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亞克和我們的車剛在門口停定,修車廠的老闆卡斯楚就迎上前來。

「萬裏,我今天還在翻修那輛貨車的變速箱,」他用和身材相稱的大嗓門叫道:「你開車就不能像你的外表那樣斯文點嗎?」

「別再提了,士圖已經教訓過我了。」

他走到我們的福特COUPE雙座車前,打開引擎蓋,「我們家的小女孩最近還聽話吧?」

「還好,」我走到他身後,望著他粗壯的手指仔細檢查引擎上的每一條電線和汽門,就像鋼琴調音師調校琴絃和擊槌般,「上次檢查到現在,乙醇噴射還沒用過,積碳應該不嚴重。」

卡斯楚是個身形將近兩米,體格壯碩的黑人,這個名字並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十年前剛加入竊車集團時,同夥稱呼他的綽號。兩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已經因為竊車、走私汽車零件加上改裝非法賽車進出監獄多次,看起來已經心灰意冷的假釋監察人將他轉交給我,看我能不能想點辦法。

竊車集團及黑市賽車的經歷,讓卡斯楚對車輛的型號鑑定、駕駛技術、每個部位的零件及改裝技術,都有相當豐富的知識和經驗。當時我將在布朗克斯區某處空地發現的廢置車體丟給他,看看他能改裝到什麼程度,結果我們兩個人花了一個月的成果,就是萬裏和我的座車,他口中所說的『小女孩』。

『小女孩』吸引了不少警局同事的注意,紛紛將座車和巡邏車交給他改裝,最後他在布朗克斯區開了家修車廠,除了像維修、改裝之類正常車廠的業務外,他有時也會擔任警局的專家證人,協助警方鑑識交通及刑事案件中,涉案車輛的型號、年份、是否經過改裝之類的資訊。

「你今天來這裡,應該不只是要讓我看看『小女孩』吧?」卡斯楚望向正四處張望的齊亞克。

「士圖說你這裡有從德國來的咖啡豆,」齊亞克說:「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德國來的咖啡豆?」他的眉心揪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我說的是什麼,眉心的結解開後,隨即瞄了我一眼,「士圖,你沒告訴亞克那是什麼嗎?」

「沒有,」我說,「我想你來講會比較有戲劇性。就像上次一樣。」

他又瞄了我一眼,眼中霎現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了,跟我來。」

修車廠主體是蓋在水泥地上的鐵皮天棚,裡面的三個維修臺中有兩個已經架上車子,一角除了工具箱和零件櫃外,還有供工人小憩用的咖啡圓桌和鐵椅。

卡斯楚招待我們圍著圓桌坐下,在木質桌面放了四個咖啡杯,從零件櫃頂拿下一個白色塑膠瓶,往每個杯子倒了點東西。

「這就是德國來的咖啡。」他在亞克身旁坐下,朝桌面張開手掌,做個『請用』的手勢。

齊亞克沒有動手,只是盯著面前的咖啡杯,裡面的液體是鋼鐵般的深黑色,沒有一絲熱氣和香味,看起來還帶著冰冷的排拒感,和印象中的咖啡有相當大的差別。

等了一會,齊亞克才開口。

「這 - 這是咖啡?」他指著咖啡杯。

「沒錯,」卡斯楚頷首,雙手放在桌面下的膝頭,宛如日本酒宴中的主人,「德國曼海姆市賓士生產的最頂級咖啡,快點喝吧,這玩意可不便宜。」

齊亞克的目光往我們臉上掃過一遍,然後朝咖啡杯試探地伸出手。

快碰到咖啡杯時,他的手停了下來。

咖啡杯原本平靜的液麪突然豎起數十個尖銳的突起,就像插花用的劍山一般,突起的液麪繞著咖啡杯中心打了好幾個轉,然後慢慢消退,回復一開始時的平靜液麪。

齊亞克抬起頭,「好吧,我肯定這玩意絕對不是咖啡,到底是什麼?」

「這東西叫磁性流體,」卡斯楚將雙手放在桌面上,兩隻手掌各握了一顆從喇叭拆下來的甜甜圈形磁鐵,「剛才我只是把手上的磁鐵,從桌面下貼近你的咖啡杯而已。」

「亞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做的磁力實驗?只要把磁鐵放在白紙下,再在紙上撒鐵粉,鐵粉就會因為磁力的關係,在紙上顯示各式各樣的花紋。」我說:「後來有科學家想到,是否有液體能像鐵粉一樣,可以用磁力控制?」

