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雲幾乎是最後一刻才下了決定。
他用鉛筆揀選、然後繞著名字反覆畫圈,神聖又充滿預言性,像是摩西分開了紅海。
「...這首,就這首。」
太過大力讓筆尖斷裂,在紙上留下深深淺淺炭墨的痕跡。金鐘雲把手指湊近嘴邊,門牙啃食坑坑疤疤的指甲。要說這段焦慮日子唯一的好處,大約便是就算自己要將手咬出血都不再有人敢出聲阻止。

Your Echo.
因此在人聲鼎沸的烤肉店,樸正洙翹腳看著那張折得整齊到近乎偏執的白紙時、金鐘雲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昏厥。
「…Your Echo?」
男人的嗓音又薄又細,像是化作無數根針刺在自己的身體上。他分辨不出樸正洙的表情,於是低下頭喝光杯中的水。
「Echo…和Narcissus嗎?你們啊。」
樸正洙似乎是笑了,他把謄寫曲目的紙重新摺好、想了一下後收進自己的口袋。

「……呵,那誰是水中的倒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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脣紅齒白秀氣俊朗的Narcissus擁有連女人都不及的美貌。
但祭司告訴Narcissus的父母,唯有他永世不照鏡子纔可能長壽以終。
而森林裡的仙女Echo因被天后希拉懲罰,只能重複別人的最後一句話而無法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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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寫給樸正洙的。」
那天金希澈講得自然,讓金鐘雲熱了耳根。他們走在半夜無人的漢江邊,那人隨口唸幾段剛寫好的歌詞、然後說曲名已經決定好了要叫Narcissus。
「Narcissus?水仙花?」
「嗯,水仙花。」
他點點頭,影子在腳邊被路燈拖得細長。金鐘雲還在咀嚼歌名的涵義,金希澈就沒頭沒尾的冒出那一句。
「但…聽起來是首情歌,而且是分手的心情呢。」他問得小心翼翼,還莫名心虛地望向遠方:「跟特哥有什麼關係呢?」
「跟歌詞無關。」金希澈仍舊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腳步卻不自覺地加快了:「是Narcis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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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Narcissus去林中打獵,口渴的他在森林裡發現一處清澈湖泊。
他想湊近飲用,赫然發現湖中有一俊美的身影也同樣看著他。剎那,Narcissus就被那人吸引住了。他怔怔地看著那人影、湖裡的人也一動也不動回望著他。Narcissus對他微微一笑,那人也回以漂亮的笑容。然而,當Narcissus伸手想觸碰、卻只感受到了冰冷的湖水。
而那人卻消失了。

不過躲在後頭暗戀Narcissus的Echo,卻無法告訴他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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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還是選了Your Echo啊,哥。」
電話裡曹圭賢不帶一絲情緒,只是複誦般地說。昨晚下午在公司遇見,金鐘雲便把專輯的裸帶送給了他。他們跋扈的弟弟一臉前輩的神氣要自己好好加油,然後裂嘴笑得開心不已。
「…嗯,聽來聽去,它適合。」
金鐘雲致力讓這話聽起來中性並客觀,然而誰又都清楚不過對於這張專輯自己是多麼吹毛求疵到神經質的境界,怕要是再拖磨一陣便會得罪所有工作夥伴與成員。選歌的時候遲遲無法決定收錄的曲目,將候選的歌曲寫在紙上每天猶豫、連睡覺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其實我不太知道,哥為什麼會考慮那麼久。我和厲旭不都喜歡這首嗎?」
「…總是想要謹慎點。」

金鐘雲說謊了。
他又開始地咬起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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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cissus遍尋不著那人,甚至潛入湖中搜尋,但怎樣都徒勞無功。
他頹然坐回湖邊,卻驚喜地發現那人又出現在湖面上了。Narcissus問他是誰,但湖中的人儘管開口卻聽不見回覆。而每當Narcissus想跟他更親近,湖中的人就會失去蹤影。
於是Narcissus只好每天都來到湖邊,默默凝望湖中的身影。

