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やられたら倍返しだ…やな?

 

(以牙還牙,加倍奉還,對吧?)

 

いいえ。10倍返しです!

 

(不,十倍奉還!)

 

                ───《半沢直樹

 

縱觀古今中外,「復仇」是戲劇發展史上最常見的哏之一,名列「36大戲劇老哏」第3名,佳作/名作/神作不勝枚舉。戲劇的生命是因為看戲者的賞識與好評才得以延續,因此任何一種戲劇哏得以傳誦千古、歷久彌新,必定是因為它呼應到觀眾的某種普世價值觀、獲得眾人的認同與共鳴、搔到人們心中的癢處。受了欺辱委屈會想復仇乃放諸四海皆準的人之常情,就因為復仇是人性的一部分,早在漢摩拉比法典的時代就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列為信受奉行的真理,即便講究文明的今天,法律條文裡也處處可見「應報理論」的神髓。一方面容許被害者藉由集體制裁懲處的力量討回「公道」一抒仇怨、即使被害者已不在人世也要做到「告慰死者在天之靈」、起碼在形式上也要能做到某種程度的「公平」以重獲社會氛圍的平衡,同時也是在告誡人應當與人為善、廣結善緣少結樑子,畢竟犯人者有朝一日必定招來對方的報復。為了不被報仇,自當處處以和為貴,避免與人結仇。這對於偶爾心生害人之念只是尚未赴諸行動的小奸小惡之輩,某種程度上多少還有點預防犯罪的嚇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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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不只人類,動物也懂得復仇早已經不算什麼奇聞,例如在許多國家都報導過大象復仇的事跡。大象由於記憶力奇佳,小時候被哪位壞心人欺負過,數十年後再見仇人,即使對方已經變得年邁垂老、髮禿齒搖,還是能記得起當年的仇怨,彷彿仇家「化成灰都認得」,抓準時機衝上去一腳踩扁。另外像金鵰也懂得復仇。說得再確切一點,不只是人類,凡是有「記性」的眾生都懂得報仇。只要「記得住」,復仇這檔事豈只3年,等多少年都不嫌晚,正因為「復仇」是如此跨時代、跨國界、甚至跨物種的「常情」,而戲劇本來就是「常情」的一種反映,「復仇」自然成為大家百看不厭的老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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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遠古蠻荒世界還是所謂的文明社會,復仇往往都不是件輕鬆簡單的事。在法治不彰的蠻荒古代,沒累積相當的武力、配合天時地利,一心只想著要「快意恩仇」的一不小心就會弄成慘遭仇家「斬草除根」;文明社會裡,復仇的條件與障礙更多了,不僅要在對復仇有助益的方面累積一定的實力、耐心等候時機,還必須遵守相關的法律規範,這也構成時裝劇當中復仇橋段最具張力的元素之一,復仇者要能以大局為重,循合法合理的管道去扳倒仇家,即便仇人就近在眼前也不能衝上去快意恩仇一番,以免鬧到玉石俱焚。復仇劇碼之所以一直都能扣人心絃,一部分的原因在於「復仇催使人成長」,至少是「世間能力」方面的成長,至於靈性層面究竟能升華還是沉淪,這問題就比較複雜,暫且按下不表。總括來說,復仇者必須忍辱負重、能人所不能,在大仇得報前所歷煉的煎熬、吞忍的愁苦往往早已遠超過最初仇家所施加的創慟,為了復仇不得不作某種程度的「自我提升」,這樣的人不僅無人敢輕視,甚至會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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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韓劇《魔王(마왕)》,男主角為了報殺兄之仇,寒窗苦讀成為一名律師,祭出一連串高智慧、高EQ的手段把少年時期誤殺他哥、浪子回頭擔任警察的仇家整得死去活來。這齣戲不僅是《復仇三部曲》當中的第二部而已,還被日本TBS改編成日劇版,叫好又叫座的程度也反映出觀眾對「復仇」的認同與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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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劇《大時代》裡,劉青雲飾演的炒股高手方展博,在恆生指數反彈4000點的「大奇蹟日」逼得鄭少秋所飾演的仇敵丁蟹父子五人輸錢輸到去跳樓。大樓幃幕玻璃外丁家父子一個接一個蹤躍而下,幃幕玻璃內的辦公室裡,方展博將這些年來被丁家害死的父親、妹妹、小媽等人的遺照在辦公桌上一字排開,那副大仇得報的笑容,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一陣夾雜了痛快與淒苦的沉重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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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無論古今中外,大型的復仇行動往往有一定的難度,需要實力的累積與縝密的計劃、更需要執行計劃所需的EQ以恪遵紀律、避免節外生枝壞了大事,高度的專注與對衝動的壓抑是必要的。長年專注於「復仇」的目標,為達到這個目標不得不自我剋制,剋制的心法不正確的話,在報仇雪恨的過程中成瘋成魔、如癡如狂也是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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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翁名作《哈姆雷特(Hamlet)》裡,哈姆雷特為報父仇,必須讓篡位為王的叔父鬆懈對他的戒心而裝瘋賣傻,到劇尾卻已經和真瘋沒什麼兩樣了。