春蘭、春劍、夏蕙、寒蘭和虎頭蘭,還有線藝春蘭、送春、蕙蘭、臺蘭和兔耳蘭。

南廣河

冒闢疆指出:“石門山在蜀之慶符縣南,下瞰石門江,其林薄間蘭種盛多。有春蘭、夏蘭、秋蘭、鳳尾蘭、素蘭、石蘭、竹葉蘭、玉梗蘭。春蘭花生葉下,秋蘭花生葉上。楚辭雲:‘疏石蘭兮以爲芳’,豈即指此也。”看來,他對慶符縣盛產蘭花情況十分熟稔,考證出楚辭中所提到芳香的石蘭,就是指石門山所產的石蘭。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中國蘭花的養植歷史源遠流長,早在屈原所處的戰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把現代公論的所謂唐宋年間的植蘭說,一下提前了一千多年,這應歸功於冒襄的有力佐證。

我看到的石門幽蘭,葉子普通,最可驚心的是它的花,紅而斑斕,血在碧水裏漫漶,宛如紅翅蝴蝶的假寐,讓奇異的瑰麗匿於這一束翠綠之間。

冒闢疆還指出:“蜀中有花名賽蘭香,又名伊蘭花。花小如金粟,香特馥郁。戴之髮髻,香聞數十步,經久不散。粵之珍珠魚子,想亦同此。又一種蘭葉尖長,有花紅白,俗名爲燕尾香。又風蘭一名桂蘭,不土而生,小籃貯掛樹上,細花微香,人稱仙草。見聞中之當記者。”賽蘭香就是米蘭,這在宜賓的丘陵、山嶽間也很常見。冒闢疆不但對國蘭深有研究,就是對其它香花類的品種亦如數家珍,可以看出是他的廣見博聞。

鄭板橋的蘭花

乾隆十八年,敘府知府就將石門幽蘭作爲貢品進貢朝廷,引得來此挖掘蘭草的人絡繹不絕。如今蘭花在野地早已不存,野草倒是鋪滿了山景,偶爾有幾莖類似蘭草的綠葉在風裏搖曳,其實,不過是絲茅草而已。

談起石門山的蘭花,王元田老人給我擺起了龍門陣:他聽老輩講過,春夏之交,石門一帶香氣薰騰,香氣一多,具說就在花葉上凝聚爲一種異物。此物名“蘭花龍”,只需喫上一隻,數日之內,吹氣如蘭。這對女人倒是錦上添花,對男人自然一改酒肉濁氣。但是我推測,這一功效暗示了“蘭花龍”是一種媚藥。它長一寸左右,聽到細微人聲就墜地,如地精一般消匿了,極難捕獲。這個說法,在晚清合川文人丁治棠的《仕隱齋涉筆》裏確有記載,只不過丁治棠只說“蘭花龍”出自“夷地”,當地土官甚至拿來招待來自省城成都的武官。

《左傳》裏記載蘭花就是媚藥,《山海經》和《博物志》也有提及。而更有意思的是處於西語麾下的“蘭花”,因爲這個詞是從古希臘睾丸一詞演化而來的。Pliny的長者推崇球狀蘭花塊莖做春藥,羅馬人稱蘭花爲“satyrion”,因爲根據傳說這個陽具狀的根是從satyr(薩梯,希臘神話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以好色聞名)射出的精液中長出來的。由此可見,蘭草道貌岸然,實則曲徑通幽。

石門北壁距地面約4米,一株大樹枝葉遮住了壁上大字,王元田老人用晾衣服的竹竿頂開樹枝,“勒愧燕然”四個大字赫然入目,每個字直徑約2尺,筆力雄渾。題刻下撰有跋文:

“蜀亂紛紜,石逆來而益劇。予統兵自楚赴援,先後攻克長寧、高縣及沙河驛、雙龍場等賊巢,轉戰於敘南爲多,留戍亦於敘南爲久。今幸邊患稍息,部將數請記其事,予勉從之,非示功也,亦也寄鴻爪雲爾!同治二年癸亥歲孟夏月,總翼長、統領楚蜀水陸兵勇布政使司、鼓勇巴圖魯劉嶽昭書並跋。”

“勒愧燕然”引用的是《後漢書?竇融傳》附有《竇憲傳》之典:永元元年(公元89)六月,竇憲被任命爲車騎將軍,與副將徵西將軍耿秉率八千漢家騎兵、歸附漢廷的八千羌胡騎兵出征。再加上南匈奴的二萬騎兵,三路分襲,當年圍殲北匈奴主力於稽落山(今蒙古境內)。次年,竇憲又率軍奪取伊吾城(今新疆哈密以西),北匈奴至此崩潰,單於遠逃,漢軍直追擊至私渠比鞮海(烏布蘇諾爾湖),此役共斬殺名王以下匈奴軍一萬三千多人,獲牲畜百餘萬頭,周圍部落歸降漢室共八十一部計二十餘萬人。此時漢軍已然出塞三千餘裏,國土更廣,遂命班固作頌,刻銘燕然山(蒙古杭愛山),紀漢威德,是爲燕然勒功。

愧字通媿,《廣雅》:“媿,恥也。”起義軍的烏雲,是朝廷社稷之恥!可問題是,到底誰該“愧”呢?

顯然,時任湘軍臬司的劉嶽昭(後官至雲南巡撫、雲貴總督)在刻此四個大字,認爲自己取得的戰績能和竇憲相提並論。“蜀亂紛紜”的始作俑者指的是李永和藍大順,“石逆”指的就是翼王石達開。

“勒愧燕然”四個大字背後隱藏的,是石達開突襲川南的戰事:1862年11月15日,石達開率領大軍由鎮雄出發,分兵數路入川,使清軍首尾不能相顧,其中一路在東川附近與賴裕新部會合。石達開這次迂迴行軍,繞了一個大圈子。10月28日太平軍與高縣知縣丁良俊所率之團練武裝2000人相遇,激戰於縣城南古道線落潤坎,丁良俊戰敗被俘斬。29日太平軍攻克高縣縣城。30日,太平軍沿川滇古道北上至石門關,遭到湘軍悍將劉嶽昭所率曾紀鳳的定武營、王有德的先鋒營、周復勝的護衛營等部清軍的阻擊,太平軍損兵三千,被迫退據宜賓縣橫江鎮、雙龍場、回龍場一帶及雲南綏江縣副官村等地。

這就是劉嶽昭在跋文開頭所提的“蜀亂紛紜”了。而劉嶽昭的戰功,則是來自於那場赫赫有名的“橫江大戰”。

1863年1月9日,太平軍由雙龍場分兵2萬,經羅家坳,再克高縣城,活捉知縣丁良俊。次日,太平軍與清軍劉嶽昭部於高縣玉皇觀(今高縣四烈鄉地)激戰,太平軍犧牲3000餘人,經沙溪退回雙龍場。雲南提督胡中和率部乘機推至距離回龍場僅5裏之地;甘肅鎮總兵何勝必率部推至橫江鎮東南25裏五寶山(今五寶),太平軍由攻勢轉爲守勢。12日,清軍向橫江鎮發起全面進攻,“胡中和攻橫江之左;肖慶高、何勝必進攻橫江之右;唐友耕會同楊發貴率所部及陳慶友、徐步雲等駕戰船水陸並進,直攻橫江。”當然了,劉嶽昭的戰功還不止於此,他還是誅殺回軍首領杜文秀的劊子手。不然,他怎麼有勒石紀功的豪興呢!

