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河這渡口,就是俺老孫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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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夢到水龍王化作龍形,從大溪河裡游躥出來,用巨爪抓走了大橋,連橋墩拔起,躥回了湯湯的大溪河。

作者:六六河塘主

父親是村裡的一名白鐵匠,從我小時起,就常跟著他和攤販、各種匠人、紮根村莊的老知青、乞丐聊天。老孫頭就是其中之一。

本文所有人物心理及細節均來自老孫頭本人的講述。

1

寶應縣地處蘇中里下河地區,京杭大運河縱貫南北,80年代初期,全縣共有大小渡口173道。錢溝村一度紮根在蘆葦盪,北接廣袤的鹽淮大地,是縣內最大的自然村,千餘戶。在村西頭,東西走向的安沙河,匯入南北走向的大溪河。在此處,錢溝村與繁華的鄰鎮西安豐隔河相望,有一處20餘丈的渡口。

老孫頭便是這渡口的艄公,大家都只曉得他的姓孫,一個外鄉漢,據說是60年代由北邊逃荒而來。他似乎沒年輕過,也沒更老過。河口的妖風一年到頭地不消停,竄出蘆葦盪,鋒利得像開了鋒的刃,兩岸的堤畔龜裂,露出老楊樹虯龍似的樹根須,像極了老孫頭額頭與眼角的皺紋。一頭花白的頭髮也總是剃得短短的,針氈一樣立著,右半邊臉不顯血色,像枯葉一樣乾巴巴的,瘮人得緊。

渡口是村子西大門,庄稼人的蔬菜瓜果、魚肉禽蛋、柴蒲製品,鐵、銅、木、篾匠的手工活計,多得過河尋買家。為搶個合適的攤位,生意人多起個大早,五更天趕到渡口是常事。

老孫頭那兩間干打壘的茅屋,就挨著東邊河堤上的一棵老楊樹。只消沖著窗戶喚一聲「孫師傅,過河嘍」,沒多大工夫,伴著幾聲清嗓的乾咳,老孫頭便出來了。

幾步工夫下到河灘,老孫頭會招呼客人先上船,胡亂幾下解開纏在木樁上的麻繩,順手將繩索扔上船頭,然後一腳踩船頭,一腳蹬河灘,弓起身子一使勁兒,船頭就下了水。隨即老孫頭便跳上船頭,來到中艙,操起順躺在船板上的竹篙,順勢抵著河岸,只一下渡船就竄了出去。下篙、走篙、提篙,一氣呵成。

村民叫他孫悟空,那根茅竹篙是金箍棒,老渡船便是筋斗雲了,一個筋斗就翻過了二十多丈寬的大溪河。

大風天,浪能掀個尺把高,他一篙連著一篙也不帶打個晃,腳下像生了釘子,穩立船頭。見慣了妖風大浪,老孫頭總是一邊撐船,一邊又吼又唱:

水盪蘆葦生妖風,大溪河面起波瀾。

龍王你莫要發火,莫阻行人把路趕。

……

老孫頭總說,這過河號子龍王聽得見,也愛聽。十里八鄉過河的更愛聽,風大雨大時,這號子就安他們的心;好天時,這號子就是消遣。


大溪河的河床忽平忽陡,這是往年挑河造堤的遺產,自然也吞了不少性命。為情尋死的婦人,過往船隻失足墜落的船客,兩岸船家看護不慎的小孩兒。鄉下沒有消防員,每每遇此,老孫頭總是或單打獨鬥,或伙上三五水性好的船客,救人撈屍,不在話下。

早年間,老孫頭還做過回火場英雄。那時他還是個二十左右的小夥子,一次衝進火場抱個啼哭的娃娃時,被燒紅塌了的木樑削掉右半邊臉,燙得個皮肉模糊。土郎中郭半仙搞了些鍋煙灰,和著大溪河的黃泥搗巴搗巴,往那壞臉上攤,疼是疼,不過真止了水,一些日子,臉也好了,就是枯了。

