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以為網路性騷擾就是一些低俗郵件的轟炸和聊天時的謾罵,那你可能還沒見過人性的最低點。本文中的女主人公考特妮5年前因為玩網路遊戲與一名玩家開始網戀,她的生活像被漩渦卷著一樣開始失控。儘管他倆後來切斷了聯繫,但她的噩夢從此刻才開始上演。

撰文 / Brooke Jarvis

編輯 / Rocco Liu

翻譯 / 陳哲震、王婧、黎舒慧、張家歡

插畫 / Yoshi Sodeoka、Victoria Hashuk、Eyeem、Getty Images

微信編輯 / 尹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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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案

考特妮家門口養著兩隻活蹦亂跳的挪威獵狗,那天,她匆匆忙忙跑到門外,對警察打招呼問道:「跟我們的案子有關嗎?」警察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不知她說的是哪個案子。希望撲空,似曾相識的恐懼感再次襲滿考特妮全身。

就在3天前,考特妮和丈夫史蒂文·艾倫到華盛頓州西雅圖郊區肯特市的警察總部向警方報了案,因為過去的幾個月裏,他們飽受了網路騷擾的侵害。他們先是在Facebook上發現一個和史蒂文同名的偽造賬號,賬號頭像用的是考特妮的一張裸照;接著收件箱裏收到大量垃圾郵件,郵件內容用「婊子、賤人、蕩婦」等下流辭彙來形容考特妮,其中還有一封讀起來像是死亡威脅的信。犯罪嫌疑人還把考特妮的裸照和自慰視頻截圖發給了她的同事。發件人地址來源多樣,有些貌似用的是史蒂文的郵箱。

除此之外,他們還接到了大量匿名電話。有一通電話打給了史蒂文的祖母,警告她如果繼續和考特妮生活在一起,連屋帶人就都會被燒掉。考特妮工作的牙科診所也接到了很多電話,接待員把內容記錄了下來,其中有條用工整的字跡寫道:「對方打來電話並且說,『叫考特妮那個臭婊子來接電話。』我說,『她現在不在,我可以幫你帶話嗎?』」

還有一次,考特妮註冊了谷歌語音賬號,她問對方:「如果我和你說話,你能放過我嗎?」然而,對方居然更加放肆起來,往她語音信箱裏發了幾十條留言,其中一條說,「我的私人偵探已經拿到了你們所有的稅務信息,你以為我會就此罷手?不管你們換了什麼工作,我都能找到你們。」

肯特警官拿著夫妻二人的陳述書,似乎對他們的故事感到有些困惑。考特妮和史蒂文告訴他,在這一系列騷擾背後,主謀可能是亞利桑那州一個名叫託德·佐尼斯的人。考特妮曾和此人有過一段網戀,而兩人剛分手不久。

考特妮坦言,她和佐尼斯在一起的時候,曾和對方交換過各自的視頻,但是她刪除了聊天記錄。警方在一份報告中指出,儘管考特妮和史蒂文堅持認為佐尼斯是幕後黑手,但他們掌握的文件和光碟中幾乎找不到佐尼斯的名字,於是給了夫妻二人一個案件編號,建議他們不要再和佐尼斯有任何聯繫。

3天之後,兩名警官來到考特妮門前,解釋了到來的原因:一個自稱是史蒂文同事的匿名用戶在Crime Stoppers網站上傳了一份爆料。爆料中提到,幾個月來,史蒂文不斷向身邊的人說起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為了挽留妻子,他計劃了個方案。這位匿名舉報人說,自己注意到考特妮身上有「很多傷痕」。當警方要求他提供更多信息時,他寫道,艾倫家裡收藏了大量槍支,還養了兩隻大型犬。(一位偵探後來指出,部分爆料內容有誇大之嫌,可能是為了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