「最早他們是將鐵粉直接加入液體中,但是鐵粉會沈澱,實驗效果並不理想。」卡斯楚接著說:「後來隨著研磨技術及材料科學的成熟,科學家可以將鐵粉研磨得更細,加上改用能讓物質懸浮的膠態取代原先的液體,才實際做出可用的成品。」

「最早科學家只將這物質做為實驗材料,」我說:「後來航太總署發現磁性流體可以在兩個帶磁性的平面間,形成防水防塵的薄膜,而且磁性流體是膠態物質,在平面移動時十分滑順,不會有摩擦和損耗的問題。所以就把這東西用在太空衣頭盔和手套的連接環上。後來某些精密儀器使用的液態軸承,也是用磁性流體取代傳統軸承的鋼珠,以減少磨損。」

「那你這裡怎麼會有 -」齊亞克問。

「因為磁性流體會受到磁力影響,有些高級車會將磁性流體封在避震器裡,駕駛可以透過開關調整電磁鐵的磁力強度,來控制車子懸吊系統的彈性。」

「本雅明提出的探勘月球計畫『黃金雨』,可能是透過電磁鐵控制磁性流體滲入月球地表的裂隙,將地表下的岩石及生物樣本帶回地面,再進行分析,」王萬裏說:「就像石油鑽探時會分析鑽孔泥,來推測地表下是否有石油礦脈一樣。」

「為什麼要那麼麻煩?」齊亞克問。

「因為環保人士的反對。」我的夥伴說:「和蘇聯相比,美國的環保運動相當活躍,過去探測月球的太空船多半以直接撞擊或鑽孔的方式進行探測,但都遭到環保人士認為會破壞月球的地表而反對,使用磁性流體雖然比較複雜,但比較不會破壞地表。而且有部份的月球地表是堅硬的玄武岩,鑽頭可能鑽不動,但是水或許可以滲進去。

「目前閻列姆研究所開發的,應該是一種新型的磁性流體,除了可以透過磁力改變形狀,還可以藉由磁場的強度改變硬度。哈林區那間廠房的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安裝了一排排的電磁鐵,啟動後可以透過改變電磁鐵的強度,讓磁性流體在空間中移動,或是 - 」他停了一下,「像石頭一樣重擊某人的頭,或是矇住某人的口鼻讓他窒息。」

「慢著,」齊亞克指著咖啡杯,「你的意思是,在廠房殺害歐康納或襲擊伊格爾的,其實都是 - 這個東西?」

王萬裏點點頭,「磁性流體可能裝在那個花瓶裡。而且電磁鐵啟動後會產生強大磁場,在那間房間裡的人,身上的金屬物品都會被扯離黏在牆上,等設備關閉後才掉在離被害者一段距離的地方,像是手錶、相機、手槍或是戰鬥匕首之類的。」

「但是歐康納被殺時我們檢查過花瓶,裡面是真正的水。」

「第一個發現者是寇爾頓.戴維斯,他的拐扙是空心的,所以才能在警方抵達之前,將磁性流體倒進手杖裡,再換上真正的水。」

「就算行得通,要快速調節電磁鐵讓磁性流體移動,也不是那麼容易吧。」卡斯楚說。

「所以他們會在那間廠房安裝兩部超級電腦,」我說:「模擬組的主要工作,是測試各種位置及強度的磁場,對磁性流體的影響。再將數據寫進超級電腦裡。操作者只要指定流體的位置及型態,那兩臺超級電腦會依指令控制對應的電磁鐵,產生符合的磁場。像這種即時而大量的運算工作,也只有超級電腦才能負擔。」

「材料組的工作,主要在製造磁性流體,因為在實驗中經常會用到高強度的磁場,所以工作人員在實驗室中都不戴手錶,容易受到磁場影響的電腦和電話,也放在離實驗箱最遠的地方,」王萬裏說:「另外那間廠房一共有四百顆電磁鐵,啟動時需要強大的電力,所以兩次案件發生時,哈林區都會短暫停電,事實上是設備將全區的電力都吸光了。」

「那兇手是 -」齊亞克問。

「寇爾頓.戴維斯,」王萬裏說:「在研究所和廠房架設了數據專線,其實是為了讓他可以從研究所遙控廠房裡的磁性流體。

「我們一直認為他只是本雅明所長的副手,實際上他纔是研究所的首腦,本雅明只是他利用的對象而已。他成立研究所的研究目的,可能是為了將磁性流體做為另一種新型的防衛裝置,但在研發過程中,他發現研究所已經受到小報和執法機關的調查,為了防止研究所的祕密曝光,順便測試一下研究成果。他故意在市政府檢查電力設備時撤走警衛,給予對方可以進入調查的機會,等對方進入那間廠房後,再控制設備殺害對方,不但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在場的市政府人員也是最好的證人。」

