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溫柔敦厚,詩教也。”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詩言志,詩本於性情,是性情不容已的自然流露。儒家向來重視在“發乎情,止乎禮義”的詩教中敦風化俗、涵詠情性、感發情志、和睦人倫。馬一浮說《詩》教之仁可以統攝六經,這是因爲人心(仁心)是活潑潑的、感之即通、觸之即興的真誠惻怛的本心。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儒家特重詩教,一言以蔽之,以思無邪之旨安頓性情,在莽蒼無常的森然萬象中建立價值的執着與堅守。從陳卓仙《思復堂遺詩》中能看到中國傳統儒學、尤其是心性工夫儒學的具身化實踐,成道的追求在日常生活中如實的落實,在人倫世界中如實的呈現。

唐君毅母親陳太夫人像

陳太夫人,名大任,子卓仙,其父陳勉之是蜀中名士,先後任教於成都淑行女子師範及宜賓女師。唐君毅父親唐迪風中年病逝,陳卓仙終身守志撫幼,撐持家庭,奔波勞瘁,甘苦食淡。唐君毅與妹弟諸人均有賢德,立身無愧,幾十年天各一方而骨肉之情一體無間,皆拜父母遺澤所賜。

1949年,唐君毅與母親生離泣別,稱世亂方亟,今後行無定所,“唯以發揚中華文教爲旨歸,望勿以兒爲念”。母親答曰:“汝必欲與中華文教共存亡,則亦任汝之所之矣”。如此母儀孺慕之情,發乎天然而植根民族命運,可謂“天之未喪斯文”,外力不能撼動。

唐君毅五十歲生日時,陳卓仙滿懷愛憐,憾山川暌違,只能遙望南天,寫下《爲長子毅五旬生日作》:

融融冬日,暖如春晝。漠漠大地,孕育靈秀。

吾兒降生,一元初透。東君與立,舊歲告休。

恭元春喜,賀粥米酒。煌煌華堂,宴集親友。

敬獻鮮花,旋奉佛手。燭燃龍鳳,香噴金獸。

爆竹於庭,磬鼓三奏。肅肅威儀,依次薦羞。

童稚歡騰,玩獅舞虯。兒生逢辰,因緣巧遘。

紛其內美,得天獨厚。名兒曰毅,堅爾信受。

浴兒芳香,衣兒文繡。重以修能,人天共佑。

勤斯敏斯,匪伊邂逅。三歲免懷,忘其美醜。

喜弄文墨,凡百好求。趨庭問字,意義必究。

憨態孜孜,恐落人後。阿舅笑曰,此兒似猴。

爰及於今,五十春秋。際此初度,莫負良由。

歡攜稚子,偕同佳偶。幸得英才,便邀朋儔。

相與挈壺,載越層邱。太平山頂,碧草油油。

海灣環抱,跨海東頭。席地閒談,弦管悠悠。

生生之意,綠通平疇。勉哉吾兒,厥德允攸。

兒雖五十,面容尚幼。再過五十,母爲兒壽。

上個世紀40年代,在香港教書的唐君毅,在九龍尖沙咀重慶大廈購買了一個單元,以備日後迎母親伺養。所買單元,特意選擇了E2,因爲與他母親用四川話稱呼他“毅兒”同音,想來母親一定會高興。1964年,母親於蘇州去世的消息傳到香港,56歲的唐君毅聞訊嚎啕大哭,不能自已,令在場的牟宗三先生無言相慰。

左起: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1958年元旦,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四人聯名發表《爲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該宣言標誌着海外新儒學的真正崛起,同時意味着中國儒學的現代轉化進入新的階段。

1972年,唐君毅二妹唐至中手抄母親三百餘首遺詩,輾轉寄港。翌年唐君毅以父所題《思復堂遺詩》出版。在“編後記”中寫道:“吾母一生勞瘁,奔波道途,其事雖只爲一家,吾亦日久漸忘,然其情之所及,志之所存,則不限一家。母親慈祥凱悌之懷,即事之閒情佳趣,及山川風物之思,家國世道之感,德音如聞,慈暉宛在。”“吾稍知學問,初皆由吾父母之教。顧吾爲學,偏尚知解。及今念已垂老,方漸知詩禮樂之教,爲教之至極。”

