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輪子，其唯一的任務就是轉動，總是會轉回到起始的地方，」史蒂芬．金寫道。於是乎，時隔30多年，早已在文壇站穩一席之地的史蒂芬．金再度轉回到《鬼店》（The Shining，1977），回到那個曾將自我投射其中的故事裡。在那裡，有曾受酗酒之苦的史蒂芬．金，也有在寫作之路上躊躇不前的史蒂芬．金，當然還有許多讀者心心念念的托倫斯一家，尤其是丹尼男孩。

在全景飯店因爆炸而燒毀之後，倖存的丹尼隨著母親搬遷至佛羅里達，以為能就此遠離過去的可怕回憶，展開全新生活。然而，他的閃靈能力卻讓他清楚知道，全景飯店固然已經在大火中灰飛煙滅，但仍和他關係未了。丹尼不時能看見那些「不好的東西」出現在身旁，這促使他逐漸開始以酒精麻痺自己，想藉此逃避那些糾纏不休的過去。不過正如另一名倖存者迪克．哈倫洛所說：「或許你能將來自全景飯店的東西放進鎖盒，可是你沒辦法鎖上記憶。這些永遠沒辦法上鎖。它們是真正陰魂不散的幽靈。」因此這次重新轉動回到全景飯店的人，除了史蒂芬．金，就是丹尼。

轉動，是《安眠醫生》裡反覆出現的關鍵字。它讓成人的丹和女孩艾柏拉得以相互輔助，對抗邪惡的「真結族」，也能相互保護，避免彼此受到傷害。此外，它當然也象徵了丹必須回到全景飯店，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才能有個完結。從小孩到成人，從開始到完結，彷彿畫成一個完美的圓，沒有缺口。這就好比東方佛教所謂的「輪迴」，一個人由生到死，再經由輪迴／轉動到下一世，如此生命才能生生不息，向下繁衍。繁衍，或者說生命的延續，似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它既可以是血緣的延續，也可以是其他意義的傳承。是以同樣有閃靈能力的迪克，以「老師」的身分教導丹尼如何面對閃靈，以及那些不死的鬼魂，並告訴他：「有一天，丹尼，會輪到你當老師。你的學生會出現。」

長大成人的丹漂泊不定，居無定所，直到來到新罕布夏州的一個小鎮弗雷澤，他在一間名為「海倫．立文頓之家」的安養院工作，並運用其天賦力量，給予臨終老人最後的安慰。同時，他更在上司的強烈要求下，參加了戒酒無名團體的聚會，抑止長年酗酒的惡習。就在弗雷澤的日子裡，丹偶然間和女孩艾柏拉相遇，她擁有前所未見的閃靈能力，兩人透過這共通的天賦搭上橋梁。如同迪克之於丹尼，丹就是艾柏拉的老師。從迪克到丹尼，再從丹到艾柏拉，這又是另一層意義的轉動。

艾柏拉驚人的能力終究引來真結族的注意，因為他們正是倚靠吸取這類小孩的精氣維生，而艾柏拉強大的閃靈，恰好能為他們提供充足的糧食。特別是如今的真結族早已不若過往那般龐大，而且能提供營養的人類也像太平洋裡的鮪魚群一樣逐漸減少。以高帽蘿絲為首的真結族，理所當然會想方設法去誘捕艾柏拉，就像獵人狩取獵物一樣。畢竟對真結族而言，唯一的問題就是生存下去。

生存是中性的詞彙，抑或如同前述，代表著生命的延續，是充滿正面積極意義的字詞。只是一旦套用在真結族身上，便成了極度黑暗且駭人的事情。史蒂芬．金血淋淋地描述真結族誘捕棒球男孩的經過，並鉅細靡遺地將男孩面臨死亡的恐懼展現在讀者眼前。讀到這裡，只要是有惻隱之心的人，都不免會為男孩的遭遇感到難過、痛心，並對真結族殘忍的舉動感到憤怒，希望他們能受到制裁。於是，真結族自然而然成了非人類的「怪物」。譬如高帽蘿絲，在吸收精氣時，「她的下顎鬆脫一路垂到胸前，頭的底部變成一個黑洞，裡頭唯一的一根牙齒突出來。平常往上翹的雙眼變得往下傾斜而且顏色加深。她的臉變成陰沉的死亡面具，底下的頭蓋骨明顯突出」。蘿絲被描述得完全脫離人形，近似於蛇，或者根本是四不像的可怕怪物。另外，他們還必須擁有一個異於正常人名的稱呼，諸如：蛇吻安蒂、烏鴉達迪和數字吉米，如此才能完完全全將他們塑造成人類／我們以外的怪物／他者，徹底切割出彼此之間的分界。