齊亞克停了半晌,「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和伊格爾見面時,就已經推測出大部份了。」

「哦?」

「亞克,你知道本雅明為什麼將計畫取名叫『黃金雨』嗎?」我的夥伴說:「在希臘神話中,神明告訴阿高斯的國王亞克里西奧斯(Akrisios),他未出世的孫子將會奪走他的性命,於是國王將他唯一的女兒達娜厄(Danae)鎖在黃金鑄成的牢房裡,不過達娜厄的美貌吸引了主神宙斯的注意,宙斯化成黃金雨從柵欄溜進牢房,與達娜厄相會,最後達娜厄生下了孩子,就是日後戰勝蛇髮女妖梅杜莎(Medusa)的帕修斯(Peseus)。

「這個名字加上本雅明的研究專長,我猜測他是否在研究一種可以任意改變形狀的物質,加上士圖之前在閻列姆研究所觀察的資料、以及歐康納命案時在現場的蒐證資料,才做出這樣的推論。最後,伊格爾也幫了我一個忙。」

「伊格爾?」

「他在加護病房故意弄翻水杯,其實是為了告訴我們,在廠房擊中他的,是像水一般的物體。」

「不過要證明這個推論,恐怕不太容易。」齊亞克說。

「其實沒那麼難,」我的夥伴笑了笑,「亞克,你能不能要求市政府,兩天後再對那間廠房做一次電力複檢?」

「電力複檢?難道你 -」

萬裏微微頷首,「士圖和我想進去看看。」

「複檢三次,研究所未必會同意。」

「不,他們會同意,因為那裡安裝太多設備了,如果他們拒絕複檢,會引起我們的懷疑。所以不用擔心這一點。」

「可是你們 -」

「跟你借幾樣東西,」我拿出一張便條,推到齊亞克面前,「明天下午我會過去拿。」

齊亞克拿過清單,「『阿雷格姆』?這是什麼東西?」

「你拿給特別行動組的組長看,他就知道了。」

「我懂了,」齊亞克收起清單,「對了,這個『咖啡』我可以打包帶走嗎?」

「抱歉,不行,」卡斯楚一把抓過咖啡杯,拉到自己面前,「這個玩意現在一瓶就要三千美金。」

「三千美金?」

「跟許多真的能喝的法國紅酒一樣貴,很諷刺吧?」

 


 

「喂,那邊好像有響聲,要不要過去看一下?」

在廠房門口看守的技師朝他的同伴揮手,兩人拿著手電筒走出長廊,往聲響的方向跑去。

王萬裏和我從轉角探出頭來。

「早知道他們會一起行動,我就不用準備兩隻老鼠了。」我朝手上提著的兩個鐵絲鼠籠瞄了一眼,其中一個傳來細微的叫聲。

王萬裏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我將鼠籠放在地上,跟著王萬裏快步走到門口。沈重的鐵門半開著,深黑色的門洞似乎在詢問我們的來意。

我的夥伴還是穿著平常的風衣裝束,他將常用的黑色手杖留在車上,右手改拿一根一公尺長,淡黃色的竹棒,我則換上黑色T恤和同色的棉布長褲,齊亞克提供的裝備則塞進肩上的帆布包裡。

一走進門裡,原本半開的鐵門立即自動閤上,發出沈悶的撞擊聲,也切斷了室內唯一的光源。

「好了,他們已經知道我們來了,現在怎麼辦?」我摸出螢光棒拗彎,鮮綠色的螢光在鋼鐵的四壁間反射,將中央的茶几和花瓶染上妖異的氛圍。

「開始動手吧。」我的夥伴握住手上的竹棒。

我卸下帆布袋,拉開袋口束繩,拿出齊亞克和紐約市警局的禮物。

袋子裡面一共有二十幾根一公尺長的碳纖維長棍,每四根用黃色的繩索串成一個正方形框架,我逐一展開方框,用粘土貼在牆壁和身後的鐵門上。

『阿雷格姆』是英國工兵部隊研發的特種炸藥,主要用在特別行動小組攻堅時,在混凝土牆壁上炸開入口,但不會傷到屋裡的人。這種炸藥的外表是一根內填塑膠炸藥的空心鋼條,使用時只要組合成需要的形狀,貼在牆壁上引爆,就可以在上面炸開一個洞,而且洞口的形狀會和炸藥條組合的形狀一樣。

