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花最短的時間結束閱讀的一本書了。
同時也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讀完一本書連同後記又再從頭包括前序讀一次的一本書。

光看這兩句話或許就能發現我已受村上先生的影響了罷?

作為讀者--特別是不善言辭不得已只好靠文字來傳達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好像真的很容易受某一時期閱讀之作家的文風所影響。強調某一時期的原因即是,當你不由自主把對特定作家的注目轉移到他者身上時,你的行文、你的談吐、你的思想甚至你這個人,也都跟著改變了。或許可稱之為成長吧。至少我是這樣樂觀看待。

我所擁有的《聽風的歌》的版本是時報出版社所發行的三十周年紀念版,開頭收錄了村上先生於2001年發表的<給台灣讀者的一封信>。而今天促使自己寫下這篇文章的,就是它。

我開始寫小說已經是超過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會拿起我的書來讀的,大多是從二十歲代到三十歲代的年輕世代。那麼現在,若要問是什麼樣的人在讀我寫的小說呢,還是同樣年代的年輕世代。我有三年左右的期間在網路上擁有自己的網站(現在因為忙碌而暫時中斷),跟許多讀者交流過,寄信到網站來的大半是二十歲代到三十歲代的人。當然也有不少十幾歲的讀者,也有六十幾歲的讀者。不過讀者的核心年齡層,在這二十年之間我想可以說幾乎沒有改變。

這個事實讓我覺得有一點不可思議。換句話說,我的小說讀者的核心層大約往下移動了整整一個世代。就像搭乘一部巨大的電梯下降一層樓一般。更具體說,就是非常多讀者寫道「我從母親的書架上拿來一讀立刻就喜歡上了」,或「因為學校老師的推薦我讀過後覺得很有趣」。或者也有這類的來信「我自己找到中意的書讀著之間,竟發現我父親也讀過同樣的書,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我以為自己跟父親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共通項目」。(我自己本身或許正屬於和這些父母親與老師相同的年代)。

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可喜的現象。不用說,我並不是為了討好年輕人而寫小說的。我在這二十年間,只是把自己想寫的故事,以自己想寫的風格繼續寫過來而已。雖然如此,這些作品還是被可以當我孩子的年輕世代的人們拿起來讀,而且說很喜歡,我真覺得很高興。

通常,作家和讀者有年齡重疊的傾向。換句話說三十歲的作家擁有三十歲前後世代的讀者群,六十歲的作家擁有六十歲前後世代的讀者群……之類的。當然我想這──與自己的世代共同成長──自然是一種達成。但我的小說並不是這樣。當然這是在日本的情況,至於在台灣我的小說是怎麼被閱讀的,我並不清楚。不過光以年代來看,所得到的結果我想像台灣和日本也許大致相同(我也收到過幾次台灣讀者的電子郵件)。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讀者不會老呢?

或許,我的小說所要訴求的東西,和他們(從二十歲代到三十歲代的年輕人)所追尋的東西之間,有某種超越現實年齡差異的某種強烈的共通項目吧,我這樣想。
那到底是什麼呢?

一個人,要在社會上自由而自立地活下去該怎麼辦?這件事。要說得非常簡單的話,我想就是這麼回事。然而包圍著我們的這個現實社會,卻非常強大,而且難以理清的複雜,顯得好像在把我們想要完全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意志──加以打擊粉碎。把我們所愛的東西──變成石頭,讓我們所追求的東西──遠離而去似的。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想辦法繼續活下去,因此有時候不由得掉落黑暗、寂寞而厭煩的境地。
這似乎是,我在我的作品中想要描寫的世界的模樣。而且我想或許這也完全正是,現在的(而且也是過去的,或未來的)二十歲代到三十歲代的年輕人──無論是日本是台灣是任何地方的──所處世界的模樣。那對我來說是非常真實痛切的,同樣地對他們來說也是非常真實痛切的。我這樣想。

我既是一個 pessimistic(悲觀的),常被黑暗的心所吸引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樂觀的 moralistic(重道德的)人。在我這個人心中同時存在著許多相背反的要素,無法簡單地找出狀況的結論。我所能夠做到的,只有為你提供幾個真切的故事而已。結論──如果你想要的話──請你自己靠自己找出來。小說這東西,並不是對一個問題給予一個具體結論的東西。我想做的是,把你所有的問題,和我(或其他什麼人)所有的問題,通過所謂故事這個強有力的隧道直接聯繫上。不管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不管有什麼樣的問題,你絕對不是孤獨的──這是我想寫的事情之一。這或許可以說就像靈魂的internet一樣的東西吧。
在那連結之中你會得到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
對我來說,由於繼續寫這樣的真切故事,覺得好像在朝某個地方前進似的。而且我可以說一句,我相信故事的力量,只要我還相信,而且還有把那化為文章的能力的話,我跟各位在某個地方便互相聯繫著。這當然,對我來說──身為一個作家和身為一個人的我──都是很大的安慰和鼓勵。感謝你的閱讀。


也許我現在就是處在這麼一個狀態吧,所以很準確地被村上先生說中, 他的讀者的確就是以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年輕人為主。

不過我想問的是,如果村上先生的讀者核心層一直是這樣的年輕世代,那麼,那些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曾經是他的讀者的「年輕人」去哪兒了呢?我的意思是,是否年過三十就不再需要以村上先生的作品作為救贖(或類似救贖的東西)了呢?而這個不再需要,是像從《Before Sunrise》到《Before Midnight》那樣隨著時間自然而然產生改變;還是那些「年輕人」當自己不再年輕時,便決定與非常強大而且難以理清的現實社會妥協了呢?是妥協、屈就,還是找到了與之和諧共處的方式呢?

今時今日暫且這樣草草記下,也許十年後的我會有答案罷。

寫於2月16日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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