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週,在北京合生匯、國貿、百子灣附近訂美團外賣的朋友們,有可能碰見過這麼一位外賣騎手。

他身着外賣標配的衝鋒衣和頭盔,腰間卻掛着一臺扎眼的徠卡相機。

配圖來自@相機入魔

作爲德國精湛機械技術的代表,徠卡幾乎已成爲當代“貴價相機發燒友”的代名詞。其售價動輒上萬,最貴的高達10萬元以上,說是玩起來“窮三代”也不爲過。

因此,當這麼一臺相機出現在外賣小哥身上,戲劇性的效果就產生了。當有人把“徠卡騎手”的照片傳上了網,各路攝影愛好者羣裏立刻炸開了鍋。

有人“合理質疑”:這臺徠卡相機果斷是個裝飾用的手機殼啊!

也有人說,這位外賣小哥的真正身份“是藏在外賣服後面大隱隱於市的掃地僧”,爲了減少徠卡街拍的侵略性才成爲了外賣騎手。

還有人開玩笑道,怪不得我的外賣一股德味(德味,老法師用語,指照片色彩表現濃鬱、過渡自然,達到一種油潤的境界)?

總之,關於這位“雙井薇薇安·邁爾”的傳說有很多,但是沒人知道其中有哪些是猜測、哪些是事實——直到我於近日的某個下午在百子灣喫完潮汕牛肉火鍋出門時碰見正在休息的他。

一番閒聊後發現,他身上的標籤和故事遠比“徠卡騎手”這個“噱頭”有趣得多。

“外賣不是主業,廣告是”

“徠卡騎手”真名張弛,我遇到他時,剛好是下午三點。

這個時段是中午就餐高峯的單子剛送完,晚飯的單子還沒來,一天中最難得的禪意時刻。張弛可以忙裏偷閒地在路邊抽根菸,發會兒呆。

在一天中的其他時間裏,張弛沒什麼機會用到隨身攜帶的徠卡相機,比起網友冊封的“雙井薇薇安·邁爾”稱號,張弛覺得自己更像“百子灣藤原拓海”。

一開始,他還不是很懂“道上的講究”,不小心弄撒了客戶的咖啡,不得不再來回跑十公里補上這一杯。這次事故後,張弛發現把咖啡卡在車頭把手之間,就沒那麼容易灑了。還有一次,有位客人下單時點錯了地址,張弛就“傻乎乎地”幫客人把餐送到了四環外。

和開 AE86 送豆腐的藤原拓海確實沒什麼不同。

而這份體力活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經歷了週末爆單、高峯期同時掛三單的折磨後,他“跑瘸了一隻腳,三天內減了四公斤。”

但這並不意味着跑外賣的人生就盡是苦澀,驚喜和正義感也會時不時地降臨。

在摸爬滾打了幾天之後,張弛和跑同一片區的騎手們都成了熟臉。有一次他和汽車發生了剮蹭,立刻就“從周邊鑽出了十幾號各平臺的弟兄”幫忙接力送單,保證他不因爲超時而被顧客打差評。穿上一身黃色外賣服,連喫羊肉粉的時候,老闆都會特別交待,“這哥們兒送外賣的,給他多添點肉哨子。”

3月10日,他發現一位垂楊柳醫院的孕婦點的砂鍋菜,是髒破平房裏面的黑心外賣。儘管這家店在外賣平臺上有實體店地址,但直到取餐時他才發現這家店根本連個店面都沒有。

於是張弛“順手舉報了”這家黑心作坊。

張弛舉報的黑店地址就位於兩家店中間(圖源:騰訊街景)

他和其他的外賣騎手一樣,在飯點兒奔波在寫字樓和商場之間,擔心掉單擔心差評擔心飯撒掉,但又和別的外賣小哥不太一樣。

一週前的他,還是一位腦力工作者,而徠卡相機是他的生產工具之一,他本人並沒有什麼和城市“貼身肉搏”的機會。

“元旦的時候去了一趟日本,見了很多手工業者,想換種生活方式了。”談到送外賣的原因,張弛這樣對我說。

“外賣不是我的主業,我主業做廣告,所以我的生活方式也代表不了小哥們,他們的日常比我辛苦太多。”張弛在微博上寫道。

“喜歡攝影,和喜歡滷煮沒有區別”

對於外界突然的關注,張弛感到很不自在。

雖然有時候,一起送外賣的兄弟們也會輪流“盤”他的徠卡,但這事兒本質上跟媒體(包括我)獵奇式的拍照評論、拿徠卡當噱頭挺不一樣的。

“被網友偷拍了。”提到最初的“走紅”和媒體的渲染,張弛有點無奈。

最初流傳的照片(配圖來自@相機入魔)

之後,他也不厭其煩地反覆澄清:

“只是體驗生活路上帶上了相機而已……揹着徠卡不見得是什麼大師,愛好者而已,喜歡拍照背啥都一樣。”

“我不是什麼大王大法師,就是喜歡拍照而已,這事兒本質和某人喜歡滷煮、某人喜歡冰闊落一樣,不能讓一個人比另一個顯得更高尚。”

張弛偶爾會在朋友圈發出自己的攝影作品,也會把徠卡借給跑外賣的兄弟們拍照。在“騎手張弛”手上,這臺徠卡真正迴歸了它最初的身份——一臺相機。

外賣服,一套最好的“城市迷彩”

仔細想想,徠卡真的無足輕重嗎?其實也未必。

如果不是這部徠卡,穿上外賣服的張弛可能真的就不是張弛了。

人類學家羅賓·內葛(Robin Nagie)曾經寫道:制服大體上改變了任何工作人員被看待的方式。男人或女人穿上制服就成爲了警察或者消防員、軍人、醫生、廚師。個人主義被包含進被制服所顯示的角色中。

20世紀70年代,哈弗福德學院院長約翰·科爾曼(John R. Coleman)曾經穿上保潔服,在華盛頓特區做了兩週的“垃圾人”。在這兩週中,路上遇到的男人和女人要麼對他視而不見,要麼對他上下打量。當科爾曼想像“正常人”一樣與這些人寒暄打招呼時,他們都顯得無所適從。

制服異化了、也抹殺了裝在裏面的個體。

而在中國都市的語境下,這些制服中還應該加入藍色和黃色的衝鋒衣。這套外賣服,是當下最常見的制服,也是最好的“城市迷彩”。穿上它,你無需逃離北上廣,也能立刻從城市中遁形。

說實在的,要不是這部徠卡,誰又會注意到茫茫外賣員中的一個呢?今天中午給你送外賣的人長什麼樣,是高是矮,戴不戴眼鏡,你還有印象嗎?

而多少無理催單、不接電話、雨天差評的人,是不是也有一瞬間忘記了每個頭盔背後,都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呢?

當在我提出想改日約一個採訪時,跑完了一天外賣的張弛拒絕了我,表示自己“沒啥可採訪的”。自己的故事裏“沒他媽啥街頭傳奇,就是一個愛拍照的廣告人背了相機上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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