幾年前紐約警方引進『阿雷格姆』時,為了在無法攜帶金屬的地方使用,曾經用碳纖維開發出少量的試製品,在帆布袋裡的,就是其中一部份。

我剛將第一組炸藥貼到牆上時,厚實的牆體隱隱發出電流聲,接著口袋裡的車鑰匙就像老鼠般鑽出口袋,貼在頭頂的天花板上。

在螢光棒的綠光下,一股黑色的細流從長頸花瓶的瓶口往上冒,在視線高的位置凝聚成一團。

「我的老天爺。」我望著那團正在不停膨脹的黑色球體,手不禁停了下來。

「看上去真的滿漂亮的,不是嗎?」我的夥伴拉開竹棒,露出骨白色的修長劍刃。

隨著最後一條細絲流出花瓶,黑色液體在半空中形成壘球大小的黑色球體,懸在花瓶上方。

「你認為『它』在想什麼?」我問:「考慮先找我們那一個開刀?」

「或許是我吧。」王萬裏放鬆雙手,任由劍尖垂到地上,「畢竟我是房裡唯一手上有武器的人。」

球體不停流動的表面突然繃緊,對準我飛了過來,夾雜尖銳的破空聲。

王萬裏將劍身擋在我面前,球體被劍鋒分成兩半,分別沿著兩側的牆壁向後飛退,在另一頭的牆壁結合。

「看來,這個系統可以對付兩個以上的目標。」他斜過劍身,擋住了球體另一次的攻擊。

「今天日子不好過囉。」我從帆布袋拿出另一組方框,貼在天花板上。

王萬裏擋在我前面,劍刃在身前不停打轉,球體透過繞過牆壁的離心力,不斷加速飛向我的夥伴,但都被他手上唯一的武器擋了下來。

在被阻擋十幾次後,黑色球體朝王萬裏直線加速,在離他大概一公尺的地方,分裂成數十顆彈球大小的碎片,就像霰彈槍射出的子彈。

我的夥伴將長劍擋在面前,試著保護頭部,一道淡紅色的薄霧突然在他面前展開,碎片像撞上彈簧墊般,反彈到房間的另一頭。

「炸藥裝好了。」薄霧慢慢吸回我從他身後伸出的右掌。

「你這是 -」王萬裏回過頭。

「別告訴亞克,他如果知道了會嘮叨個沒完,」我將導火索逐一接到手上舊型的引爆器,「萬裏,為什麼你認為是寇爾頓.戴維斯,而不是本雅明所長?」

「因為他根本沒辦法接觸這個系統,這個系統會要他的命。」王萬裏擋下一記攻擊,「這也是當年『黃金雨』會中止,本雅明會退休的原因。」

「這個系統會要他的命?」

「你還記得嗎?一個擁有超級電腦的研究所,為什麼所長的辦公室不但沒有電腦,連電話也沒有?」球體退到房間最深處,四周的電流聲愈來愈響,「準備好了嗎?待會那東西一飛過來,你就按開關。」

球體像棒球投手投出的直球般,直朝王萬裏飛來。

我拉開引爆器的彈簧,四周頓時響起撞擊聲,好像某人用巨鎚敲在牆上似的。

球體一碰到劍刃,就潰散成一道黑色水流,潑灑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四周的電流聲也隨著安靜下來。

我撿起螢光棒,仔細檢查牆壁,『阿雷格姆』並沒有炸穿牆體,但是將牆面的金屬板撕開好幾個整齊的洞,可以看到裡面散亂的線圈,以及零星迸散的電火花。

「炸藥的確破壞了牆壁裡的電磁鐵,」我咕噥道:「不過,為什麼整間房間的電源會 -」

「萬裏,士圖,你們還好嗎?」鐵門傳來規律的敲擊聲。

「是我們的預備隊,」王萬裏拍拍我的肩膀,「鐵門打得開嗎?」

我將手伸進鐵門的破洞,扳動門栓,鐵門嗚咽一聲後朝外打開。

市政府的複檢人員在門外圍成半圓形,齊亞克和卡斯楚站在最前方,手上拿著大型的消防斧。

「你們還好吧?」齊亞克伸出手指在我臉上抹了一把,仔細檢查是不是血。

「怎麼這麼晚?」我捶了他一下肩膀,「下次我們換一下,讓你關在裡面試試看。」

「這個房間和超級電腦的電源都鎖在地下室,」卡斯楚拿起斧頭,「好在消防箱裡的斧頭還在,剛好用來砍斷門鎖和電纜。」

「證物都在我們身上。」我們兩個人的頭髮和衣服都黏了一層磁性流體,看上去像是剛挖到原油的油礦工人。

「我想你可以和檢察官申請研究所的搜查令了。」王萬裏望著手上的黑色液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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