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纔是好的照片?

  ——“即便社會在不斷進步,攝影的表現方式也與以往完全不同,數碼攝影帶來了與膠片時代全然不同的新表達,但是對好的攝影作品的要求一直是不變的,我們在尋求的一直都是能夠改變觀者視角的照片。”

  上週六,日本著名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攜《私攝影論》來到上海衡山和集書店就“攝影的私性”這一主題進行了分享。飯澤老師分享了他對私攝影的認識,以及對私攝影作品的解析和理解,對攝影師和攝影愛好者來說啓發良多。浦睿君精心整理了講座內容,獨家奉上。

  飯澤耕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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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的私性

  講座

  活動現場

  飯澤耕太郎(以下簡稱“飯澤”):這是我第二次來上海,上次來上海差不多是2004年的時候。我已經有近15年沒來上海了,所以昨天看到上海的變化、發展時,我很驚訝。就像現在所處的衡山和集,這樣很酷、很新的空間在上海越來越多,同時,大家對攝影、對藝術的看法在這段時間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最近幾年來中國的機會非常多,比如去年10月我去了北京,三影堂舉辦了植田正治的攝影展,我被邀請過去做了講座。去年11月份我去了香港國際攝影節,正好和今天私攝影的主題有些關聯,當時有雜誌《挑釁》的特輯,我被邀請參加《挑釁》的研討會。這個月我來到了上海,然後下個月還要去臺灣。我這麼頻繁地來到中國,也代表了中國人對日本攝影的興趣在日益增強。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這本《私攝影論》被翻譯出版了,我希望它能讓更多的人對日本攝影產生興趣。今天,我想挑幾個重點,就《私攝影論》這本書同大家做一些分享。

  首先,我想向大家分享寫這本書的契機。我在1973年的時候入學日本大學的攝影專業,然後在1977年的時候畢業。之後去筑波大學的研究生院進行攝影史的研究。

  昨天在大學的講座,有學生舉手問爲什麼會選擇攝影研究這條路。簡單來說,因爲我沒有攝影的才華,但我又非常喜歡攝影,所以比起去拍攝它,我選擇了去“看”它。

  爲什麼說我覺得自己是沒有攝影才華的人呢?因爲正巧我讀大學的時候,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正好是日本攝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轉折期。荒木經惟、中平卓馬、森山大道……他們都是在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他們的出現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攝影表現形式,而其中一個,也是最爲特殊的新攝影表現形式,就是今天要介紹的私攝影。

  當時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覺得自己是拍不出這樣的照片的,所以我就開始研究攝影史和攝影論。因此,可以說私攝影這一攝影表現形式與我走上攝影研究道路的歷程有深刻的交點,也是我從事攝影研究的重要契機。

  攝影/徐小白

  那麼,什麼是私攝影呢?私攝影其實就是攝影家通過攝影這個媒介去探尋自己和自己周圍的環境、自己和他者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一種攝影類別。

  大家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非常理所當然存在的攝影表現,但如果去思考之前的攝影表現形式,比如寫實主義的攝影、報道攝影,它們是中立的、不暴露拍攝者自身的,拍攝者更像是透明人,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在當時,這類攝影占據着主流地位。

  另一個佔據着主流地位的攝影表現形式是藝術攝影,藝術攝影創造出了一個名爲“照片”的獨立世界,它與拍攝者的人生無關,是一個“美”的世界。

  所以,私攝影既不是追求客觀、寫實的報道攝影,也不是追求美的藝術攝影,而是拍攝者自身與照片緊密相連的關係的體現。

  但實際上,自攝影誕生初期起,拍攝者與照片裏的世界就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比如說攝影的發明者,英國人塔爾博特拍攝了自己的家,也就是世界最初的攝影集《自然的鉛筆》,它其實也是一種私攝影。

  再比如報道攝影,雖然說拍攝者在儘量抹去自己的存在,但是按下快門的也是攝影家。這麼來看的話,它也屬於私攝影。

  但是,即便所有的攝影都可以被看作“私攝影”,其中也有自我意識非常強烈的攝影表現,比如剛纔提到的以自己的人生、與周圍環境的關係爲主題。因此,私攝影可以被區分爲兩種類型,即廣義私攝影和狹義私攝影,《私攝影論》中主要講的是狹義私攝影。而探究自我存在方式的狹義私攝影,就是在剛纔所說的20世紀70年代突然間大量出現了。