以上文字選自王康《東去江聲流汩汩,南來山色莽蒼蒼——唐君毅全集(大陸版)總序》

《思復堂遺詩》杜維明序

陳卓仙前輩的詩集《思復堂遺詩》是中國詩教傳統的具體化。中國性情之教的大傳統在養人、成人,剛剛結束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主題的“學以成人”即回應了這個傳統。我們現在在一位女性身上,一位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祖母、學生、教師、主婦的女性而同時又絕不失其獨立的人格與澄明的存在的女性的筆下,鮮活而現量的看到了。這是中國傳統儒學、尤其是心性工夫儒學的令人驚喜的個案,成道的追求在日常生活中如實的落實,在人倫世界中如實的呈現。

《思復堂遺詩》繼承了中國詩教最好的傳統,庸庸穆穆、溫柔敦厚,教之極則。詩人有陶淵明的曠達飄逸、風骨卓越,也有杜甫的關切物理,悲憤民生,難怪歐陽竟無在題詞中稱道詩人能在“悲天憫人”中同時不失“樂天知命”。歐陽竟無和熊十力兩位先生論人都極嚴格,批評性很強,不輕易許人,但前者能以“奇女子”許之,後者更在老人的香港葬禮上以“好學好思宗往聖”之語弔念之。二人皆認為她的美德足以上齊鄒母,比較陶母、歐母,甚至還要難得。

唐先生擁有如此至德至性的母親,彼此相遇於家庭,是唐君毅先生的福氣,也是唐太夫人的福氣。陳卓仙前輩在寫給女兒的家書當中,她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成德”、是“遁世無悶,道無加損”(箋注本,1949 年秋冬致六女寧孺);甚至在清貧寒素、“零米升升過一冬”(《除夕戲作》)的日常生活當中, 這位母親也能夠“供奉纔完兒睡穩,布衣浣濯燦明霞。閑來展讀象山集,默默無言解得耶”(《臥病示諸兒》),這正是儒門心性之學的身體力行,在最平實的日常,體悟最高超的道理,是道的落實,道的落地生根。而對太夫人而言,擁有唐先生這樣的兒子正是她最大的驕傲,她對長子不僅充滿愛意、更是充滿敬意。除了“漠漠大地,孕育靈秀”的為母的喜悅之外,長子“浴德仁考,高蹈前修。薰然仁慈,物我無咎”的德行的修為力道更讓她引為自豪(《為長子毅五旬生日作》、《代至、恂、慈、甯諸兒祝長兄壽》)。

唐迪風公生前並不享大名,一度思想還頗為激進,但在1920 年代反身歸儒之後,卓爾自立,一時友朋中的英俊例如蒙文通、彭雲生、吳芳吉等並皆視為“真儒”“蜀中儒學之正”(《導讀》),歐陽竟無甚至稱為“古之徒”,可見其見地非凡。他英年早逝,家庭素無蓄積。太夫人與長子唐先生罹此遽變,仍能協力扶持子女妹弟一一成立,皆有完善的教育與人格的養成,至為難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迪風公生前播下善種善根,其後這些根種遂得發揚光大。唐氏家族的處夫婦之道乃是“道義相期”。這在唐迪風、陳卓仙夫婦,後來在唐君毅、謝廷光夫婦,表現得都相當突顯。唐家如實做到了家庭即道場,夫婦即道友,這是儒家“成夫婦,厚人倫,敦教化”傳統的如實體現。在新文化運動百年紀念之際,經由《思復堂遺詩》的作品與作者,我們感受到傳統生活深湛的內涵與意義並不虛妄,值得我們認真反思與繼續挖掘。