老孫頭破了相,沒姑娘能瞧上,加上本還是個外鄉來的,無親無故,自然沒人給張羅。村裡看他勤快老實,肯吃苦,就把他安排在西頭渡口,接替原先的老艄公,也算謀個營生安了家。

這一干,就從青絲到白髮。

2

老孫頭司職渡口三十餘年,一直勤勤懇懇,風雨無阻。對於一度依託鄰鎮的錢溝村來說,老孫頭曾是比村支書更重要的人物。這麼些年,村支書換了好幾個,可不管是誰,就算只是去對面酒樓喝個酒,也都是要過河的。

到了21世紀,里下河地區公路建設終於迎來了大發展,「要致富、先修路」,不修路,水鄉的農副產品怎麼走出去,各式各樣的工廠怎麼住進來,GDP怎麼爬上去?於是,星羅棋布的渡口顯得愈發扎眼了。

很快,村東邊那條水盪夾道、泥濘不堪的姜錢路,就悄無聲息地換了幾次裝;南邊新落成的新農大橋接入302縣道;就是要去西安豐,稍微往西南拐一小截,那兒水面比這西頭渡口窄,也已架好新橋。

西頭渡口是一塊硬骨頭,水面寬,工程難度大,需要票子多。造橋撤渡,一需造橋款,二需撤渡補貼。省里縣裡出大頭,其餘靠村財政。錢溝村領導班子叫苦村財政虧空,拿不出錢,就鼓起腮幫子、操起大喇叭號召村民捐錢,按照人頭給各個生產隊下指標,大隊又把任務派到各小隊。

除此之外,村中總有一些在外混的臉面人物,逢年過節,就都被支書楊榮浪「抓了壯丁」了,西安豐酒樓擺上一桌,戴戴高帽子,打打感情牌,多少總能吐些來。這樣看來,支書常帶人去喝酒的傳統,就更無可挑剔了。

一番七拼八湊,錢溝西渡的造橋工作終於在2002年底提上日程。


某天傍晚,支書又從西安豐喝酒歸來,一身酒氣,上前道賀道:「孫大爺啊,你的擺渡上要造橋了,橋造好了你就不要撐船了,不吃苦哩!」

近來撤渡的風聲尤緊,老孫頭心裡倒騰過千百遍:「好哇!造橋好哇,橋上走人,也跑車嘛,比渡船強!我聽公家的。」說罷,老渡船已竄出幾丈遠。

「你往後公家養,是五保戶了,享福哩!」支書湊上去,給老孫頭遞了支煙,點上,老孫頭受寵若驚。

老孫頭曉得,他夠五保戶,歲數和條件都夠,跟造不造橋扯不上關係,可這些年,愣是沒見過影子。他問過幾次,到哪兒都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想來自己一外來漢,便沒再追個究竟。

「享福了!享福了!」老孫頭繼續弓著身子,剛點上的煙嗆得他眼睛疼。

靠了岸,支書又拉著老孫頭細細比划了一番,什麼上頭的政策、村裡的安排各種,直到對岸有人催促,還意猶未盡。

空氣里依然瀰漫著支書未散盡的酒氣,老孫頭聽得雲里霧裡,迎著夕陽往回渡,連那半張枯臉都暖暖的。

他覺著,自個兒就要成一名光榮的下崗職工、安養天年了,那是要整天躺老楊樹下曬太陽,抽好煙,喝好酒啊;又想著自個兒還硬朗,也可以找點事做做,掏掏藕,打打小工。這掙了錢咋個用?興許還能相個老伴兒,想到這裡,那半張枯臉又火辣辣的。

3

2003年春節剛過,施工隊就在村西頭住下了。

老孫頭看見王東山也在施工隊裡頭,支書的小舅子,頂著個安全帽,肥頭大腦的根本蓋不住。王東山原是個泥瓦匠,這些年拉起一幫大小工做了工頭,村裡合作社辦的養豬、養雞場都是他帶著一幫人砌的,東邊的姜錢路也是他承包乾的。老孫頭尋思著,他小子蠻能耐,這麼大的橋也會造,這橋跟雞圈、豬圈怕是一個理?