在這一意義之外,我認爲“勒愧”還有寓意。我們知道,1853年,石達開爲全軍先導後,經河西跳出清軍反包圍圈,奪嶽陽、佔武漢,自武昌東下金陵,28天挺進1200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令清軍聞風喪膽,號之曰“石敢當”。石敢當是立於街巷之中,特別是丁字路口等路衝處被稱爲“兇位”的所在,用於辟邪。而在太平軍的語彙裏清軍從來就被稱之爲“清妖”。在此,劉嶽昭一語雙關,不是同樣暗示了他撥亂反正的“勒石”壯舉嗎?!

豆沙關

在劉嶽昭題刻之左下方,有無名氏五言詩一首:“江石悠然在,三才鎮世間,道德長春古,名利不如閒。”剝蝕較重,幾難辨認。是石門較早的題刻,繼之是一字跡清晰工整的五言排律:“世路荊榛迷,當道豺狼吼。滿目干戈橫,壯士牛馬走。敘南石門關,似擎巨靈手。層山塞其前,湍湍繞其右。雲根動地開,日腳射泉鈕。征夫苦經過,行行重回首。西蜀天下險,此險復何有。不有大將才,誰作長城守。我從亞夫營,劍氣衝牛鬥。恨不乘風天,頃刻掃塵垢。一剪荊榛平,再造干戈後。還從赤松遊,放歌時縱酒。”落款爲“粵人林肇元題壁”。據《慶符縣誌》載,林肇元,字貞伯,賀縣人。諸生出身,系劉嶽昭之下屬。同治年間,其隨劉嶽昭追剿太平軍路過石門時所題詩於此壁。詩歌大大吹噓劉嶽昭,沒忘記傳統文人歸隱山水的情結——“還從赤松遊,放歌時縱酒”,但體制中人,又幾個可以做到呢》分明是鬼話。林肇元確有文才,著有紀事本末體史籍《劉制軍武功紀略 》1卷,另有詩集遺世,後任貴州按察使,光緒7年——光緒9年升任貴州巡撫。

儘管太平天國失敗了,但不少太平軍將士轉而加入哥老會等祕密團體,以布衣的方式參與同體制的對抗。這是由於尖銳的階級矛盾依然存在,社會危機日趨嚴重,而祕密社會卻能從事組織羣衆自衛抗暴、劫富濟貧、扶弱抑強以及反封建統治、組織農民起義等,招降納叛,謀求生路。光緒八年(1882)初,已是貴州巡撫的林肇元就慨嘆:“洪秀全結上帝之會爲滔天之逆,其已事也;乃洪逆方平,而哥弟會又起……聲息氣勢較洪逆秀全之上帝會尤遠且宏也。奸民夥亂一至如此,萬一有稍雄桀者出而號召其間,遠近響應”,則大局不可收拾。(光緒八年一月廿一日林肇元《密陳各省會匪情形由》,徐安琨《哥老會的起源和發展》附件)

鄭板橋的蘭花

可以說,川南也是劉嶽昭的一塊福地。有學者指出,由於種種原因,湘軍集團在雲貴地區掌管督撫之權較晚,劉嶽昭1866年任雲南巡撫,直到同治七年劉嶽昭晉升雲貴總督,隨後又由劉長佑接任是職,直到光緒九年病免。然雲、貴兩省的巡撫之任,則很少與他們有緣。雖然湘軍曾長期在這裏作戰,但統兵將領位不過藩臬,自鹹豐四年至同治十年,近二十年間僅劉嶽昭一人擔任過雲南巡撫,時間不及三年。至於田興恕、江忠義署理貴州巡撫,則時間更短。

這“勒愧燕然”的碑刻能夠保存至今,大概與雲南總督的身份多少有些關係吧。石達開兵敗紫打地後,太平天國丞相錢江流落四川,曾信手拈筆在扇面上題了兩句詩:“蘭花三四朵,自有傾國香”。王者之香,恰如石門關的蘭草,絲毫沒有半絲“慚愧”,飄香於歷史的低空。

鄭板橋的蘭花

豹子頭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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