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飛馳人生》大獲成功,上映第六天,票房過 10 億。繼《後會無期》、《乘風破浪》之後,韓寒最終成為了一位純粹的商業片導演。

《飛馳人生》足夠精彩。它幽默有趣,節奏緊湊,衝突不斷,它講述著一個天才車手隕落,並再度走上巔峯的標準成功故事。

沒人不愛天才,沒人受得了天才受辱,沒人不盼望天才崛起,但在崛起途中,最好不要一帆風順,最好要歷盡艱辛,披荊斬棘。

《飛馳人生》走在一條通俗甚至媚俗的道路上。它不再冒險地嘗試藝術突破,不再表達對世界的反抗與質疑,不再如青澀的《後會無期》,固執地讓人物說出尷尬卻真誠的臺詞,倔強地表達某種個人化思考。

它從劇情到角色,從主題到對話,完完全全契合大眾市場需求。

鍋蓋死死扣住,青蛙不再聒噪,一派和諧。嗯,「這纔是現實!」

1.

可能由於那句庸俗的「活明白了」,可能由於如果票房不好,代價太大,會對不起太多人,總之,韓寒早已妥協,他幾年前就已放下手中的「戰鬥之筆」,並漸漸放下反抗和反思的攝像機鏡頭。

2013 年,31 歲的韓寒面對《人物》雜誌記者,談到自己的變化,他說過去做的那些事情「可能浪費了我的才能以及時間」,韓寒進一步解釋說:

那些雜文會傳播得很廣,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一來這個社會並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當然你也可以非常驕傲地說,社會變得越來越好,我也有一份功勞,但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結果有大把的特別青春的時光,你沒有去更加好地創造一些事情,(卻)沉浸在沒有盡頭的這些事務中。

韓寒很清醒,他知道他以筆為戰,即便聲勢再大,也很難有什麼實質作用。就像那些年動輒百萬千萬閱讀量的兇猛文章,它們狠狠抨擊社會與種種機構,但社會運轉如常,幾乎沒有任何制度甚至條規,因他的文字而改變。

在 31 歲的韓寒看來,那些雜文的意義不大。他後來專註於電影,停更博客,想必,電影在他心裡的分量更重。

仔細想想,韓寒 31 歲時的那段話,到底想表達什麼?是鄙夷自己年輕時徒勞的筆墨,還是為自己不再鋒利,尋找合理的理由或藉口,還是說,他只想走進另一個價值世界,選擇另一種方式活著?

這不是一個能輕易回答的問題。

2.

2000 年,《三重門》出版,韓寒在書中談到教育框架下的教師:

教師不喫香而家教卻十分熱火,可見求授知識這東西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

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家教的偉大之處。

借著少年時期噴薄的情緒與才華,韓寒模仿錢鍾書《圍城》的筆調,惡毒譏諷他看到的弊病。

同一年,他憑藉一篇叫做《穿著棉襖洗澡》的文章,獲得第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文中他認為,我國教育過於注重全面發展,致使偏科的怪才前途渺茫,有的不得已輟學打工。

2005 年,韓寒開通博客,繼續他的批判。2008 年,收錄部分博客的《雜的文》出版,其中一篇《關於高考作文和絕代天驕》裏有句話:

大學像妓女一樣,只要有錢,全國所有大學都乖乖排成一排隨便你點,想上哪個上哪個,願意多花點錢甚至可以幾個一起上。

韓寒的許多結論當然偏激,但無疑揭露出不少陰暗現實。在他寫下這些文字的十多年後,學術造假仍然是一個未拔的毒刺。

2013 年是個轉折,韓寒放下罵戰的筆,準備拍第一部電影。後來,刺耳的聲音不見了,可能是冬天來了吧。

其實在 2010 年,韓寒已經收斂稜角,那年他出版一本書《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書中的批判,對象不明,十分隱晦。這種氣息流入他的第一部電影《後會無期》,而後漸漸消散無蹤。

2018年年初,韓寒寫下文章《我所理解的教育》,文中說:

現行的教育制度包括高考制度,肯定無法照顧到方方面面,也有很多需要改進之處,但沒有一個制度是可以照顧到所有人的,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它有著基本的公平。

不談每個省或者不同民族的錄取分數問題,好的大學基本上是對所有家庭敞開的。應試教育有很不足之處,更不應被歌頌,因材施教的時代也遲早會到來,但它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是一定會存在的。

面對這個帶有頑固污垢的世界,韓寒的態度,從絕對的抨擊,轉為近乎百分之百的理解。他選擇「繳械」,永遠放下了那戰鬥的筆,那曾經唯一的武器。

這當然沒什麼錯,但這世上,需要理解污垢的人,也需要指出和抨擊污垢的人,更需要試圖洗滌污垢的人。

沒人有權要求別人成為任何一種人,但後兩種人,無疑更為可敬,因為他們要承受堅守良知與真理的危險。沒人可以定義哪種人是「活明白了」,有人就是想傻傻地堅持與堅守。即便妥協和理解,比堅持、堅守舒適得多,也不意味著前者就是唯一的正確。