在史蒂芬．金的作品中，最駭人的往往不是什麼妖魅鬼怪，《安眠醫生》亦是如此。蛇吻安蒂在死前曾說：「你們人類屠殺豬、牛和羊，和我們所做的有什麼不同？」是啊，我們人類之所以屠殺動物，是為了取得食物，以維持生命之所需，真結族不也一樣？只不過他們的食物來源不是豬、牛和羊，而是人。更何況除了當作食物，真結族似乎未曾因為其他的目的屠殺人類，不像我們人類，還會為了毛皮或其他因素濫殺動物。相較之下，究竟誰比較殘忍、可怕？我們還有什麼立場將真結族視作「怪物」呢？

安蒂的話語宛如當頭棒喝，史蒂芬．金更進一步揭露人性中隱藏的「怪物」。當艾柏拉和丹一同對抗真結族時，艾柏拉的母親在心中暗暗祈禱：「請保佑我女兒平安無事。如果必須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就發生在我不認識的同父異母兄弟身上。不要發生在她身上。」這番話自然是出於母親對女兒的愛，但同時這份愛也是自私的，甚至有些讓人不寒而慄。與此相對，史蒂芬．金又描述了真結族面對死亡的情景：「隔著紅霧，丹看見其中兩人相擁，前額緊貼在一起，儘管他們的所作所為──及他們的本質──這一幕打動了丹。他看到矮子艾迪的脣形說著我愛妳；看見高個莫兒開口欲回答；但下一刻兩人都消失了，衣服飄落到地板上。」當我讀到這一段，不可否認，我也和丹一樣深受感動。

真結族和人類有何異同？說穿了，撇開食物來源的差異不談，其實毫無二致。電影《人型海象》（Tusk，2014）的連環殺手郝爾浩曾說：「怪物一直存在人們心中。」我們之所以拚命想將真結族歸類為怪物，一方面是為了清楚區分彼此之間的差別，另一方面更是因為我們不敢面對存在於人性中的怪物──或者，根本想徹底否認其存在──然而史蒂芬．金卻逼得我們不得不去正視這個事實。別忘了，就連小女孩艾柏拉也曾顯現出怪物的一面；這也是整部小說最為怵目驚心的一幕。

「鮮血呼喚鮮血，」丹如是告誡艾柏拉。史蒂芬．金固然承認人性中隱藏著怪物，卻又認為這個怪物不會隨便顯露於外，除非透過引誘使其甦醒，試圖不讓故事走進無間地獄。但是闔上書頁後，我還是不禁好奇，艾柏拉會否成為另一個傑克？

【作者簡介】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生於美國緬因州波特蘭市。自1973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魔女嘉莉》後，已寫了超過40本長篇小說和200多篇短篇小說。他的筆法細膩，擅長從大家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生活事物中，帶給讀者身歷其境的恐怖感。作品已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暢銷超過三億本，甚至被譽為「每個美國家庭都有兩本書，一本是《聖經》，另一本則是史蒂芬．金的小說」。2003年，史蒂芬．金獲得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頒發「傑出貢獻獎」；2004年，他獲得世界奇幻文學獎「終身成就獎」的肯定；2007年他更獲頒愛倫．坡獎的「大師獎」；2008年則以《魔島》和《日落之後》同時囊括「史鐸克獎」最佳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獎，彰顯出他無可取代的大師地位！

【書籍資料】
原文書名：Doctor Sleep
作者：史蒂芬．金（Stephen King）
譯者：黃意然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5年8月10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573331735

【史蒂芬．金的作品】
●《日落之後》：那些陰陽交界之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