  每位攝影家的私攝影表現方式各不同,我們沒有辦法全面地去探究私攝影。因此,在《私攝影論》中,我僅以四個典型的攝影家爲例淺談了私攝影。這四個典型例子就是中平卓馬、深瀨昌久、荒木經惟和牛腸茂雄。位於海報上方的兩幅圖是深瀨昌久的作品,下面那幅是牛腸茂雄的作品。

  活動海報

  因爲時間的關係今天無法對這四位攝影師做逐一的介紹,我就以荒木經惟爲重點來簡單地說一說。

  荒木經惟在中國也是廣爲人知的攝影家,關於他的話題很多,比如最近與模特的矛盾等。荒木經惟的攝影表現方式非常多樣,在這裏無法全部提及,今天就以代表了他初期自我意識覺醒的攝影集、製作於1971年的《感傷之旅》爲例,來簡單介紹一下荒木經惟的私攝影表現方式。

  荒木經惟的私攝影並不能代表私攝影的全部,也不能代表日本攝影,只能說它是荒木經惟的私攝影,是一種特殊的攝影表現方式。

  荒木經惟的私攝影,簡單來說,是一種敘事型私攝影。在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中出現的人物、發生的事情,我們沒有辦法判別它從哪裏到哪裏是真實的,從哪裏到哪裏是虛構的。他的攝影作品在虛實之間來回逃竄,通過這種方式進行故事創作。當然,這些都是荒木經惟的人生,或者說都與他的人生緊密相連,但是出現於其中的荒木經惟真的是荒木經惟本人嗎?這一點沒人知道。

  除了敘事方式外,荒木經惟的攝影還有一種特殊的表現方式,即他經常在攝影作品中用到生和死、性愛之神(EROS)和死神(THANATOS)的意象。生,是生命的“生”,同時也性愛的“性”(“生”與“性”在日語中發音相同),它總是與“死”一起出現。然後他又把“EROS”和“THANATOS”這兩個詞給合在一起,生造了一個詞“EROTOS”。而1971年的攝影集《感傷之旅》便是他初創“EROTOS”世界和敘事型私攝影的標誌。

  簡單介紹一下荒木經惟的生平。1940年出生於東京平民區,父親是業餘攝影師,所以他從小就有接觸攝影。從千葉大學畢業後就職於電通廣告公司,但他的志向不在成爲廣告攝影師,所以自20世紀60年代後期開始他就一直在追尋有自我表現傾向的攝影創作,比如用公司的複印機製作了自己的攝影集。

  在電通,他也遇見了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就是後來成爲他夫人的青木陽子。陽子最初只是他的模特,也經常一起去旅行,後來漸漸成了戀人,1971年的時候他們結婚了。在東京舉行結婚儀式,坐新幹線去京都,從京都又輾轉到大阪,再從大阪坐船去九州, 最後坐夜行列車從九州回到東京,是四天三晚的旅行。《感傷之旅》就是他們新婚旅行的日記。但是,仔細閱讀這些照片時,大家就會發現,它其實並不是單純的日記。

  (講座現場由飯澤帶領大家逐頁地翻完了這本攝影集,本文僅摘取部分解讀供分享。)

  這是它的封面,上面是手寫標題“感傷之旅”,下方寫的是“限定1000本”,中間是他們的結婚照。像這樣戴着眼鏡、繫着領帶的荒木的照片,我只見過這張。

  接下來是荒木寫的信件格式的《私小說宣言》(《私攝影論》中有收錄全文,請參考)。

  私小說是日本獨特的文學形式,即寫小說的“我”和文章中的“我”是同一個人。那個時候還沒有私攝影的概念,所以荒木想說的是他要以私小說的形式來拍攝這本攝影集。

  事實上,私小說有一個特性,即便作者宣言小說中的“我”即寫作的“我”,但因爲這是小說,誰也無法保證他們是同一個人。所以荒木在攝影集的開篇聲明它是一本私小說形態的攝影集,也就是在聲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並不一定是真實發生的。