“家庭即道場,夫婦即道友。”唐君毅與妻子謝廷光之間的愛情可謂哲學式愛情之典範,夫妻二人詩文酬唱,書信往還,哲思與情思交織,理智與詩意併發,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可謂佳話。

今年是唐君毅先生去世四十週年,也是“中國文化宣言”發表六十週年,《思復堂遺詩》能夠出版箋注單行本可謂躬逢其盛,來得其時,有利於其思想精華與詩歌藝術的流佈發揚。這是對唐先生、也是對“中國文化宣言”最好的紀念與繼承。

故鄉宜賓淳厚的僰道遺風和金沙江邊的靈秀山水,給予唐君毅人格和性情最初的陶養。

《〈思復堂遺詩〉箋註本》郭齊勇序

唐君毅先生是現代新儒學思潮第二代的著名代表人物, 是仁者型的大哲學家, “文化意識宇宙中的巨人”。關於唐先生的學術思想,我寫過幾篇論文,在去年出版的拙著《現當代新儒學思潮研究》中又有專章討論他的道德自我、生命存在、三向九境,以及其文化哲學的價值與意義。唐先生具有悲憫意識,是一位開放型的儒家巨擘,充分尊重世界各文化、宗教傳統,會通中外,融貫古今,尤爲重視中華人文精神的詮釋與弘揚。唐先生有崇高的人格,博大的胸襟,常常講“德量”與“心量”。

唐君毅曾自謂,其一生思索寫作,可以簡化爲兩句話:大其心以涵萬物,升其志以降神明。其閱讀、撰述都高度專注,極爲神速。寫作時不眠不食,運思時觀念風起雲涌,有如天蹤。援引先哲之言,往往只憑記憶,不惶查考,一日之間能逾數萬字。唐氏思如泉涌,除其博聞強記,端賴其極爲敏慧善感的心靈。

1988年 12 月,業師蕭萐父先生與我同去香港法住學會出席首屆唐君毅思想國際會議,蕭老師讓我關注唐先生所受的家教,於是我開始閱讀《思復堂遺詩》。

蕭老師1995年8月在宜賓唐君毅思想國際研討會上的報告中,深論君毅先生所說作爲思想動力的“鄉土人文風教”,備贊君毅先生所受家學、家風、家教的陶冶,指出:“迪風先生和夫人陳大任女史(著名女詩人,有《思復堂遺詩》傳世),以及他們所交往的蜀中學者羣,乃是君毅自幼得以涵泳其中的鄉土人文風教,也是使君毅童心中人格與智慧得以完美髮育的多系靈根。”君毅先生10歲在成都入小學,啓蒙老師蕭中崙先生即以《莊子》中《逍遙遊》《養生主》等篇作爲國文教材來教他。中崙先生就是萐父老師的父親,他與迪風(又名鐵風)先生爲講友,都是蜀中高傑之士。他們在一個文化共同體中。

唐君毅故鄉宜賓,處天府之國,山河壯麗,人傑地靈,司馬相如、諸葛亮、陳壽、陳子昂、李白、杜甫、黃庭堅、蘇軾、黃山谷、陸游皆曾流連忘返。唐君毅讀小學時家居成都,南門外有祭奠諸葛亮的武侯祠,西門外有崇祀杜甫的杜甫草堂,東門外有紀念唐代女詩人薛濤的薛濤井及望江樓,北門外有佛寺昭覺寺,城外西南有道觀二仙庵、青羊宮。

《思復堂遺詩》的作者陳卓仙是蜀中奇女子,她有名丈夫唐迪風,又有名兒子唐君毅。超越一般妻以夫貴、母以子貴的俗見,平情而論,陳卓仙確實是卓爾不羣的才女,又特別勤奮,在相夫教子、繁重家務之餘,寫下了這麼多感人至深的詩篇。在生活拮据,貧病交加,丈夫英年早逝的重重打擊之下,她意志堅強,勇敢地撐起這個家,撫育五個孩子健康成長。貧困生活中相濡以沫的經歷正是《遺詩》的背景,也是《遺詩》詠歎的內容。詩人伉儷的夫婦之道令人讚佩。他們亦夫婦亦師友,“道義相期”,達到儒家夫婦倫理的最高境界。詩篇中展示的詩人夫婦的愛情,彼此的愛、敬、容讓、理解、體貼及生死不渝的情感,真是令人歎爲觀止。詩人的悼亡詩文,患難夫妻的離別愁緒,真乃千古絕唱,可以與古代名篇媲美。

