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像觀眾會問我為何帶來這麼黑暗的電影,因為《噩夢輓歌》的原作者 Hubert Selby Jr. 曾告訴過我,凝視著我們內心最黑暗的部分就能找到光明。」

I imagine people may ask why the film has such a dark vision. Hubert Selby Jr., the author of Requiem for a Dream, taught me that through staring into the darkest parts of ourselves is where we find the light.

  ─ ─《母親!Mother!導演 Darren Aronofsky

這部電影,引發了很多爭議,充斥無所不在的聖經隱喻,挑戰道德底線的情節敘事,都造成相當兩極的反應和評價。其實看完之後回頭思考,或多或少能稍微體會導演的動機與目的,一個全然黑暗的故事,一部需要消化情緒的作品,給觀眾的是精神上的絕望與衝擊。其實也可以明白教徒與許多人不能接受的原因,但以我個人而言,雖然看過一次已足矣,卻令人打從心底深深讚嘆,以聖經結合人類物種的寓言式故事情節全然是巧奪天工的精雕細琢。

 

導演對於《母親!》的劇情保密到家,沒有人知道這是一部什麼走向的電影,但從《噩夢輓歌》與《黑天鵝》就可略為猜到絕對不容小覷,果然不出所料。其劇本只耗費五天便完成草稿,第六天決定電影名稱,重點是在這部電影中,沒有提及任何一位角色的姓名。

就像一切不知從何而來,在黑暗混沌的空間裡,一個男人小心翼翼的擦拭著散發出奪目光芒的寶石,放上底座的剎那,猶如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一開始這是一個發生在房間裡的婚姻故事,純潔優雅的女子在晨曦的灑落裡從床上緩緩甦醒,知名詩人 Javier Bardem 與年輕妻子 Jennifer Lawrence 兩人在杳無人煙的幽靜郊區過著與外界隔絕的幸福生活。

這是一棟曾經被大火所吞噬的房子,似乎每天丈夫都窩在房間裡全心創作,一磚一瓦的修復與設計都是妻子一人之力點滴完成,而這個房子,彷彿就像有生命力一般,能夠聽到心臟跳動,在她與房子之間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緊密連結,她對丈夫的愛讓她呵護著身體一樣呵護著房子,寧願耗費雙倍以上的心力維持原本的樣貌,也不肯輕易打掉重建,因為我們無法換掉孕育生命的大地,也無法丟棄孕育生命的身體。

 

日復一日,女主人安分守己的扮演自己的角色,圍繞著這個家與丈夫打轉,悉心照料一切生活起居,持續付出所有有形與無形的事物,只為了讓丈夫能專心創作,她純潔如聖母溫柔如天使,也是男性理想中的樣貌和舉止。但隨著有一天,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敲響門鈴,也敲破了他們夫妻平靜、平穩而平衡的生活。

她開始分不清現實與想像,即使一切都如此真實,這位闖入他們生活的男子不但毫無生活紀律,也不尊重房子的擁有者,而身為一家之主卻異常慷慨任由陌生人在家中住下,幾天後甚至帶來自己的妻子,這對毫無羞恥的夫妻竟然堂而皇之的將這棟房子視為自己的家,不但擅自使用廚房的食材器皿,在房間享受魚水之歡也敞開大門,甚至擅闖早已明言不能進入的私人空間,摔碎了詩人視之如命的寶石。

詩人見狀勃然大怒,卻選擇把房門釘死也不願意逼迫客人離開,沒人在乎女主人的意見和想法,連客人都是如此。她對這一切的荒唐不敢置信,卻因為丈夫的態度而忍氣吞聲,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繼續強顏歡笑,情況卻逐漸失去控制,這對陌生夫妻竟然引來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言不和之下大打出手,最後血染了房間,一滴一滴滲透到地下室,猶如女主人淌血的內心。

 

詩人越來越慷慨,甚至把家裡提供給這對喪子的夫妻當作邀請親友來哀悼致意,對房子和她的傷害卻是一發不可收拾,在孩子出生之後更是新書推出後徹底失控,每個陌生闖入者對這裡似乎都視之為理所當然,反倒她才是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惡意毀壞隨意使用,態度輕蔑藐視女性,從繆思女神變成了賤人婊子,但到底為什麼,是我們的問題抑或是這些人的問題?

