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平(魯迅文學院教研部教師、評論家):2019年第二期《十月》雜志在頭題刊發了王昆的長篇非虛構作品《六號哨位》。這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知道,王昆一直在寫小說,而且寫得很有自己的風格。王昆是近兩年來迅速崛起的軍旅作家之一。他是特種兵出身,擅長寫特戰題材,曾經出版過長篇小說《我的特戰往事》《終極獵人》和《UN步兵營戰事》等。2016年,他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作為他的班主任,我很關注他的創作,看到他接連在各種重要刊物上發表小說,為他高興的同時,也感到在他略顯不羈的外表之下,隱藏着一顆堅毅的文學之心。

雖然多少有點意外,但我又覺得,王昆是非常適合寫作“非虛構”的。在我的印象裏,王昆其實是一個不太“安分”的人。我一直都很難想象,王昆是如何有板有眼地在靜室裏端坐,面對着電腦一下一下敲出那一百多萬字的作品。精力頗為旺盛的他不是在出任務,就是在準備出任務。在酷寒高原、邊遠山區、密林深海中穿行,對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飯。走得多,見得廣,又時刻保有對所到之處的樂趣,雖然身在路上,而內心並不匆匆,眼睛裡便多些篤定和從容。非虛構寫作需要的毅力和見識,他都具備。為了寫《六號哨位》,他對一級戰鬥英雄韋昌進進行了為期一週的採訪,“從北京乘高鐵到濟南,還要坐一段火車,再轉一段汽車,才能見到這位採訪對象。我喜歡這樣深入腹地、有一定難度的採訪體驗,或許只有走到離大城市更遠一些的地方,纔能夠採集到真正鮮活的素材吧。”可以輕鬆徒步數十公里的王昆,有的是腳力和韌勁。

作為一部非虛構作品,《六號哨位》飽含了王昆追求真實性的極大努力。為了獲得第一手和全面的資料,他從主要人物韋昌進入手,多方求索,勾連點面,從北京到山東,再到當年的戰爭一線,從人物訪談到戰爭遺跡、戰士手記,在時空的轉換中一點一滴拼貼出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圖景。為了高度還原111高地上可歌可泣的戰爭場面,他根據採訪對象的口述,比照着地圖,憑藉著自己軍事地形學的知識,繪出雙方戰略佈防圖,架構起整部作品的骨架。胸中有丘壑,筆下自然有乾坤。《六號哨位》不僅是一部有血有肉的作品,也是一部可以讓讀者“放心”的非虛構力作。

《六號哨位》是典型的大情懷、小視角。王昆接觸到這個題材也是緣出巧合。雖然早就知道韋昌進,王昆決定對他“一探究竟”還是出於網上一次關於英雄的討論。韋昌進為英雄正名,王昆為英雄立傳,在這一點上,二人有着相同的信念和難得的默契。看過王昆的作品就知道,他懷揣着深厚的英雄情結,向英雄致敬是他一貫的寫作立場。曾經看過王昆的散文《只有真正的特戰隊員才能看透生死》,在他的筆下,特戰隊員們只看生前事,不計身後名,以向死而生的勇氣忠誠捍衛責任與使命,如此方為真英雄。《六號哨位》便是如此,以韋昌進、成玉山、吳冬梅、張澤羣、李書水、張元祥等為代表的中國軍人,面對戰爭和生死的考驗,以源自心底的那份樸素的家國情懷和血肉之軀構築起牢不可破的國門防線,無愧於軍人的天職,無愧於英雄的稱號。當戰爭的硝煙散盡,從歷史回到現實,從戰場回歸家園,從戰鬥英雄到普通人,王昆用他的文字告訴我們,英雄不應該被忘記,英雄就在我們身邊。一如他所說,“無論是曾經堅守6號哨位的那些勇士,還是所有戰鬥在自己陣地上的浴血官兵,抑或是我這個外入的採訪者,每個人都對那些捍衛祖國尊嚴的生死歷程飽含一種無比強烈的神聖感。無論時光如何變遷,這些散落民間或立於高臺上的英雄們,都仍然默默無聞,繼續堅守着另一種屬於自己的6號哨位——為了祖國,勇於犧牲,時刻準備付出一切”。

為了集中塑造6號哨位上的英雄羣像,王昆以小視角切入,將目光集中在韋昌進、成玉山、吳冬梅、張澤羣等幾名普通戰士身上,故事時間壓縮在一個月之內,圍繞111高地的爭奪戰,將戰鬥場面的慘烈、人物內心的活動、戰士各異的性格一一呈現給讀者。其中大量的細節描寫,讀來如在眼前。