“雨露滋芳華,風雷歷柔靡。”他們夫婦營造了溫純敦厚、勤勞孝友和嚴格要求、砥礪志節的家庭氛圍,養育了君毅先生及其弟妹。迪風先生原來反傳統,1920 年發生思想轉變。學界評論:“蜀中學問之正,未有過鐵風者矣。”詩人說:迪風先生每言及孔孟學術垂絕,輒感慨歔欷,毅然以振起斯文自任,並以此教學子。他授課常常披肝裂肺,大聲疾呼,痛哭流涕。其苦心孤詣,可見一斑,詩人常爲夫君抹淚。迪風先生嘗對妻子說:“倘能喚醒一人,算一人。”

迪風與夫人曾經寬容理解青年君毅在西化狂潮影響下的反叛,沒有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他。君毅先生經過自己的反省,自識自覺,迴歸了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家教間接誘發了君毅中年“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的文化悲願。君毅先生一生喜歡志勤禪師的詩:“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詩人偉大的母愛和詩教感染了子孫。他們一家父母子女之道堪稱楷模!尤其是作爲丈夫早逝家庭的女主人,她的意志、品行更加關係到子孫的成長。中國有母親文化的傳統,在一定的意義上,中國傳統文化是靠一代代母親的身教與言教傳承下來的。歐陽竟無先生讚揚詩人:“直接孟母之賢,豈陶母歐母之所能毗”。熊十力先生爲詩人寫的輓聯,高度評價詩人的學行:“仁壽過古稀,好學好思宗往聖;懿德齊鄒母,教兒教女導來英。”好學好思、教兒教女,足以概括詩人的一生。

君毅先生是長子,是表率,詩人表彰他對弟妹的影響,這又蘊含着對兄弟之道的弘揚。我因研究熊十力,向君毅先生的胞妹至中女士請教,見過面,又有書信往還,深知她爲人的謙和,待人的真誠。原來不知至中老師也是詩人,讀本書所附至中女士的《白雲軒詩抄》,才知到她的詩也寫得如此之好,靈動、雋永,才情並茂。她的《哭兄長》催人淚下,雲:“啓篋尋遺札,未讀淚先垂。幽明永乖隔,痛絕吳水湄。疇昔哭吾母,今復哭吾兄。孰雲仁者壽,天地終無情。”

感謝中國藝術研究院秦燕春女史爲《思復堂遺詩》作了翔實周全的箋註,使得我們可以順暢地讀懂陳卓仙的遺詩,理解其意蘊。作者花了不少心血與功夫,尤其以女研究者的細膩,梳理、詮釋了女詩人的詩文,評品其得失。燕春女史對詩、詩學與詩教有獨特見地,在本書裏詳論了思復堂的“陶之意境”、“杜之性情”,可謂鞭辟入裏,深中肯綮。的確,思復堂有傳統宇宙觀的素養,又有濃厚的現實生活情懷,令人想起陶淵明的田園隱居和杜甫的三吏三別。我以爲,思復堂有一定成就,應當在現代詩歌史、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這是《思復堂遺詩》的第一個單行本,作者不僅配了圖文,作箋作注,附了資料,尤有導讀在前,高屋建瓴,見解卓特,啓發讀者。我作爲傳統儒學與現代新儒學的研究者,從本書看到的是儒家倫理、家教、母教、詩教在健全的現代人成長中的意義和價值,看到的是另一種生動活潑的,有生命成長和全人培養意義的新儒學史詩。

是爲序。

郭齊勇

戊戌年2018初秋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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