西頭渡口,終於走到了它為人民服務的最後一個年頭。

這一年,村民們常一邊暢想著通橋所能帶來的巨大便利而眉飛色舞,一邊打趣老孫頭,都說他忙活一輩子好不容易退了休,應該趕緊相個小老媽,抓住青春的尾巴來場黃昏戀。每每這時,老孫頭就臉紅到脖子根,最多也就指一指旁邊尚未成型的大橋,說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錢到位,工期推進很快,王東山這位農民工程師對家鄉的建設報以了無限的熱情。當然,縣橋路設計院也派來了工程技術人員。勘測選址、澆築鋼筋混凝土橋板、架橋板、築欄杆,就年中發洪水耽誤了倆月,等到了年底,大橋硬是拼了出來,就叫「錢溝西渡橋」。

通橋典禮上,支書領著主任金建山、會計郭家貴和一些出資者,簇擁著縣裡派來代表,個個西裝筆挺。橋東擠滿了人,各個生產隊的都有,造橋募捐幾乎戶戶有份,個個是「股東」,人人是主角。老孫頭擠不進去,就站在老楊樹下,這塊兒地高,看得清爽。

在橋的正中,放著一塊四寸見方的木板,叫龍口板,從橋的兩端拉一根紅頭繩於正中,橋上擺設祭品,點燭上香——這是為「背龍口」(方言,斷)準備的。

所謂「背龍口」,源於一個久遠的傳說故事。傳說龍王是分三六九等的,東海龍王最大,管著各個湖中的水龍王。在里下河地區,有一屆白馬湖的小水龍王性情暴戾,仗著天高皇帝遠,魚肉百姓,抓走百姓茅草屋的屋頂,破壞橋面,百姓苦不堪言。終於,一位叫馬郎的小夥子挺身而出,用菖蒲劍斬背了小水龍王的血盆大口,從此這一帶便消災納福,人畜安康。相傳沿襲,從那以後,每當房屋、橋面等落成時,此地都會有一個「背龍口」儀式,由當地老泥瓦匠主持。

俞三駝子就站在橋頭,他是村裡的老瓦匠,是王東山的師傅,自然要他來主持大局,他的駝背就是從腳手架上摔了落下的。一切準備妥當,他開始連唱帶喊,聲音沙啞,卻很有力道,大家皆以叫好伴和。

「嘿一子嘿!我為村裡背龍口,勤儉有路向上走,敬老孝子皆如意,吃不焦來穿不愁!」

「嘿一子嘿!我為村裡背龍口,銀錢元寶聚金斗,福星高照三元地,迎來鳳凰三點頭!」

……

老孫頭站得遠,也大聲喝「好」。

喜唱結束,王東山接著給俞三駝子一條好煙,中華的,軟殼子,還有一大袋大白兔奶糖,這是用來「撒喜」的,往人堆里撒,誰搶得多,就吉利發財。俞三駝子麻利地拆開煙條外包裝,自個兒先揣兩包,還有八包都拆了,混在糖袋子裡頭,一把把地就撒開了。

橋頭炸開了鍋。老孫頭更加擠不進去,還老實地站在楊樹下。

他在等,他知道正事還沒開始。

橋頭一個個搶喜搶得灰頭土臉,王東山在一旁跟他姐夫支書嘀咕著什麼——要找人過橋了。

第一個過橋是不吉利的,會衝撞水龍王,那人多半招災惹禍,一段段傳說是神乎其技,有鼻子有眼,唬得你汗毛直豎。非要找一個窮漢或乞丐先過,這號人命硬且賤,給些貢品和賞錢就成。這要命的差事,自然沒人干。

