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癱瘓、二食慾不振、三雙眼流血、四死亡,一二三四我用我最快的速度說完了。」

  ─ ─《聖鹿之死 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其實在《單身動物園》後對 Yorgos Lanthimos 這位風格極度詭譎的希臘導演有些怯步,猶豫了一下才下定決心,《聖鹿之死》卻意外成為這幾個禮拜內最令我驚喜的電影,整部作品色調冷峻,配樂突兀,音效強烈,取鏡獨特,神聖又黑暗驚悚,肅穆又震耳欲聾,驚豔四座的更是《敦克爾克大行動》裡少年 Barry Keoghan 的演技。

宛若《母親!》的扭曲警世,投以《夜行動物》的復仇姿態,《聖鹿之死》名為正義的血債血還更為殘酷,卻是唯一能讓痛苦稍微舒緩的唯一方法,華美泡泡的美滿家庭表象下暴露了人性的醜陋虛榮,彰顯了社會的病入膏肓,眼科醫生被矇蔽雙眼,心臟科醫生的冷血無心,在神的面前一切都無所遁形,這就是天譴,人類永遠都別以為自己凌駕上帝有能力掌控生死。

 

只要故事發展合理,其實個人都不會認為太過獵奇,《聖鹿之死》這齣現代寓言的新生,明顯源自於希臘悲劇裡自大狂妄的國王「阿伽門農 Agamemnon」的故事,希臘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欲求掌控愛琴海,整頓軍隊與補給全都集中在海港等代揚帆出征,在準備進攻特洛伊前夕,他獵殺了一頭公鹿,因而志得意滿、自負狂妄,逢人便炫耀自己的槍法神準無人能敵,堪比月神和狩獵女神 Artemis,這段話惹惱了月神,畢竟,當人類妄想與神平起平坐時,自會招致惡果。

於是 Artemis 為了挫其銳氣從此讓海面維持風平浪靜,沒有風浪就無法出航,阿伽門農只能日日枯等軍隊將糧食坐喫山空,隨行的祭司告訴他,唯有將國王的長女 Iphigenia 獻祭出來才能平息月神的怒火,阿伽門農在不得以之下只好讓出了女兒,祭司揮刀斬向她的頸部之際,所謂的一命換一命,雖然得以出征,但也從此埋下了家庭悲劇,這就是忘了自己是誰而觸犯神的下場。

 

一開場,心臟手術正在進行的駭人畫面,搭配著舒伯特的〈聖母悼歌 Stabat Mater〉,彷彿昭然宣告著一個驚悚神聖的故事即將揭開序幕。

雖然肉眼看不見上帝,卻能察覺到祂無處不在,電影時而從神的視角俯瞰人類的渺小,時而挑戰人類篤信科學的天真愚蠢,搭配悲壯莊嚴聖歌與交響樂猶如上帝的凝視,以毛骨悚然的冰冷氛圍諷諭醫生和我們人類自以為能夠透過科學操生死大權的傲慢狂妄,超越我們理解範圍的事物並不代表就是荒謬甚至不存在。

充滿隱喻的故事從一個看似衣食無缺人人稱羨的模範家庭開始,父親 Steven 與母親 Anna 一個為心臟外科醫師一個為眼科醫師,膝下育有兩個孩子,姊姊 Kim 乖巧溫柔,一頭及腰長髮,看起來就是師長眼裡的優良學生,弟弟 Bob 頂著膨鬆捲髮與鬼靈精怪的大眼,感覺總是人見人愛。弔詭的是,在父慈母愛經濟富裕的環境中,表象之下瀰漫著難以言喻的黑暗,連夫妻性愛這種親密尋常的舉動都像一種動也不動的獻祭儀式,高知識分子組成的家庭盡是形式上的互動。

 

隨著少年 Martin 的出現,似乎慢慢攪動著看似平靜的水面,電影前半段不停臆測是 Steven 私生子還是不可告人的身分,竟然贈送他昂貴的名錶,兩人互動時空氣凝滯,對談時不安的氛圍縈繞,會隱約覺得 Steven 小心翼翼的態度源自於對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畏懼,而 Martin 雖然表面言語客氣,實則對醫生予取予求,一歩一歩逼近他那情竇初開的女兒與幸福美滿的生活。

