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懂我在氣傅皓翔什麼。可能我打從心底期待有些什麼特別的事在我們之間發生,讓我的人生可以和別人稍有不同吧?每天和同學一樣,上學、放學,打開課本、闔上課本,寫考卷、訂正考卷……我覺得,這樣的人生和工廠的加工線有什麼兩樣。

每天眼睜睜看著考試的份量和黑板的倒數成反比、抽屜裡的講義堆疊成很厚很厚的恐懼──我害怕這麼多的字彙會把我淹沒,我害怕我在書本鋪就的這條路找不到對岸,我害怕我自己對於競爭的茫然無措。我想張開翅膀,卻畏懼有形無形的屏障,瑟縮後退。等到發現離自由很遠,才曉得自己已經不會飛。

「妳們以後說話要有技巧,靈機應變,教授都喜歡反應快的孩子……」

一回神聽講,臺上又是這一套。

我厭膩地在課本上塗鴉。又怎樣呢?這場謊言競賽,只是教我認清了從前學到的真理正義原來是會變的:對自己誠實,比不上對別人撒謊重要。

想走上光明的康莊大道,非得這般訓練有素地世故嗎?

我想到傅皓翔,那個像天使一樣的,有一對看不見的、輕藍色的翅膀的男生。

既然他是天使,他應該更懂什麼是真理吧?天堂應該是純淨無垢的,我們想踏上我們的夢土,應該尋找一對純潔的翅膀優雅飛抵,而非是這般技巧性地隱瞞。

黃威融認為《旅行就是一種shopping》,我猜,對於想逃開課堂牢籠的學生而言,旅行就是一種飛行吧!「秋天怎麼該在課堂上耽誤青春。秋天應該去旅行。」我在被微風閱讀的書頁上寫下。

當天下午放學後,我輕輕躡進圖書館,一進門,就看到皓翔在座位上認真讀書的背影。我想起上次和他的對話。原本反感的說教口吻,伴隨他在我心目中的天使形象一併擱置幾日,被發酵得柔軟溫和,午後的陽光從窗口照進,曬在他背上,彷彿他身上有光圈,能夠獨自發亮。

座位並不多,來回走了幾趟,找不到更合適的位置,索性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下。

「嗨,這麼巧。」他從書堆裡抬頭看我,笑瞇了眼,一貫的陽光色彩。

我拿出課本,回覆一個輕柔的微笑,開始計算繁複的數字關係。

大約是一杯熱燙燙的咖啡轉涼的時間後,「借一下。」他一面說,左手即時地動作,抽走我的課本。

像課堂上那陣風。

書頁到那個姿態便安然靜定,那句話又躍入眼底:「秋天怎麼該在課堂上耽誤青春。秋天應該去旅行。

他微笑的嘴角輕輕讀出氣音,在空氣裡暈染開成一抹屬於青春的薄荷味。飛行的慾望淡綠地在空氣裡飛舞著。

「妳想去旅行嗎?」他傳給我的紙條,語氣明顯頓了一下,字跡有清楚停滯的墨滴,「或者,其實妳只是想要,所謂的『自由』?」

「對,我想自由。」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坦誠──雖然,總覺得讓一個還不夠熟稔的朋友聽見這樣的念頭,怕被笑幼稚。

「妳在逃避現實哦。」

我張大了嘴巴,驚訝地看向他,卻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嘲諷或其他。「什麼意思?」我心谷泛起小小的迴聲: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麼要讓他看我的課本呢?

「妳這樣是在逃避現實呢。」他昂起頭,笑咪咪地看我,「妳會不會覺得,有時候所謂的自由,只不過是想逃避現實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該怎麼反駁呢?我不同意自由是想逃避,但是我也想不到為自由辯護的說詞。自由是什麼?紅極一時電視劇《人間四月天》裡,徐志摩也曾經對張幼儀要他的自由,但張幼儀卻認為她也不自由,反過來認為「你向一個沒有自由的人要自由,你的自由我無能為力」。究竟自由是什麼?徐志摩想要不顧禮教拋妻棄子迎娶林徽音,那樣任性妄為的權利?還是張幼儀要的,安安份份過一輩子的平凡生活?而我的自由──我為什麼這麼想要離開課堂?是因為任性嗎?是想求安逸嗎?

「秋天在課堂上,也可以享受青春喔!發呆反而是在耽誤青春呢!妳看喔,妳學得多了啊,以後去旅行的時候,那些枯燥乏味的課程會一一證明它們的效用在哪裡唷。」他的回覆加上了很多語助詞,使得句子的尾巴輕輕翹起,像對我表達友善,想說服我一樣。

(不行,怎麼可以這樣就被說服呢?)我還想辯解些什麼,他又接著寫了新的紙條。「妳有點憤世疾俗喔。可是,有些事實是我們一定要接受的。妳慢慢會懂得,有些事會那樣發生,自然有它的道理在啊。考試是壓力,但是妳逃開了,就要面對另一種壓力。」

我在計算紙上塗繪一對翅膀,想他說的話。藍色的彩色鉛筆下泛起他提起過的輕藍色調。

隨時會飛起來的輕藍色。

也許,所謂的自由是一種,沒、檢、討。想要自由,實際上,只是想逃離而已……」我在那對輕藍色的翅膀旁邊這麼寫。

他看見,笑開。「所有妳想過的問題,以後都會有答案的喔。妳要靜心地等待它降臨。」

「嗯。」我點點頭,表示承諾:我會找到我的答案。至少盡力,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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