堅守的結果,大多會像是哲學家斯賓諾莎,質疑基督教教義,無果,如果不幸,還會像他一樣,被認為叛國,驅逐出境;而極少數,會如天文學家哥白尼,臨死前,戰戰兢兢發表《天體運行論》,死後,「日心說」得以逐漸取代「地心說」。

世界的大進步與大革新,常常就是因為這極少數。沒有敢於堅守的人,也就不會有這其中的極少數。

韓寒「繳械」,無可厚非。畢竟我們多數人,從未拿起武器。畢竟,環境凜冽。

開始拍電影后,韓寒也無法再單打獨鬥,他必須緊密進入社會協作體系。

他在《曉說》節目裏坦言,說自己拍一部電影,那麼多人為此投入資金和精力,是因為他們信任你,覺得你拍電影能賺錢,那假如票房不好,怎麼對得起他們,票房壓力太大了。

想必很多人都能理解韓寒的轉變,可還是有些遺憾。

一個曾經反抗權威與權貴的人,儘管他常常非理性而缺乏邏輯,許多言論帶有誤導,存在誘發年輕人輟學的可能,儘管他總在把握分寸,看似冒險發聲,實則讓自己留在安全區,儘管他可能在投機式地點燃情緒,以獲得正義者和庸眾的全面支持,但是,他至少一度公然大聲地直指不公,探討自由,引發公眾思考,委實難能可貴。

遺憾在於,抗爭姿態的韓寒,給太多人以過高的期待,而現在,他已踏入平凡之路。

說到底,韓寒選擇另一種方式存在,原因是什麼,主要因素是哪些,沒那麼重要。只是,對許多早早關注他的人而言,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3.

有時不禁回想,博客時代的韓寒,或者說韓寒的博客時代,就比後來更好嗎?

如果回顧那一篇篇激憤爆文,會發現,裡面不乏二元對立、以偏概全的論述。這是老毛病。

《南方人物週刊》曾刊載過一篇文章《「表面現象」看韓寒》,指出韓寒早在 1999 年以《杯中窺人》獲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時,文中就出現了明顯的邏輯錯誤。

比如《杯中窺人》裏的這句,「《雜文報》、《文匯報》上諸多揭惡的雜文,讀之甚爽,以為作者真是嫉惡如仇。其實不然……」一個「不然」,就把前一句全面否定,這是說不通的。

如果適當用用「一些」、「或許」、「可能」這樣的辭彙,文章就不會變得偏執與片面。可是,你在韓寒早期的文章中,很難找到這樣的詞。

《南方人物週刊》評價,韓寒長久運用「全稱判斷」進行批判,他長期陷入一種絕對化思維模式,或者說極端化思維模式中。

在獲得一等獎之時,或者之後,有沒有老師給韓寒講過,這叫片面性。發現事物的另一面,比起只看到表面,叫深刻。但否定其中任何另一面,都叫片面。實際上,韓寒的這種思維模式的苗頭,受到了鼓勵。

不難發現,在反對數學的時候,在說教師是妓女的時候,韓寒不動聲色地在使用絕對化。在寫徐志摩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一篇課文不好,理由是老師「要求背的,肯定是不好的」。這種文學的誇張,被韓寒作為一種思維模式固化下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互聯網紅利增長初期,韓寒的文章,就已具備瞭如今流量大號幾乎所有的爆款要素,比如要鼓動起某種普遍情緒,最好是憤怒,觀點要盡量極端,以便裂變式傳播,等等。

盛極而衰。韓寒在博客時代被漸漸捧上神壇後,遭遇滑鐵盧。

2012 年,方舟子等人質疑韓寒代筆,引起軒然大波。急切證明自己的韓寒,寫文章,曬手稿,他想講理,但許多人根本不聽,只是狠狠罵他。

後來韓寒在《曉說》節目中談到此事,他說自己深知網路輿論的走向,常常與真相無關,關鍵看誰能帶動情緒。

以前韓寒自己引領輿論時,馮唐說他的作品沒過文學的「金線」,就被網民謾罵,一度抑鬱。

這次當韓寒自己陷入輿論旋渦,他纔算感受到輿論反噬的可怕。

也許正如肉唐僧所說,「當無腦、無序的人羣聚集在某人或某賬號之下達到一個臨界值之後,崩塌就不可避免,只是時間問題。」

代筆事件之後,我曾寫下韓寒的轉變:

①真誠而具有批判意識→真誠而「你好我好他也好」

②關注個體與社會的矛盾衝撞→幾乎只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現在看,在這個奇異的國度,轉變和繳械,也許反倒是好事 。一直拿著神兵利器,振臂高喊,一呼百應,往往會製造更多網路狂熱分子,製造更多無腦謾罵。

現在,一個爭議越來越少的成功人士,替代了原來那個不和諧的抗爭者。世界更好了一點,還是更糟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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