兩位警察問完考特妮後便離開了,到了第三天下午早些時候,又有兩個偵探敲響了艾倫家的門。這次,考特妮變得更加緊張起來,想著案子是不是有了結果。答案是沒有。偵探們此次來訪是為了調查另外一個匿名舉報。這位舉報人稱,史蒂文曾在公園裡虐待他和考特妮4歲的兒子:「當時他不停地打孩子的後背、屁股、大腿和頭部,但是沒有打臉,孩子大聲地尖叫哭喊著。後來他還教訓妻子,罵她是『妓女』,還有更難聽的......考特妮自己忍氣吞聲了下來,但這樣的虐待對於孩子來說實在太殘忍了。」

安吉·加萊蒂偵探在自己的採訪報告中寫道,「考特妮兒子從樓上走下來時,看上去開心又健康。」還提到了當孩子露出皮膚讓她查看時,考特妮是如何安撫兒子緊張的情緒的。她寫道:「孩子身上沒有可疑的瘀傷或者類似傷痕,他對母親非常依戀,對另一位同事也很友好,我對他的擔心多餘了。」

但考特妮的擔憂卻與日俱增。就在一天前,她的一個只用來接收垃圾郵件的郵箱裏又收到了郵件,於是她回信道:「你怎麼連這個地址都能找到?能不能放過我和我的家人!」然後對方在回信中指責,她丈夫史蒂文也用過同樣不齒的網路技術來查看她的上網痕跡,還說道:「但我的技術要比他好多了,比如我現在都能知道你的捷達車停在馬路上。」她的車確實停在馬路上,這個陌生人甚至說出了她的車牌號碼。考特妮開始接二連三做噩夢,日常出門都會感到害怕,她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被人監視,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現在又遇到這檔子事兒。隨後她說:「這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之一。」儘管她希望能得到幫助,但卻不想以「揭開兒子的衣服讓別人檢查有沒有傷痕」為代價。偵探們問她要電話號碼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不記得了,為了躲避沒完沒了的騷擾電話,她換掉了之前的號碼。

騷擾人不屈不撓,騷擾形式多種多樣,往往讓她猝不及防。說著說著,她在偵探面前啜泣起來。那段時間,至少15家鄰居的郵箱裏莫名收到了「社區報警」信,信裏警告他們提防住在他們附近的危險虐待狂史蒂文·艾倫。郵戳上顯示這些信件來自亞利桑那州。

而最令人沮喪的,莫過於想找證據,卻又難於登天。考特妮漸漸覺得自己迷失在了這個充滿匿名攻擊的世界裡。她不知道把自己這些真實的境遇說給別人聽的時候,別人是否還會相信。


如今互聯網上每天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故事,她的這段經歷同樣也起源於互聯網,並且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詭異和糾纏。總之,這是一段關於隱私曝光和互不信任的網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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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2012年是考特妮和史蒂文在一起的第12個年頭,也是兩人相識第20週年。20年前的秋天,還在讀高中的他們在一堂生物課上相遇,直到考特妮離婚時他們才重新聯繫起來。夫妻倆今年三十五六歲,都是《英雄世界》(Grepolis,一款以古希臘神話為背景的網頁策略遊戲)的忠實玩家,屋子裡堆滿了科幻讀物和考特妮親手製作的龍形泥塑。

一天,一個敵對聯盟的玩家問他們是否可以加入,聯盟小議會同意了他的請求。這是考特妮與佐尼斯的第一次接觸,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他:「雖然他野蠻又粗魯,但我覺得他很有趣。」考特妮說。

考特妮的遊戲暱稱叫sharklady76(鯊魚夫人76)。據她回憶,當時佐尼斯用遊戲內部對話窗口給她發了條信息,說他曾經養過鯊魚,之後二人便頻繁聯繫起來。他們從園藝聊到寵物,考特妮給佐尼斯看了自己愛犬的照片,佐尼斯也送了一隻烏龜給考特妮。不久後二人開始視頻聊天,儘管他們還有各自的家庭。考特妮說:「本來是特別好的朋友,但後來一切都變了味兒。」