  出現在第一張照片中的是陽子,在去往京都的新幹線上。

  這是新婚旅行,所以陽子應該是開心的,但照片上的她完全沒有開心的反應。她笑着的照片在這本攝影集裏一張也沒有。但其實在之後公開的新婚旅行期間的彩色照片中,陽子笑得很開心。所以,荒木在製作這本攝影集時故意沒有選用那些開心的照片,使它變成了一場“感傷之旅”。從中能感受到荒木的“刻意製作”。

  接下來是在酒店的房間。然後很快就脫了衣服變成裸體,這是這對夫婦常有的狀態。下一張可能是第二天早晨,這是張非常重要的照片。再下一張陽子就出現在了鏡子當中,因爲鏡中世界和現實世界是相反的,我覺得這是在暗示之後的世界是鏡中世界,是一個虛構的世界。

  第二天早上,陽子起牀,穿上了衣服,接下來要去京都的街上。

  (持續着一些日常氛圍的照片,多是街景,中途有陽子出現,依舊沒有笑容。照片中出現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在笑。)

  他們坐上了出租車。這是車站,從這裏他們要出發去往福岡縣一個叫柳川的地方,也就是這次旅行的終點。(又持續了一些旅途風景的照片)。剛纔看到的這些照片跟荒木平時的照片氛圍不太一樣,他平時的照片會更激烈一些,而這本攝影集是很寂靜的,這一點很重要。

  列車中,冰激凌和茶並列放置着,雖然他倆都不在照片中,但通過這個畫面,彷彿能夠聽見荒木和陽子在對話。

  接着重點就要來了。之前的照片只是一個導入的過程,以舞臺來比喻的話,從這裏開始,“感傷之旅”進入了下一幕。

  他們住進了福岡鄉下的舊旅館。至此荒木的攝影敘事開始發生了改變。旅館的老闆娘出現了,面容有些可怕。

  剛纔說到荒木的攝影世界都有生與死的結合,“感傷之旅”行至柳川之後,“死”的氛圍在逐漸增強。這位老闆娘,雖然不能說她是死者,但是看起來似乎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然後是房間內的景象。接着就出現了奇怪的照片,看起來很像人骨,像骷髏,但它實際上是被切成兩半的蘋果。從這張照片之後,荒木開始故意地把與“死”有關的意象塞入這本攝影集中。

  接着又出現了陽子,她和京都的陽子也有些不同,存在感就變得稀薄了,讓人覺得輕飄飄的,如靈體一般。

  接着又回到了旅館的日常。陽子又出現了,像是浮在空中一樣,有點奇怪的感覺。

  (持續了幾張日常,出現在照片中的人都表情古怪。)

  這也是非常重要的照片。柳川有一條運河,河面上有渡船。人過世以後都要渡黃泉之河,而這艘船正是載着死者前往彼岸的船,就是這種意象。在這張照片中,乘船的人其實都只是觀光客,但在這本攝影集的故事當中,他們就像是乘船去往彼岸的死者。在接下來的照片中大家會看到荒木和陽子也坐上了這艘船。

  (接着持續了一些會令人聯想到死的世界的照片)

  這張照片,其實他拍的是石凳,但是看起來特別的像棺材。就像這樣,有非常多死的意象出現。

  接着是系列照片。陽子有一種輕飄飄的,好像馬上就要融化消失的感覺。鏡頭忽然地靠近,再靠近。荒木雖然不在照片當中,但他通過這種鏡頭與陽子之間距離拉近的過程,展示他們之間的關係。

  持續了幾張舊旅館的照片後,陽子又出現了。)

  陽子是多變的,有時是孩童,有時是少女,有時是婦人,有時又有年長者的氛圍,荒木總能非常準確地抓住陽子的各種變化。

  (持續了一些幻想與現實交錯的日常場景。)

  荒木和陽子坐上了渡船。按照剛纔的說法,陽子和荒木坐上的,是去往死者國度的船。接着出現了他們坐在船上回望那個原來的世界的照片。

  (持續了幾張從船上看到的風景的照片。)

  這本攝影集一共有108張照片,108其實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數字。在日本,除夕夜會敲鐘,敲鐘的次數正好是108次,所以我認爲荒木在編輯這本攝影集的時候是故意地選擇了108這個數字。而下面這張照片正好是第89張。