《六號哨位》是一曲壯美的英雄贊歌,也有觸動人心靈深處的和絃。作品的第二部分收錄了部分戰士的戰地日記和書信,這些樸實無華甚至略顯稚嫩的文字記載了一代青年的青春、愛情和抉擇,歷經三十多年的時光洗滌,帶着沉靜和溫和的力量,碰撞我們的內心,也激引着我們的思緒。無論是戰爭場面還是人物的情感世界,王昆自始至終保持着一個非虛構寫作者的“操守”。他無意渲染,也不追求閱讀刺激,他要做的只是靜靜地呈現,用深沉的情緒和剋制的筆調帶領我們進行一次精神的洗禮。

我始終記得王昆在《六號哨位》的採訪手記裏提到的一個細節。在那場戰爭中被打掉雙腿膝蓋骨的戰鬥英雄李書水,因傷殘復員後一直在老家務農。得知王昆前去採訪,特地陪同他和韋昌進去坐落在滕州的烈士陵園憑吊昔日的戰友。憑吊結束後,車子送他到村口的小道,這位滿臉滄桑、立過一等功的老兵,“雙腿膝蓋僵直着,卻麻利地跳下車去,向我們揮揮手就轉身大步離去”。這遠去的瀟灑的背影,同韋昌進不忘初心、三十年守護烈士遺屬的事跡一道,傳遞出厚重的人生意義。

唯英雄能本色,時代呼喚這樣的英雄!

何鴻(《重鋼報》記者、青年作家):“在前沿陣地上,六號哨位像一個拳頭前伸着,最遠的趴伏點距離敵人8米……”讀完《六號哨位》,我竟也“眼眶濕潤,一股豪情在身體內左右奔突”,很久沒有讀到這樣過癮的非虛構作品了。掩卷默立,心緒翻滾。

王昆在皖北農村長大,後來參軍入伍考取軍校。19年來,他當過步兵、工兵、炮兵、特種部隊傘兵、登陸艇上的水兵。王昆曾在一篇創作談裏寫道:“我是個啥環境都能活下去的人,所以我不累。”可以說,正是因為心態豁達,王昆保持着難能可貴的清醒與冷靜。他的寫作時間不長,作品卻呈噴湧狀態。自2014年開始,在連續創作出《我的特戰往事》《UN步兵營戰事》等軍旅現實題材長篇小說之後,王昆又將視野投向被時間沖洗得泛黃的歷史角落,去書寫那份寂寞的堅守,去尋找那份不變的精神。

“‘今天的炮火有點不同尋常。’韋昌進對一同回到洞內的戰友吳冬梅說。放下沖鋒槍,韋昌進伸頭看了看洞外,整個陣地就是火光與硝煙的世界、鋼鐵與焰火的海洋。天空中全是炮彈飛舞的聲音,炮彈滾滾而來,像巨雷一樣炸響。就連塹壕兩側工事上的工字鋼也不甘寂寞,它們輕快地翻卷着,然後在空中崩裂,接着狠狠地砸向陣地。”三十年前那場艱苦戰鬥,隨着王昆頗具張力的文字徐徐展開。青春與熱血,淚水與歡笑,一個個戰士具象而真切的面孔與塵封已久的歷史場景都鮮活起來。高地、使命、硝煙、哨位……王昆筆下的韋昌進、吳冬梅等,這些經歷了血與火戰鬥洗禮的一等功臣,他們都來自普普通通的家庭,有着樸素的情感、平凡的夢想。正是這些看似平凡的中國軍人,在戰場上毫不猶豫地用熱血和生命守護了腳下的疆土、祖國的尊嚴。

“最危險的就是六號哨位,那個地方距離敵人太近了,洞也小。”王昆敘述的主線鎖定在六號哨位上那些年僅十七八歲的新兵。面對敵人兇猛的沖鋒,憑借生命內在的智慧、膽識和勇氣,他們一次次贏得生死對決,最終守住了自己的陣地。

從整體上說,《六號哨位》是一部典型的非虛構作品。但非虛構作品在故事情節的轉承、人物關系的連接等方面也需要恰當的虛構處理,比如戰場中戰士們的交談、陣地上蟲子的鳴叫等等,肯定存在虛構的成分,但這是合情理的,可以給人閱讀信任。王昆在細節處理上如此得當,可見其多年一線帶兵人的閱歷優勢。

這部作品也給我帶來了更深層次的思考,那就是在非虛構的現實生活中,我們如何“虛構”自己的“故事”,這體現的是一種寫作自信。當今時代,中國正越來越接近世界舞臺的中央,面臨的風險和挑戰不言而喻。越是發展,越是需要思維的冷靜、文化的自信、精神的飽滿。在《六號哨位》中,我發現其中飽含一種精神力量或者說是文化生命力,它正是來自於寫作者的文化自覺與自信。與“六號哨位”一樣,中國文學也需要一場戰鬥,在“虛構”中打出“非虛構”的炮火硝煙。

壯寫英雄的意義 新聞 第1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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