Narcissus對不能觸碰的戀人越來越焦慮、整天癡癡看著湖面。Echo很難過,卻無法告訴Narcissus他愛上的其實是自己的倒影。於是,當Narcissus對湖面的人傾訴愛意時,Echo便會重複他的最後一句話。當Narcissus說「我愛你」、Echo就會回應「我愛你」;當Narcissus說「你好美」,Echo便也說「你好美」。
Narcissus愛著自己的倒影。
而Echo愛著Narcissus。
這兩段愛情註定都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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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只是自作多情。
金鐘雲捧著剛製作好、包裝完整的專輯,覺得自己甚至感覺到那還發燙的溫度。他把它揣進懷裡好一會,才放進音響按下播放鍵。
金鐘雲知道自己的惶惶不安。
他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又一圈、偶爾跟著一起唱起來。金鐘雲想用疏離的耳朵純粹感受音樂但僅是徒勞,最後他坐在地板上曲起雙腿、把臉埋了進去。

한번쯤네맘에부딪혀
還是碰到了你的心
내게로돌아왔을메아리
向我傳來的回聲

金鐘雲有點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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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cissus日漸虛弱。
不管他如何懇求、希望能與湖中的人見上一面,始終都得不到肯定的回覆。
最後Narcissus放棄了希望倚倒在湖邊,用最後一絲力氣與人影道別。
「再見」,Narcissus說。
而傷心的Echo也輕聲地說「再見」

Narcissus失去了性命。
Echo則消失在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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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同病相憐嗎?」
晚上已打烊的Mouse Rabbit,金希澈翻弄專輯便瞧了他一眼,見金鐘雲沒有吭聲也像喪失興致般不再追問。他們坐在四人座的斜對角、身邊皆空出一個位置。沉默有點難捱,金鐘雲跳起來跑到吧檯幫金希澈又煮了杯茶。
「要沙拉嗎?剛好可以做一人份。」
沒等對方回應,金鐘雲就快手快腳的開始準備,手法俐落到刻意、但總是填補了些空白。
「吶,那傢伙說他十五分鐘左右會到。」
「喔。」
「金鐘雲你真沒用。用拐彎抹角的方式,他就會裝傻一輩子。」
就像在說一個久遠的故事,金希澈的口吻多麼輕描淡寫。金鐘雲不禁回想每次他說到這些事情時,儘管視線依然篤直、嘴脣卻用力抿著。
金希澈是那種,為了不掉眼淚不惜咬傷自己的人啊。
「你有比較好嗎?特哥不仍是逃避成性,就算他知道你那首歌是寫給他的。」

Your Echo
你的回聲。
可是,回聲存在的意義與前提,是有人得先說話纔行。

「我覺得比起Narcissus或Echo,最可悲的是那個倒影。他或許也愛著Narcissus,但卻連一句話也無法開口。」
金希澈站起來走到金鐘雲身邊、手放上他的肩膀。
「而鍾雲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纔是那個倒影,一切牽制於樸正洙。他還有離開或死去的能力,但我卻只能依附著他。」
金鐘雲的眼眶酸楚。
他覺得自己全身劇烈打顫,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掉。金鐘雲伸出濕淋淋的手想要抹掉,但從心裡深處湧現的疼痛讓他弓起了身體。
「但…這全是一個錯誤….不管是倒影還是Narcissus,Echo都無法傳達他的……………………」

他太難受了。
金鐘雲摀住自己的嘴,淚水的鹹膩刺激他的味蕾。金希澈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水龍頭的水細細地流,聽起來就像是湖的祕語。

「他到了我去開門。」金希澈抓了兩張面紙遞給金鐘雲:「不論是Narcissus或是倒影,樸正洙都只剩下自己。不觸碰,就能永遠。」

這句話是說給金鐘雲、又或是對他自己的提醒已辨識不清。
他眨眨模糊失焦的眼看金希澈走向店門口。

Narcissus和Echo。
也許他們都愛上了倒影。
或者,其實他們自己纔是倒影。

金鐘雲從包包裡掏出那張有著自己側臉的作品。
然後在聽見樸正洙的聲音前、閉上了眼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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