支書是一肚子數,他從小舅子王東山那裡拿兩包中華煙和200塊錢,徑直往老楊樹走來,「孫大爺,橋落成,我們不敢過,請你過個橋。你跟龍王熟呢,你是孫大聖,有金箍棒,龍王還怕你三分呢!」支書點頭哈腰,客客氣氣,說著就把煙啊錢什麼的往老孫頭手裡塞。

老孫頭沒拒絕,倒不是稀罕這點兒東西。他當真是跟龍王熟,過這麼多年擺渡,真覺得大溪河才是自個兒的家,哪天蹬了腿,要能沉進河裡去,反倒是回了家。

老孫頭跟著支書來到橋頭,徑直就踏上了橋,像踏自個兒的老渡船一般穩健,哪有幾多的顧忌?這時,王東山就招呼小工炸小鞭,人聲湮沒。村民們迷信,人群中不乏錯愕與惋惜的面孔,這「背龍口」,就像在處死一位老人。

可老孫頭分明像是在撐著自己的老渡船,鞭炮聲中,過河號子又來了:

嘿嘞!

水盪蘆葦生妖風,大溪河面起波瀾。

龍王你莫要發火,莫阻行人把路趕。

……

老孫頭走到橋中間,在龍口板前停下,朝著龍口板磕了三個頭,起了身,繼續朝西走。

老孫頭一走過龍口板,俞三駝子就指揮小工揮斧把紅繩砍斷,隨後,幾個小工趕忙跑到橋中間,用四根鐵釘將龍口板死死釘好。

龍口背過了,鞭炮聲消停了。錢溝西渡橋走人、通車了。老孫頭退休了。

4

到了2004年初,不過一年的光景,東西橋頭都神不知鬼不覺地開了幾道縫,個個都有手指粗,日復一日的,看得出往中間爬的趨勢。橋墩上的混凝土也冷不丁地掉渣子。老孫頭瞧這橋面、橋墩的混凝土星星點點的不少孔,就像麻子的臉,比他的枯臉瘮人。

王東山說裂縫是大車子壓的,橋墩掉渣子是被大水泡的。老孫頭守在大橋邊上住,也沒見著多大的車子碾過,況且這橋墩不杵水裡還能戳天上去?

說的人多了,支書也急了,請縣橋路設計院的專家來看,人說這橋吃水泥沒吃飽,更沒吃好。支書讓專家想想法子,專家搖搖頭,嚇得支書一頭汗,不過還是給開了「藥方」——用高標號的水泥,把裂開的縫補補,勤做養護。

不多久,橋頭就插上了招眼的限載警示牌。

想來這水泥果真都是王東山家的,姜錢路也一樣,三兩年的工夫,一處處跟商量好似的,裂起了大口子,有的地方甚至塌陷了,路面沿中間直接掰成了兩半。王東山又說,這是拖拉機壓的。可雞娃子的農用路不走拖拉機能成?支書就叫自己小舅子帶人把折了的路修修好,縫大的就補補。

當然,修補費用不是王東山個人出。

橋裂了就限載,路塌了修修補補,大隊部一幫人牛逼轟轟,比專家還厲害,總有辦法為村裡解決實際困難。好在村子位置偏,這路修修補補問題也不大,裂幾個口子村民才不在意,又不是自家的田幹了裂口子。


里下河的田不怕干,就怕內澇,淹壞了秧苗。小水補秧,大水絕收。

2003年大水,是繼1998年大洪水後,里下河地區又一次遭受水災重創。對此,國家是有補貼的,叫「農業稅災歉減免補助」,簡稱「災減款」,這個錢是退庫發放的。「災減款」的風聲也是有一搭沒一搭,貌似退了錢的只是個別村,比如隔壁沖林村——那村裡有個荷園景區,算是小「暴發戶」了。

村民們從不指望交了的錢還能吐出來,從來就沒有過,有這麼個勞什子精神都下田補秧去了。

老孫頭沒田,撤渡後,五保的補助總算是見著了,可就是一月晴一月雨的,也實在沒個數。他也只好弄些絲網、長魚籠往溝渠里撂撂,有力氣就掏掏藕。若是閑了,老孫頭喜歡過橋往西安豐鎮王石匠那塊兒跑。造橋前,老王頭給村裡死鬼們刻的碑,都是老孫頭給運過河的,倆老頭關係是頂好的,有空常互邀著喝老酒。