那時候,史蒂文決定讓考特妮辭掉工作,一心待在家裡當全職媽媽,但不料,這個決定卻成了他們婚姻裂痕的導火索。史蒂文是一名IT教師,除了長時間加班工作外,還要經常到外地出差,作為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他的壓力不言而喻。而初為人母的考特妮同樣緊張不安,不想把兒子交給保姆照看,因為害怕自己會更加孤單。漸漸地,她開始覺得史蒂文的控制慾越來越強,而且對自己變得漫不經心,於是便經常沖他發火。

佐尼斯是一名自由錄音師,工作安排很靈活。考特妮說:「和他在一起能讓我暫時逃離目前的生活。他帥氣迷人,從不吝嗇對我的讚美,從他口中我能聽到我想聽的一切。那段日子裡,他就是我的全世界。我們倆的交流都是在網上進行的,這使我忽略了他的缺點,我連最明顯的危險信號都沒有察覺到。」對佐尼斯投入了過多精力,意味著對史蒂文的逐漸遠離。佐尼斯給她送了一個陰莖形狀的情趣玩具,但她還是不停告訴自己,他們之間只是好朋友關係。

終於,在佐尼斯加入聯盟將近一年後的某一天,史蒂文在考特妮升級筆記本電腦時注意到了她的電子郵件,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對話內容十分露骨,還提到了視頻,於是他當面質問了考特妮。在憤怒自己郵件被偷窺的同時,考特妮表示自己會停止與佐尼斯的交往。然而,她選擇用臺式電腦繼續這段網戀,並且給電腦設置了密碼,還給佐尼斯起了假備註名。

察覺到自己婚姻正在破裂的史蒂文轉而尋求了Google的幫助。他在Google上搜索了「通姦」 和「網戀出軌」 等信息,發現了一家名為「Marriage Builders(婚姻建造師)」的網站,該網站稱自己是「互聯網上支持出軌的第一家」。網站創始人威拉德·哈利是一名心理學家,他鼓勵讀者在配偶出軌時要努力理解和滿足對方的需求,但如果配偶還繼續出軌,他也建議人們採取比較激進的手段,比如讓雙方其他家庭成員或者相關人士知道對方的行為。他認為,愛情的基石不是彼此間的信任,而是彼此間的透明,「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的每個生活細節都被攝像機記錄下來,他還有多少機會犯錯呢?」

史蒂文嘗試採用了哈利的建議來挽救自己的婚姻。他向考特妮道了歉,自責自己平時太過冷漠,並且試圖讓考特妮對網站的問卷調查產生興趣。但依然忙著網戀的考特妮對網上的方法表示了懷疑。

2014年11月,距離第一次看到考特妮和佐尼斯郵件又過去了將近一年,有一天,史蒂文注意到了桌子上那臺忘關的臺式電腦。當時考特妮正在洗澡,他看到了一個陌生名字發來了信息,名字雖然陌生,但是文筆卻非常熟悉,於是他又翻看了之前的記錄。果然,考特妮沒有結束和佐尼斯的關係。他突然想到Marriage Builders網站的建議:「曝光配偶的出軌行為可以有效預防再次出軌。因為你的好朋友和親戚都會主動幫你盯著對方。」

幾天之後,史蒂文聯繫了二人的父母,告訴了他們考特妮出軌的事情。還找到佐尼斯妻子的聯繫方式,給她發了郵件和簡訊。他甚至在尋人網站上找到了佐尼斯的父母,寫信給對方道:「我請求你們勸自己兒子結束這段婚外情,趁現在還沒有完全毀了我們雙方的家庭。如果你們有任何疑問,或者想看證據,請給我發郵件。」他還告訴佐尼斯的父母,自己聽說他們的兒子有過一段開放性關係。