  在船上睡覺的陽子。以這個故事的進程來推斷,這是作爲死者的陽子,而她的這個姿勢,又和母親肚子裏浮在羊水中的胎兒的姿勢一致,但事實上,她是23歲的年輕新娘。所以,在這張照片中,有出生前的陽子、現在的陽子、未來的作爲死者陽子這三重身份。

  單看這張照片,它非常美麗,但若把它放在這個攝影集中去思考,就像剛纔說的,它代表了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間點的結合。

  當然,這個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陽子會在20年之後因爲癌症去世。在後來的《冬之旅》中也有陽子在棺材中的類似的照片。這也令人猜想,拍這張照片時,荒木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陽子20年後的死。

  這本攝影集其實是“三段構造”的結構。在京都的時候是一個日常的生的世界,柳川是死的世界,在死的世界裏,高潮部分就是剛纔陽子躺在船裏的照片。作爲一個完整的故事,還需要把死者重新拉回生者的世界,也就是接下來出現的照片。

  出現了小朋友拉着媽媽的手想要去到另一邊的畫面。這張照片出現在船的照片之後讓人有些難以理解,但它非常有趣。媽媽可能是陽子,拉着她的小孩就是荒木。出現在下一張照片的是渡船上的船伕,他和旅館的老闆娘一樣,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人。

  (連續幾張性愛的照片。)

  藉由新婚夫婦的日常性愛畫面,荒木把陽子從死的世界拉回到了生的世界。在這樣的故事流程之下加插入性愛畫面,我認爲這也是荒木獨特的敘事能力的體現。

  在觀者以爲性愛畫面會繼續出現的時候,突然又回到了旅行的照片。

  荒木在對時間的把控上,其實是非常任意、自由的,突然就把時間又拉回到了過去,接着又突然回到性愛畫面。而這些性愛畫面,其實是把陽子從死的世界拉回生的世界的儀式。所以,荒木攝影作品中的“性”並不是單純爲了表現“性”而存在的,而是因爲對這個故事而言它們是必要的。

  很多人可能以爲私攝影就是帶情色色彩的照片,其實不是的,是否出現性愛畫面的判斷依據,只是基於對這個故事而言它是否是必要的。

  (持續回到日常的照片,會令人聯想陽子是否已經從死的世界回到了生的世界。)

  然後她回來了。她在刷牙。這是每個人早上都會做的一個非常日常的動作。這張照片標誌着死的世界已經結束,再一次回到了生的日常,因此,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張照片。

  被子又出現了。雖然看起來有些皺摺,但是也已經疊好了(前幾頁出現過凌亂的被子)。日常的秩序得到了恢復。

  荒木的敘事能力真的很好,讓人恍然大悟,用攝影創作一個故事原來是這麼回事。

  接下來出現的陽子看起來像是有了一定年紀。從死的世界回到生的世界,真的很辛苦,從少女的模樣變成了這個樣子。

  然後出現了一張橫放的豎版照片。這本攝影集除了這張照片和封面照片以外都是橫版圖。荒木故意將這張照片橫放,是爲了保持故事的連貫性。我曾經問過荒木爲什麼這張照片是橫着的,荒木說他當時是枕在陽子的膝上拍下的這張照片。但這肯定是他的謊言。

  又回到日常。這裏其實是東京,他們回到了東京,這是透過新居的窗戶看到的風景。接着還是東京,然後到了最後的一張。新居的窗邊有寫着“長崎”的圖案。其實他們回東京之前途經了長崎,再從長崎坐夜行列車回到東京。這是他們從長崎餐廳擅自拿回來的杯墊。在我看來,這是旅行結束的一個標記,是旅行結束的封印。他們這次旅行非常辛苦,從生的世界到死的世界又回到生的世界,就像希臘神話一樣,這個標記就代表了這次旅行的結束。

  下一頁大家會看到荒木經惟和陽子的名字,還有他們新居的地址。這些字和封面題字都是陽子寫的。所以《感傷之旅》也可以說是荒木經惟和陽子共同完成的最初的作品。

  一起看完這本攝影集後大家也都知道,收錄於這本攝影集中的照片確確實實就是陽子和荒木新婚之旅的記錄,但它同時也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僅僅是荒木和陽子兩個人的故事,它也是所有看這本攝影集的人的故事,翻閱它時我們會想到我們喜歡的人或現在的夫人,彷彿和她們旅行了一場,會有一種感情上的共鳴。