也許作家的世界需要刺激,更需要創作泉源,也許男性與女性所追求的本質上就是不同,房子不停被闖入、被予取予求,正是女性身體的悲哀,被困著、被愛困著、被家庭困著、被價值觀困著,為了鞏固婚姻而懷孕,而男性追求的則是眾人的崇拜和尊敬,還有整個世界的主宰,對眾人慷慨卻任由家與家人被踐踏。他的詩文創作可想而知,著重分享、強調無私,都是聖經裡神愛世人的證明。

然而這些卻不是母愛,母愛深沉偉大而沒有任何目的性的意圖,不需要眾人膜拜愛戴,也無法接受分享和忽視,在私人空間/房子/身體裡不容擅闖侵犯,卻能透過愛來供應丈夫創造生命,卻能成為繆思來給與丈夫創作靈感,上帝的無私實源自於人類的自私與占有,豈不有趣?

 

《母親!》到後半段聖經與宗教的隱喻漸趨明顯,兩相對照之下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非常精彩,眾人像是信徒一樣蜂擁闖入,秋風掃落葉的搶奪搬取所有視線範圍內的物品,房子轉眼淪為戰場,所有人陷入前所未見的瘋狂狀態,屍橫滿地,人性醜陋盡顯無遺,活著的更把詩人當作神一樣崇拜。

舊約聖經的摩西五書裡,《利未記》透過摩西頒布上帝的律法,耶和華選了一個神聖的國家和純潔的民族作為神的子民,制定許多規範以洗刷罪惡擺脫不潔,包括動物、死亡、分娩、月經等都是,需要透過獻祭來淨身,遠離了罪惡才能更接近上帝。而電影中那令人最為震撼、飽受爭議的一段,就是分食嬰兒,可以解讀成這個嬰兒是聖子被犧牲,如同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也可以視為這些信徒為了淨化生孩子的不潔而贖罪獻祭,但都直指聖經。這一幕造成電影本身許多的麻煩,與導演合作多次的二十世紀福斯因此決定拒絕,其他的電影工作室也做出相同選擇,唯獨派拉蒙影業在看過演員陣容以後便被說服擔任發行片商。

對女性而言房子就是身體,身體就是房子,有母親的身體才能孕育生命,而當象徵洗刷罪孽的行為發生時,身為孩子的母親才是承受極大痛楚的受害者,世人只在乎耶穌犧牲自我的偉大,卻沒人看見為人母的痛苦,傷在孩子身上痛卻在母親心裡,她因此瀕臨崩潰而最終玉石俱焚。然而,不停地給予卻始終都不足夠,連最後一塊聖潔的心靈都無法私藏,不停重複輪迴,就是人類充滿罪孽的生命長河。

 

其實可以說,房子代表了大地與母體,Jennifer Lawrence 則是母性的化身,女性在婚姻與家庭中一直扮演著付出與給予的角色,卻始終都不受重視。Javier Bardem 身為一家之主和詩人,象徵著男性創造生命與文字的造物主,雖然有能力創造卻必須仰賴女性不停掏空自己的愛而存在,曾以大寫的 H 名字出現,也就是 Him,代表的則是上帝,最後一句 I am I 來自《出埃及記》裡上帝對摩西所說的 I am who I am,也能將 I 視為男性生殖器的表徵,因此 I am I and you are home,指的更是物種生理上的征服和殘酷。

而 Ed Harris 與 Michelle Pfeiffer 的 man 和 woman 和則是亞當與夏娃的化身,兩人的兒子分別就是該隱與亞伯,摔碎了寶石等於擅闖伊甸園、偷嚐了禁果,也是這一切罪惡的濫觴。聖經始終都是男性角度的故事,《母親!》也不出這樣的結局,或許人類天生在性別和構造上的差異始終都是無法擺脫也不能擺脫的失衡吧。

這部作品在威尼斯影展首映時同時收到觀眾的噓聲與起立鼓掌,喜歡 Darren Aronofsky 的大膽和才智,從家庭帶出腦海裡的聖經故事,將人類行為擴大到物種本性,也將夫妻關係拓展至普世觀念裡,更喜歡 Jennifer Lawrence 的表現,擺脫過往收放拿捏不太到位的缺點,在《母親!》裡展現更為純熟的演技,也在聖母和人母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

人性本質上就是瘋狂的,宗教只是應運而生的體現,無論從「父」的觀點立論還是「母」的觀點敘事,都難以改變生理、心理與思維之間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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