考特妮知道此事後暴跳如雷,不讓史蒂文晚上回家睡覺。史蒂文也確實沒有回來,然後她和兒子一起回了父母家,第二天又一個人獨自回來。晚上,夫妻二人分房睡,考特妮提出了離婚。

佐尼斯同樣氣得火冒三丈,十分不理解史蒂文給自己家人寫「攻擊」郵件的用意,因為他對兩人之間的關係有另外一套說辭。他說,在遊戲中加入考特妮這邊的聯盟後,他在論壇上注意到考特妮在抱怨自己的丈夫,說他控制慾極強,而且自己受到了虐待。之後考特妮對他敞開了心扉,並且和他以及他妻子詹妮弗三人成為了朋友。他還補充道:「詹妮弗和考特妮兩人經常一聊就是幾個小時。」而考特妮對此予以否認。佐尼斯還提到考特妮問了他很多婚姻的問題,想必是為了給自己的婚姻尋求建議,並且否認他和考特妮之間曾互相發過露骨視頻,也始終強調,他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在佐尼斯看來,他和考特妮的關係絕對不算「婚外情」,這個離譜的說法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佐尼斯抱怨道,正因史蒂文在郵件中提到了「開放婚姻」,他遭受了父母的冷眼與厭惡,而且父母已經和他斷絕聯繫,把他踢出了遺囑繼承人名單,也就是說,他將無權繼承家裡的老房子。據佐尼斯計算,他會錯失價值200萬美元的遺產。最近,為了僱律師,佐尼斯省喫儉用,一心想把史蒂文告上法庭。他說,「史蒂文為了控制他妻子,竟然把我家毀了。」

事情曝光後,考特妮一家接二連三收到了佐尼斯的賬號發來的惡意郵件。可佐尼斯說自己從未給這家人發過匿名郵件,就連那些顯示發件人賬號的郵件也不是他本人發的。之前,佐尼斯曾給別人講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因此他猜測可能是知情人假冒他的名義,發郵件懲罰考特妮一家,或者也可能是考特妮和史蒂文賊喊捉賊,嫁禍於他。佐尼斯並不關心這對夫婦是不是自導自演了一出郵件騷擾的戲碼,他說,「沒人在意我的權利遭到了侵犯,反倒是一直在糾結可憐的考特妮家到底遭遇了什麼,呵呵。」

史蒂文給佐尼斯的家人發過郵件後,依然向Marriage Builders網站諮詢求助。他竟然上傳了考特妮和佐尼斯之間的郵件,還發了他之前寫給妻子的信。信中寫道,「老婆,我錯了。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傷你太深。我非但沒有設身處地考慮你的感受,反而一味索取,忽視你的想法。我惡語傷人,我是控制狂。以前,我總自以為是地幫你,為你好,沒料想傷害了你。」史蒂文怎麼也想不到,佐尼斯已經在網上找到了這些信,還藉此說史蒂文承認自己是虐待狂。

史蒂文本希望他的做法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不料想事與願違。他有位同事收到一封郵件,稱史蒂文對妻子考特妮有家暴行為。史蒂文堅信發件人是佐尼斯,考特妮卻不信。她說,「我瞭解佐尼斯,也相信他說的每句話。但是在我心裡,史蒂文是個撒謊精,他嘴裡沒一句實話。」

話雖如此,考特妮也感覺到她和佐尼斯的關係出現了裂痕。之前,史蒂文的奶奶收到了恐嚇電話,考特妮跑去問佐尼斯是不是他乾的。佐尼斯暴跳如雷,讓考特妮把腦子放清醒點兒。考特妮只好重回職場,想要獨立生活。考特妮還是「鯊魚夫人76」時,給佐尼斯寫過一封郵件,信中提到了她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場景,「海里漂著一具鯨魚屍體,所有的大白鯊都圍著它,撕咬、吞嚥,不一會兒就喫得乾乾淨淨。現在的我,跟那條淪為食物的鯨魚沒什麼兩樣。生活中,人人沖我撒謊,我誰也不信任。」