  我所認爲的好的攝影作品,它不僅僅是攝影家強烈的個人表達,也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能讓看的人有所共鳴。所以荒木的私攝影不僅是敘事型私攝影,也是一種開放的私攝影。以《感傷之旅》爲起點,這種形式的私攝影嘗試延續到荒木之後的創作中。

  因爲時間有限,今天只能提及荒木的《感傷之旅》。《私攝影論》中提到的中平卓馬、深瀨昌久、牛腸茂雄,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私攝影表現方式,希望大家閱讀這本書後能有所啓發。

  《私攝影論》

  最後還想說的是,在這個時期出版《私攝影論》中文版其實意義非常。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好是20年前,而中國攝影的現狀與20年前的日本正好相似。雖然在這之前,中國的攝影家們也各自進行了一些探尋自我的攝影嘗試,但我覺得在這之後,這一主題會在中國變得更爲強烈、更爲切實。我也真心地希望這本日本的《私攝影論》能夠爲大家提供參考,在未來出現更多中國特有的私攝影表現方式。謝謝大家。

  提問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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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葉(《私攝影論》譯者):私攝影這個概念,經常會被認爲是隻關注自己,是隻關注攝影家自身和他周圍的一些關係,而不關注社會現實。那麼是不是說私攝影的創作中就不具有社會性?我想問一下飯澤先生,攝影的私性和社會性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

  飯澤:因爲私攝影確實是非常向內的,大多是以自己和家庭爲拍攝對象。但是人並不是獨自生活的,他也是生活在社會當中的。所以,包含了社會性、政治性的私攝影也是完全可能的。因爲時間問題無法做詳細的說明,簡單來說,在20世紀70年代之後,面向社會性或者有些政治傾向的日本攝影家確實變少了,但是現在一些年輕攝影家已經開始嘗試了,比如“社會中的我”這種私性和社會性兩種都存在的攝影正在出現,並且將來應該會越來越多。

  在《私攝影論》中私性和社會性兩者共存的攝影家就是中平卓馬。他不僅僅是攝影家,他也是政治活動家。接下來像中平卓馬這樣既關注私性也關注社會性的攝影家,之後也會出現的更多,在中國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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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葉:私攝影在日本流行之後,曾經在90年代出現過一批很多日本攝影家、年輕攝影家就模仿他,模仿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程度,導致了荒木經惟都覺得很反感的一種境地。那麼我想問一下飯澤先生,就是您怎麼看待攝影家在創作攝影的過程中,如何避開落入模仿的陷阱?

  飯澤:這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確實在90年代的時候荒木經惟帶來的影響非常大,但是其實也不僅僅只有模仿。 比如說大橋仁、長島有裏枝,他們的私攝影嘗試也有很強的敘事性,但與其說是模仿荒木經惟,不如說是在嘗試打破荒木的敘事模式。在做這樣的挑戰和嘗試的人也是非常多的。

  飯澤耕太郎 攝影/徐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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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你好,很高興今天能夠聽到您的演講,然後首先我想講就是荒木經惟對於我來講影響也非常深厚,因爲很多他的書我有看,他說:“每一個女人的臉纔是她最私密的部位,因爲它反映了她的過去的一生。”因爲我知道您之前寫過一本書是關於女性攝影師的,然後我自己也是一個女攝影師,我想請問一下,您認爲女性攝影師和男性攝影師之間各自的優勢是什麼?還有就是女性攝影師對您來講,有沒有您特別欣賞的女攝影師,以及她們拍攝的作品,有沒有讓您覺得跟男性攝影師不一樣的地方。有沒有能夠打動到您的地方?謝謝。

  飯澤:比如唐詩和我,她是女性,我是男性,這只是社會視點的性別區分,並不決定作爲攝影師的你該以男性原理來拍攝還是以女性原理來拍攝。就刻板印象來說,男性的攝影可能會更具邏輯性或更理論一些,女性的攝影可能會偏向於感性,但是實際上男性攝影家他也會拍感性的照片,女性攝影家也會拍邏輯性非常強的照片。