2004年3月上旬的某天,老孫頭去老王頭那串門,落腳一口茶還沒喝,老王頭就問:「你們村裡頭郭會計要我刻好多章子,還叫我不要跟人說,還有你的呢,怕不是什麼周正事!」

村裡人雖沒什麼文化,但這個章子家家可是看得死死的。章子可以到處戳,跟簽字畫押一樣,能領錢也能讓你掏票子,坐大牢都有!

「我沒叫郭會計刻章啊。」老孫頭摸不著頭腦了,村裡刻自個兒的章幹什麼用?老王頭說,村裡頭好多人有份,足有84枚,他不除疑這事有鬼。

當晚,老孫頭就找到了退休老教師夏正陽、潘宜清,也有他們的章子。倆人肚子里有墨水,預見到這事情非同一般。第二天一早,倆人先後來到鎮政府、縣紀委進行舉報,要求查明村幹部私刻村民印章用在了什麼地方,及錢溝村2003年「災減款」發放情況。

這事在縣紀委馬上炸開了,縣裡一方面儘力封鎖消息,一方面低調處理。支書楊榮浪,主任金建山,會計郭家貴連夜被帶到縣裡去了,都是坐紀委的好車子去的。老孫頭一聽人說那叫「奧迪車」,「好幾十萬一輛呢!」一下就給嚇住了。一個小轎車幾十萬,那得要買多少好渡船啊!

這下,村民們都對那傳說中的「災減款」燃起了希望。至於老孫頭,他還是想不通村裡要刻他的章子幹啥。

時隔近一個月後的4月15日,村集市布告欄上貼出村會計郭家貴的「檢討書」:本人在前段工作中,應上級要求對2004年「稅費分解到戶表」的蓋章率必須達到80%,由於時間短,許多村民家中根本無印章,且不少村民在外打工等諸多因素,實難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工作。因此,擅自為他人刻制印章84枚,用於檢查驗收……

查了個把月,出了這麼個狗屁「檢討書」,其一,所謂「稅費分解到戶表」村民毫不知情,其二,這裡也壓根沒提什麼「災減款」,失望與不滿的情緒在村中瀰漫開來。

4月19日,縣紀檢委有關部門和鎮政府又共同召開了調查結果通報會議,為此次事件定調。會議還邀請了老孫頭、潘宜清、夏正陽在列的等村民代表,以息民憤。老孫頭不愛整事,無奈自己是重要見證人,便不好推辭,他覺著自己有這份責任。他更不善言辭,其實大會也並未給他發言的機會。

會議通報了「調查結果」——錢溝村會計郭家貴私刻村民印章屬個人行為,所私刻的村民印章沒有使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不追究法律責任,經鎮黨委研究決定免去郭家貴錢溝村會計職務。

5

郭會計的「免職」,並未澆滅村民的怒火,但凡有些「政治嗅覺」的人,都聞得出這是縣委、鎮政府、村委達成的某種默契。村民們覺著,這個「調查結果」避重就輕,他們又一次受到了愚弄。

終於,不曉得誰把這事掛上了網,「錢溝村」、「村幹部刻私章」的字眼立馬引起了一些媒體的注意,揚州電視台的《關注》來了,就連中央台的《共同關注》也來了,採訪車一路開到了村裡。大家做夢也沒想到,自個兒也能上電視,還是中央台。一個個在鏡頭面前走來晃去,有的還說上了話。

