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格羅知道他們不懂。可是他們為什麼看不清?怎麼可以懵懂無知?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他們為什麼不明白一個情緒、一個決定、一牀毯子就可以改變一切。

就可以奪去一條命」(《行過地獄之路》,274)。

我以為我懂戰爭機器的可佈與戰慄,是血肉模糊,是屍味衝天;死亡是在枝間等待或盤旋的禿鷹。我以為戰爭僅只一種希臘戰神式的燒殺擄掠,在所經之處帶來滿目瘡痍,人間煉獄,各種物質上的毀滅破壞,槍林彈雨,而已。我也以為戰爭離這裡很遠,是上上一代的記憶罷了。

 

完全不只如此,而已。

 

當我以為擺脫了宏觀與國族的操弄的歷史述事時,認識了白色恐佈和二二八悲劇,以為那就是臺灣悲劇的歷史全貌,其實還是懵懂無知的,陷在「一元的大歷史觀」的危險中。

 

再讓我們往前追朔一點,從馬關條約被割讓給日本開始。臺灣成為日本帝國殖民地,各種馴化的手段,為要讓人成為天皇的子民。身份認同的錯亂,以及兩邊都不是人的身份困境,讓許多人宛如徘迴在limbo之淵。霧社事件後的《餘生》,淒涼的告訴你,他們的離散故事。當時戰爭造成的創傷,如血緣般地傳到了下一代,然後下一代──即使時序己來到兩千年,帝國砲彈的煙哨味早已散去。馬紅莫那的女兒唱著馬紅莫那之歌──「我是馬紅莫那,我是馬紅莫那,為何留下我孤單一個人,要我在這世上如何活下去」;或是花岡一郎與二郎身不由己,挾在in-between的痛楚,倖存下來還活著的,帶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前方道路的悲慟迷惘活下去。你知道戰爭雖然已遠去,但曾被捲入那機器的一隻只生命,及其後裔,永遠烙著戰爭的創傷。

 

然後是如火如茶的太平洋戰爭。戰爭機器捲動、攪入了數以萬計的生命,那些不幸未死去的,心裡都被扭曲了一個樣。同時被戰爭動員與父權幫兇下的悲劇慰安婦、海南島的臺籍日本兵、高砂義勇軍。戰爭機器轟轟烈烈地,彷彿在宇宙之間劈開了一隻異世界的破口,例外狀態的無盡暴力,把人的靈魂,像條擰不乾的抺布,不斷擰,反覆擰。人像被捲進龍捲風暴之中,在那個破口裡凌空、翻騰。

 

後來,太平洋戰爭走了,破口闔起。所有被捲進去的,如無生命的機具般摔落。戰爭進行中沒有帶走你,結束時更會爽快地拋棄你。僅管例外狀態結束,但那個日常再也不是你所熟悉的日常。你從東南亞的不知道什麼國度,只能千方百計的想辦法回家。但你啊,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還是中華民國還是臺灣人?

 

最後一名倖存的高砂義勇軍,躲在印尼山裡31年,一直不知戰爭已結束。在返臺後六年,人事全非,真實版的浦島太郎。他終在鬱鬱寡歡的酒精與香煙的餘生裡,離世。在戰爭起始的那一刻,也許就註定了魂魄再無「回家」的可能。他的生命曾被烙上日本名,漢名,阿美族名。

 

接下來國民政府尚未撤退來臺時,國共內戰打得激烈,從臺灣徵召了不少人前去中國打仗。打輸了,撤退來臺時,就扔下了那羣臺籍老兵不管。這羣老兵就此淪落異鄉。戰爭雖然結束,他們生命的戰爭卻永無止盡。被拋棄,被不承認,也許被罵漢奸。在異國的那些長長年日裡,誰又聽他們的故事?他們是中國人是中華民國人還是臺灣人?(龍應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都還來不及談到灣生或半山,前述的各樣生命述事(多元小歷史觀)就足夠摧毀大歷史觀的蠻橫。唯一能夠歸納的,就是戰爭所引發的連延漫長的離散創傷。我們能夠標定戰爭暴力結束的年份與日期,卻無法標定創傷暴力對倖存生命所造成的破壞與撕裂。戰爭啊,哪裡有什麼勝利者。每一個被捲入進去的人,生命被迫開始迷航。我始終記憶深刻:當我高齡的奶奶講述著當年十六七歲的她,不過是出去玩,結果戰爭就來了,她就回不了家了,跟著逃難到臺灣。近七十年前的往事,她說來仍舊老淚縱橫。家族裡也許是我第一個問她,從何而來,為何而來的人。

 

當人理解的不夠多時,可以很輕易地對族羣對統獨下標籤。那些被主流論述區隔在外的,於是都不敢發聲了。

 

"It is through stories and histories that we discover what we can do individually and corporately" (Kevin Vanhoozer). 人聽到不同的故事越多,越能在故事中學習謙卑。唯有不聽故事的人,才總是那麼驕傲自負。

 

「長官,記憶纔是真正的正義」。(《行過地獄之路》,226)

 

今日,我又再度捕獲一則白色恐佈的故事。陳欽生先生最後說,他年紀也大了,什麼都不會,但是隻要哪裡有需要,他就去說他的故事。他希望能有更多人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他活著的責任。也真的很希望政府能夠在他死前,讓他知道,到底當初是誰陷他於如此的不義。然後,他就能安心的死去。就是一個簡單的願望:活著,就要代替死去的那些亡魂把故事說出來。記憶故事,方能將被遺忘的、無聲的、支離破碎的生命,迎回他們應得的尊嚴。

 

「人類是記憶的動物,人類依靠記憶的事物去判斷、追求。易言之,正義是需要爭奪的、是得經過時間汰洗的,正義不會自然浮現,正義要靠我們記憶它、打磨它」。(《行過地獄之路》,推薦序)

 

你聽故事嗎?你有聽過多少異質性的故事?不是課本教導你的宏觀大歷史,是那些平凡而活生生的生命故事,有眼淚有痛心有憤怒的。當你聽過這些鮮少被言說,關於臺灣過去因殖民因戰爭因獨裁而發生的各種悲痛的故事,你不會知道現在的社會光景是有多麼得來不易,而又有多麼沉厚的殖民歷史需要被解殖。這些故事都還在邊陲之處,等待被聆聽,等待盼望;而教會卻花力氣在鬥爭一羣在社會邊陲的同志族羣,不斷打壓他們說故事的權利。

 

小說中畢格羅的控訴:「他們為什麼看不清?怎麼可以懵懂無知?」是一個必須不斷放在心裡迴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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