1962年經典名片《恐怖角(Cape Fear)》裡,出獄的惡棍要找當年沒好好為他辯護、故意害他被重判的律師算帳,到了1991年翻拍的新版《恐怖角》裡找來奧斯卡影帝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飾演出獄的復仇者,更強化了惡棍為復仇如何能人所不能,變成一個飽讀法典與詩書、文武全才的高智慧罪犯,甚至律師家正值叛逆期的女兒都為他著迷,最後律師一家子被困在遊艇上任其宰割,惡棍那副瘋狂猙獰的真面目,駭人之餘其實還蠻令許多人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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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仇恨,賢哲聖者之流莫不諄諄勸慰人們要放下、要昇華,放下仇恨其實就是原諒自己,不被仇恨束縛了本自具足的靈明覺性,及早為心靈所受的創傷設立「停損點」、進而以原諒仇敵為助緣,讓自己得以參透諸法無我的真理,獲得真正的自由;然而對凡夫而言,那樣的境界未免太過高遠,凡夫活著不外乎就為爭一口氣,寧願以苦為樂,有仇報仇、讓傷害過自己的人付出慘重代價纔是痛快,所以像《臺灣霹靂火》那樣送人一桶汽油一根火柴、或像那幾年的本土劇偏好設定反派角色們男的被雞姦、女的被輪暴、罹絕症、被車撞、被火燒、墜崖、落海、重度傷殘纔算「大快人心」。復仇劇在收視率、票房上創出的亮眼數字,與社會人心對於復仇概念的認同有一定程度的正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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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的八○年代,臺灣電視圈也一度流行過一種「女性復仇」題材的劇碼,例如玄小佛編劇、林以真主演的《太陽雨》。貧苦出身的女主角被富家大少始亂終棄後,為了生活下海去酒店陪酒,受到好心又獨具慧眼的企業長者賞識,啟發並傳授她企業經營的竅門,女主角本身也懂得用功上進,半工半讀取得高學位後,蛻變為成功的女企業家,擊垮男主角的家族企業,逼得男主角來向她下跪求饒。2006年金馬影展有部參展的法國片《琴謎變奏曲(La Tourneuse de Pages)》,美少女為了向童年時期輕忽她的升級檢定考試、害她小小年紀就斷絕了學琴之路的鋼琴名師報復,費盡心機接近鋼琴名師,成為名師生活與工作上不可或缺的的助理,然後對她一家子展開復仇,最後弄得鋼琴名師婚姻破裂、事業完蛋、連兒子都在美少女的誤導下用錯誤的步驟練琴練到罹患肌腱炎。復仇劇往往能讓觀眾邊看邊罵,邊罵卻還願意繼續看,樂此不疲,反映出復仇這檔事對大多數人來說,要「放下」還真是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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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澤直樹》在角色設定上,讓故事的主人翁背負了「父仇」。《禮記‧曲禮上》寫過,「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在中國的秦、漢時期,若有人父仇不報,必定招來所有鄰裏親友的鄙夷與恥笑。不過嚴格講起來,香川照之所飾演的大和田曉並沒有直接殺害他的父親,甚至要說他父親是被大和田曉「逼死」的也很難成立。大和田當初只是費盡甜言蜜語遊說半澤老爹抵押家族的土地獲得貸款、卻又在供應鍊上的協力廠商業績疲軟之際突然抽光銀根,其實也還挺符合一般人對銀行的壞印象「總是在晴天借你傘、雨天收傘」以便賺取放款的利息、同時規避所謂的「投資風險」。奸詐歸奸詐,要說這樣有多罪大惡極的話,也未免太不食人間煙火。半澤老爹的死,根本原因是來自他本身抗壓性的不足。遭遇家族事業空前的危機就拋下妻小不顧、一死了之、所有未了的責任都撒手不管,在明明最該以正面「身教」示範什麼叫危機處理、什麼叫直下承擔的關鍵時期卻倉惶以自殺來逃避,給成長中的兒子帶來那麼大的心靈創傷、也逼老婆得扛起一家的責任,最兩光的是在他上吊身亡後,內海信用金庫的融資負責人正為了提供貸款抒困而來訪,也就是說即使產業中央銀行背信忘義,但還有內海信用金庫的來雪中送炭、急人之難,就像聖嚴法師的公益廣告所言:「多想兩分鐘,你可以不用自殺!」更令半澤老爹的死顯得很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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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父仇」的設定上稍嫌薄弱,故事的設計者也很聰明地只把它轉為半澤不願投效於大和田派系的潛在「動機」,否則在派系觀念深重的日本企業,同樣出身「產業中央銀行」的職員按照常理應該會是扒著大和田這樣的「主子」纔是明智的抉擇,一個拒絕加入任何派系的職員就像遊移在大齒輪間的小蟲,一步失足就被輾得粉身碎骨。偏偏以這種職員作主角的劇情日本人又特別愛看,拒絕效命於任何派系、只以公司整體為重、甚至以業界為重、奉獻心力,或許對日本上班族來說,這纔是「正道」。然而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現實職場上拒絕加入任何派系等同於和所有的派系為敵,沒歸屬等於沒靠山,這樣連要在公司裡生存下去都很困難,「正道」因而淪為遙不可及的「理想」。所以要設計出一個這樣的主角,必須賦予他一個強大的理由,才能說服日本觀眾何以他能夠堅拒加入任何派系、堅持走上一條正確但鐵定會很艱辛的路。例如《課長島耕作》裡,就必須設定島耕作的個性如何異於常人、對呼羣結黨之事如何嫌惡,這樣的理由夠不夠說服力就見仁見智了。在《半澤直樹》裡,是「父仇」讓他深覺銀行這種機構「必須加以改變」才進了銀行業,同時也是「父仇」讓半澤在「舊產業中央」派與「舊東京第一」兩派激烈傾軋的過程中得以拒絕攀附大和田的羽翼,這樣的小孤牛鐵定要被大和田給修理。被上司欺負了,尤其從第六集到第十集,與大和田之間等於新仇加上舊恨,照主角「有仇必報,加倍奉還」的性格設定,豈肯就此善了?於是,讓所有曾經在外討生活喫過上司悶虧的升斗小民們看得心有慼慼焉、鼓掌叫好的故事就此展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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