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斋小小,竹篱旁、梅树侧,清茶水酒一盏,朋友来了,呼朋三面坐下,热情无限。留将一面与梅花,不只赏梅,还把梅花当成朋友,那就是天真无限,雅兴无限。丰子恺先生把平常生活过出了乐趣,过出了雅兴。生活中不谈俗务可爱,谈闷在心里的话更可爱。今天让我们走近丰子恺先生《古诗今画》的漫画,看看他对俗耐生活是怎样理解和思考的。

古诗今画

草草杯盘供语笑

昏昏灯火话平生

四碟可口小菜是可爱的,但纷呈的零食更可爱!

油灯相照是可爱的,但蜡烛明月更可爱!

老友正襟坐着谈天是可爱的,但盘了腿歪歪斜斜坐在草地上更可爱!

东拉西扯地谈,只要不谈俗务是可爱的,但谈闷在心里的话更可爱!

有一只懒猫看着我们是可爱的,但没有那个蹲着吹火的人更可爱!

青山个个伸头看

看我庵中吃苦茶

首先说山:在香港,举头看到,全是傻头呆脑的山。

什么灵秀、什么苍劲,都是从图画书本里得来的资料。擡头之际,也难有悠然肃然的感觉,所以,对山没有丰富联想,那真是休怪休怪。

再说茶:一盏清茶,入口时苦苦涩涩,过了喉头,那淡淡的甘香,却萦绕着你好些时刻。它是它自己,不必加糖加奶,初喝的不至欲昏想吐,惯喝的也不会麻木。

它就是那么苦苦甘甘,只因它是中国的茶,不是外国的咖啡。

最后还说:那是很中国诗化的生活—在苍灵山群中,拥得一襟山岚,又觉得山甚有情,齐来伴我,伴我吃盏苦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两句话,原来包含了一份浓得化不开的寂寞,一种只有天见怜的天真,一股无可奈何的豪情。

话说当南宋偏安江左,快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大部分人早已忘掉北定中原这回大业,只沉醉在名利声色的征逐里。试问,少数忧时伤国的又怎敌得多数的醉生梦死?

作为少数的清醒者,必须具有一种天真与豪情,方能面临肯定的痛苦和寂寞。辛弃疾就是其中的一个,因此他说: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什么比如此更苦?

中庭树老阅人多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

历史的红尘冷雨覆我,我听过渔樵的童话。冯异在我身旁默然独立,只为不贪功禄,于是人叫他作大树将军。陶潜徘徊不去,告别了折腰生活,人叫他田园诗人。

有人折我以遗所思,有人借我系住征人瘦马。人忧、人乐,人乐、人忧,全都容在我心。

没有泪,也没有笑,只有守了千年的沉默。年年,我青青若此。

从前,有一个词人,竟怀疑了,就如此说:“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我依然沉默,非因蔑视,只因—唯其沉默,才容得下更多。

翠拂行人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当年,湖畔有香尘十里,春风把柳陌的碧绿都凝住,映着半湖闲闲春色。

那时,我还年轻,总爱过着雕鞍顾盼、有酒盈樽的疏狂日子,等闲了春的殷勤,柳的依依。

有一天,我向江南告别,只为自信抵得住漠北的苍茫。我对拂首的柳说:“你别挽留,我有出鞘宝剑,自可不与人群。”

蓦地,我从梦中醒来,发现了雨雪霏霏,发现了满头华发,发现了四壁空虚。我已经很累了,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念曾拂我首的柳丝。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人的一生,遇上过多少个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夜?

此夜,可能是良朋对酌,说尽傻话痴语。

此夜,可能是海棠结社,行过酒令填了新词。

此夜,可能是结队浪游,让哄笑惊起宿鸟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乱舞,换来一身倦意,却是喜悦盈盈。

但,谁会就在当下记取了这聚的欢愉,作日后散的印证?蓦然回首,人散了,才从惘然中迫出一股强烈的追忆,捕捉住几度留痕。

聚、散,聚、散,真折煞人了。

今夕,人散后,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

今夜故人来不来

教人立尽梧桐影

来?不来?在那一弹指顷来?在千万劫后才来?还是日换星移了也不来?

如果肯定是不来了,我会痛痛快快一走了之,虽然很苦,但也很爽快。或许,我会哭着哭着,吊那逝去的梧桐影子。偏偏就碰上这“不可预料”。不能走,因为恐怕刚走开,便来。也不能哭,生怕来了,赶不及抹去泪光。

更也不能生气,只为没谁说过来或不来。

是谁?戈多还是撞树的兔子?

“若有所待”!是它描绘了整个人生!

几人相忆在江楼

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还记得,来一阵微雨,我们依然袖手迎风,说要看洗净的山河,要听桐叶的悲歌。我们挥手送走多少度残照,也拥过无数的秋光。

说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们曾多少次迎风拭泪。

谈文论艺,我们竟学人家临流赋诗。怎怪得别人取笑:这群狂朋怪侣,没有喝酒,但早已醉了二三分!

蓦地,依样江楼,可是,人却各有各的方向。还余几个,今夕,抖落满怀酸腐,然后,把许多潇洒回忆,抛向烟水茫茫!

卧看牵牛织女星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夜夜,看横亘漠漠天庭不知道多少年代的银河,有人自会潸潸落泪,痴得为他数遍指头等那七夕来临。

别信那些慰人的谎话,那盈盈一水,并不是清而且浅,要泳也要不少光年。擡头看,何曾有多情喜鹊,为他俩架起可渡的长桥?

七夕,只是个叫人记起伤心故事的日子。其实,用不着担心这古老的故事会湮没无闻,因为—世上从没有新鲜的爱情故事,千年万代,重现又重现,叫人伤心,你要记的只是许多不同的名字罢了!

幸有我来山未孤

山是一个灵,是一个未凿!锁住无尽的俊秀,只许清风白云知道。

一百万年也只不过是个数目,苍松郁郁淡看风月,与山对饮茕独。偶尔,林荫深处的渔樵闲话,透露大千世界的讯息,使山十分惧畏,怕俗人的步履会踏碎斑斑的苔痕。

一天,“我”策杖披蓑来了,惊讶于那叫人屏息的气质,贪婪地拥有一襟山岚。谁在这时刻说出任何一句话,都属多余,只为“我”已认同山的存在。

深山穷谷,上天下地,只有一个“我”!尚幸有山,“我”才不孤单!“幸有我来山未孤”,是诗人的胡诌,你们该明白了!

文章摘自《众生相:丰子恺漫画选绎》(作者:丰子恺 明川),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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