在 Steven 開始避而不接電話、刻意疏遠 Martin 之後,一整串的怪事接二連三發生,毫無道理可循,沒有科學根據,無緣無故從小兒子 Bob 開始,雙腳癱瘓、不喫不喝,重複進行最縝密的醫學儀器檢查都找不出病因。而在夫妻倆為 Bob 忙得焦頭爛額時,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兒 Kim 卻背著父母暗中與 Martin 談情說愛耳鬢廝磨,甚至也以獻祭的方式向他示愛,然而她也難逃歩上弟弟的命運,在一次學校合唱團的練習時失去了雙腿的力量,彷彿詛咒宛若天譴一點一滴蠶食鯨吞這個家庭。

 

原來,Martin 的父親是過去 Steven 在手術臺上的刀下亡魂,只因為在這場手術開始之前,當年意氣風發的他貪圖了杯中物,幾杯黃湯下肚的後果就是那雙白皙美麗的雙手從此染上血跡,像是《母親!》木頭地板逐漸擴大的那一攤,在他心靈、在他家庭、在他睜眼所及之處蔓延開來。

Martin 設法撮合自己的守寡母親與 Steven 未果,正式啟動所謂一命換一命的報復行為,投以深不可測難以捉摸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快速的告訴醫生,從發病到死亡的四個階段,當眼睛流血時就只剩幾個小時。以夫為天、夫為妻綱雖然儒家的倫理架構,不容侵犯的父權卻走到哪裡都無國界,篤信科學的醫生被挑戰了認知極限,當他相信 Martin 的預言時也狠狠賞了長期以來深信不疑的理念,然而妻子 Anna 雖然也具有醫學背景,卻不會對所有未知的神祕事物視而不見,這種凌駕於人類智慧所能理解的現象或許會被稱為迷信,但身為萬物之一我們又豈能奢求看透這個世界的一切呢?

 

出自於罪惡感與補償心態,卻無法抹去自己犯下的錯誤,當然人類過於自負時終會招致報應,即使被動私刑,Martin 依然滿臉血污的吞雲吐霧,看著跟前的 Anna 與 Kim 的臣服姿態親吻雙腳,似乎在告訴他們,或早或晚,這些渺小的人類都會認清上帝的存在。

如同阿伽門農獻出了自己的女兒,Bob 美麗的雙眼流下鮮紅的血液時,就是做出取捨的最後關頭,以王者自居的 Steven 不會輕易為他人犧牲,即使手背手心都是肉依然得獻出一個靈魂,剩下的三人極盡可能的讓父親不要選擇自己,妻子又穿上丈夫最喜歡的黑色性感洋裝,女兒則使用苦肉計央求父親放弟弟一條生路,而弟弟在此時才順從父親簡短頭髮並說未來想成為心臟外科醫師,細想之下,這樣捨棄尊嚴求取一線生機的嘴臉和行徑卻是無比醜陋。

三個人顫抖的坐在沙發上,帶上頭套猶如代宰的小鹿,Steven 無從抗拒的手持獵槍,站在中心、矇上眼睛開始旋轉,交給命運來決定哪條性命該絕於此,他白皙的雙手曾奪走 Martin 父親,而今也由同一雙手獻出自己的血肉。

 

選擇獵槍、親吻雙腳、像是獻祭的求愛姿勢、〈聖母悼歌〉的悲傷、癱瘓不喫不喝與眼睛流血最終邁向死亡等,也許普通觀眾無法一眼明白隱喻背後故事,在突兀、神聖、冷眼的衝突氛圍下,卻可以感受到這些行為意象所帶來的警世寓言之感。

尤格藍西莫透過亙久不衰的希臘悲劇,影射人類的自負狂妄、文明的以卵擊石、還有那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社會,事過境遷就像船過水無痕。罪咎躲的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然而所謂的正義,是否應該以眼還眼?讓人發寒的是,Martin 滿嘴鮮血咬牙切齒說出的那段話不無道理,血債血還的報復無法讓罪過減輕,卻能讓受害者心裡稍微好過一點,這就是為什麼廢死永遠是個爭議,逝者或傷者的家屬要求的公道可以說是另一種報復型態的伸張正義,但人終究不是神。

導演仍舊驚世駭俗又優雅凜然的挑戰了現代人篤信的理論,我們總是強調科學、文明與理性,至今許多無法參透的神祕迷信或許在以後就能得到合理解釋,但生命與世界的奧祕始終不是人類能以管窺天妄自掌控的,人在做天在看,親手犯下的罪孽有天都需要奉上雙倍的代價。

 

 

 

〖延伸閱讀〗

【電影X小說】夜行動物,神魂顛倒的異色童話。

【電影】母親!Mother!,一個重啟的黑暗聖經寓言。

【電影】敦克爾克大行動 Dunkirk,古來徵戰幾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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