  拋開這些,其實我對女性原理的照片有很高的評價。它是一種以感性和熱情在看待世界的攝影表現,它和拍攝對象的距離也很近。像這樣的女性原理的攝影在日本是 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突然間大量出現的。我覺得現在中國也即將要進入這樣的階段,所以希望你能夠有自信,多拍一些女性原理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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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你好。我想了解一下日本現在不管是青年還是成熟的攝影師,自出版的一個狀況。因爲據我所知行業裏面的專業性和不專業性,它的一個分級是很是很嚴的。如果自出版這樣一個狀況出現,它在正經的出版行業裏它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飯澤:在日本,攝影集自費出版的歷史很久遠,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就非常的流行,一直持續到了現在。《感傷之旅》也是自費出版。《私攝影論》這本書中提到的牛腸茂雄,他的三部作品也都是自費出版。這樣的行爲在2000年之後變得更多了。

  因爲日本出版業的現狀不太樂觀,所以現在已經不太出版攝影集了,尤其是大出版社。現在在支持攝影集出版的都是一些個人出版社或者攝影師自己負責製作。重要的是攝影集做出來後怎樣讓它流通。這個流通的市場其實漸漸也成型了。像藝術書展現在也非常的流行,藝術書展展出的不僅僅是藝術類出版物,自制的攝影集也會在那裏流通。現在也有利用網絡流通的,比如說自己製作一個網站,想要購買的人可以在網絡下單。因此在變化的時代背景下,自制的攝影集會在與以往不同的平臺向世界流通。不管是在日本還是中國,自費出版今後會更多、發展得更好。

  飯澤先生現場籤售 攝影/吳元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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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怎麼樣才能夠對一個攝影家進行比較全面的解讀?拿深瀨昌久來說,基本上大家都認爲說深瀨昌久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是《鴉》。但是實際上我們在深瀨昌久近年來出版的這本大全集上看到說,深瀨昌久他其實不只會拍這些壓抑的東西,對於他自己家裏的小貓,然後對於周圍的環境也好,還有他所生活的城市也好,他其實是非常充滿熱愛的,並不單單只是一個壓抑的人。那我就想請問一下飯澤老師,我們在對於攝影家的作品進行欣賞和觀看的時候,怎樣才能更加全面地去解讀一個攝影家,並且對他進行更加正確客觀的評價,謝謝。

  飯澤:攝影家本身就具有多面性,你從這個角度看他可能覺得是難以捉摸的人,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又會發現他完全不一樣的一面。所以我一直在讓自己保持視點的全面,全方位地去看待一個攝影家。我非常喜歡深瀨昌久拍攝貓的照片。我認爲他最有趣的照片是貓的照片和《卟嚕卟嚕》(《私攝影論》中有收錄),既拍可愛的照片也拍可怕的照片,這就是深瀨本人。所以我在寫評論的時候都會意識到攝影家的多面性。

  我經常會被問什麼樣纔是好的照片。我所認爲的好照片是能讓人看待事物的角度發生改變的。

  假如說現實當中存在世論的評價(比如我是這樣的人,陽子是這樣的人,世界是這個樣子的),當我看了攝影家的照片後,我會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它可以給我一個全新的視角。我也希望接下來有更多人能拍攝出這樣的照片。即便社會在不斷進步,攝影的表現方式也與以往完全不同,數碼攝影帶來了與膠片時代全然不同的新表達,但是對好的攝影作品的要求一直是不變的,我們在尋求的一直都是能夠改變觀者視角的照片。《私攝影論》這本書中的四位攝影家,他們都是這樣的好攝影家。

  -結束-

  特別鳴謝

  攝影師徐小白、吳元鍇提供的現場圖片

  主講人丨飯澤耕太郎

  翻譯丨唐詩

  排版丨怪怪

  《私攝影論》

  [日]飯澤耕太郎 著/ 林葉 譯

  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

  幾乎人人都知道私攝影,但很少有人知道私攝影究竟是什麼。

  私攝影,可以說是極爲流行的一個攝影概念,也可以說是極易受誤解的攝影概念。

  在這本經典日本攝影論《私攝影論》中,攝影評論權威飯澤耕太郎從日本攝影譜系出發,以中平卓馬、深瀨昌久、荒木經惟、牛腸茂雄四位代表性攝影家爲例,以簡潔清晰的文字、敏銳的洞察力講述他們各自傳奇的人生歷程,解說一百多幅相應時期的精彩作品,觀察、深入其作品中的“私性”表現,解讀令人癡狂入魔的私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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