對於「調查結果」,面對記者的麥克風,與會的鎮幹部、村民代表有著截然不同看法。甚至被撤了職的郭家貴本人,也委屈巴巴、頗有微詞。

鎮黨委副書記王乃華表示,會議上拿出了四點處理意見,一是郭家貴私刻印章的費用由其自己支付,二是早前已責令郭家貴寫出「檢討書」,三是鎮政府收集到的78枚私刻村民印章當場銷毀,四是對村會計郭家貴就地免職。王副書記對著鏡頭說:「會議上的四點處理意見在會後都及時兌現了,錢溝村的群眾還是比較滿意的。」噴得麥克風全是唾沫星子。

但村民代表卻表示,對 「調查結果」很不滿意。夏正陽說:「我們當時就不認同『調查結果』。第一,鎮里要現場銷毀私刻的印章,我們堅決不同意,但還是被他們搶先,毀了78枚,好在保住了其中6枚;第二,他們(縣紀檢委幹部)在經過一個月的調查取證後,處理結果讓人失望,他們對『私刻84枚村民印章』一事的來龍去脈、是否與國家『災減款』等有關情況沒有解釋清楚,明顯存在包庇行為……」

就連被「免職」的郭會計也不認同「私刻村民印章」是他個人行為。對著鏡頭,郭會計說,「村裡刻大傢伙的私章,支書點頭的。」支書發飆了,罵他放狗臭屁。

到了最後,兩人又都說,「這是上頭研究的慣例,也是村民默許的。」 郭會計還補充說:「有領導找我談了,為了顧全大局,才要求我承擔責任接受處理。」

關鍵問題還是未能解決,村民們死活不相信這些私章難道真就是大隊部刻來玩玩兒的?帶著村民的期許,記者又跑到縣紀委檢察局,局長說:「經調查表明,因村幹部沒有明顯違紀行為,所以紀委對此事沒有立案,錢溝村災減款到目前為止,可以負責地講沒有問題。」 到底是官大,說話就是有底氣。

夏正陽手裡還留著 「私刻」的6枚村民的印章。大家還是想弄明白,「災減款」發放的依據是什麼?都發到什麼地方了?此外,村民們普遍認為大家參與捐資造的橋,修的路也明顯偷工減料,查一查支書屁股乾淨不幹凈很有必要,「王東山可是他小舅子!」

夏正陽還拿出一張簽滿姓名的上訪書:「上訪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有辦法,沒有人願意。」

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歷史和經驗告訴我們,向來遇到這種事,只要處理得當,部分村民就算是有衝天熱情,很快也能消停下去,錢溝村也不例外。

6

老孫頭老了,沒參與上訪,他擔心一折騰會把本來就「不規律」的五保給徹底折騰沒了。

石匠老王頭偶然間聊起,聽說新大橋建橋撤渡後,老艄公沈長善一次性拿到了5000塊的撤渡補貼款,問老孫頭拿了多少。

他算曉得這些個彎彎道道了,還真有「撤渡補貼」這檔子事,不是傳說。

老孫當真是不愛整事的,便給自個兒寬心,他有五保的待遇,身子還算硬朗,還能吃點苦。該自己的應該跑不了吧,他也不傷那勞什子神了。

另一方面,他也覺著,最後公家會給個說法的。

老孫頭老了,就像他的渡船也老了,卧在淺灘上。

太陽好的時候,他就愛在老楊樹下放個藤椅,躺著,整個收音機聽聽淮劇,瞅著他的老渡口。

藤椅晃晃悠悠的,老孫頭容易累,曬著太陽一會兒就能睡著。

他做了個夢。他夢到水龍王了。龍王化作龍形,從大溪河裡游躥出來,低吟著,繞著老楊樹遊了一圈,自己就年輕了,回到了二十歲,那張枯臉也光鮮了。還沒等他看清面目,那龍就用巨爪抓走了大橋,連橋墩拔起,躥回了湯湯的大溪河。

大橋沒了,老孫頭又成了艄公。

河口的妖風還是一年到頭地不消停,他就繼續唱著:

水盪蘆葦生妖風,大溪河面起波瀾。

龍王你莫要發火,莫阻行人把路趕。

編輯:沈燕妮

題圖:《指間太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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