憤怒的人不止考特妮一個,史蒂文得知同事收到騷擾郵件後,立即給佐尼斯發了一封恐嚇信,稱他會「不遺餘力地把你的臟事扒給你身邊的人看」。佐尼斯看了郵件後,覺得史蒂文再次對自己發動了人身攻擊,於是他把這封郵件轉發給了考特妮。就在這時,怪事出現了。考特妮注意到發信人的用詞和語氣並不像史蒂文。提到兩人的孩子時,信裏寫的是「她」兒子,而不是「我倆的」兒子,而且對方還吹噓自己有本事控制考特妮,這完全不是史蒂文的語氣。考特妮解釋道,「我瞭解史蒂文的為人,他鄙視控制狂。發郵件的那個人和史蒂文的性格天差地別。」

身處迷霧之中的考特妮和史蒂文決定信任彼此,他們互換了電子郵箱。結果考特妮發現佐尼斯轉發給她的那封信被動過了,他改了史蒂文的原話。此時此刻,考特妮才明白,丈夫纔是她該信任的人。她後來回憶道,「就在那時,我看向史蒂文求助,『幫幫我吧,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退出這場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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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援

認清真相的考特妮決心和佐尼斯斷絕關係。給佐尼斯的回信不再頻繁,總三言兩語敷衍了事,可佐尼斯卻沒有停手,他一直在發郵件打電話,考特妮一天能收到20個未接電話,她母親也接到了佐尼斯打來的騷擾電話。後來佐尼斯說他往考特妮家打電話只是想聽一句「對不起」而已,這樣他就能向父母證明他沒做錯什麼。

考特妮一家收到的騷擾郵件不只來自佐尼斯的賬號,還有幾十個別的賬號。用戶名充滿了下流辭彙,比如碧池、69、沒節操的謊話精、賤人等。史蒂文夫婦的鄰居、同事也陸續收到了「史蒂文」發來的郵件。考特妮的上司收到幾封主題是「我的浪蕩妻子考特妮」、「考特妮表裡不一」。

2015年3月,考特妮對佐尼斯申請了人身保護令,防止對方做出犯罪行為。此前,「婚外情」曝光後,史蒂文也為自己和兒子申請了保護令,當時考特妮還覺得這麼做會刺激到佐尼斯。不過,佐尼斯和妻子也採取了同樣的措施。考特妮的人身保護令生效後第三天,她收到了「佐尼斯」的郵件,「你的狗屁保護令擋不住我,真開心。」事後,佐尼斯說這封郵件也不是他發的。

考特妮和史蒂文的指控並未備案。肯特市的警察雖然同情他們一家的遭遇,但是「這只是違反了人身保護令的請罪,不算大事」。3月末,考特妮和史蒂文來到西雅圖的聯邦調查局報案。和肯特市的警察、檢察官一樣,聯邦調查局的警官也表示暫時無能為力。接下來的日子裡,警方沒有任何消息。3個月後,考特妮一家收到一封信,上面寫著,「我們認為你可能是一起犯罪的受害者。」同時通知說聯邦調查局已介入調查。肯特市警察局得知聯邦調查局接手這起案件後,就不再參與調查。考特妮和史蒂文不知道能具體做些什麼,只好繼續收集新的騷擾證據。

4月初,考特妮一家收到一個裝滿大麻的包裹。他們立刻通知了警察,加萊蒂偵探說之前的制止犯罪熱線收到很多次舉報電話,有人說夫婦倆販毒,用丁烷氣切毒品,還有人說他們的客戶都是高中生。

聽罷,史蒂文夫婦開始考慮另一種可能性。2015年年初,史蒂文剛在華盛頓大學任教不久,就和學校領導聊起了騷擾事件。當時,校園警察兼受害者權益保護人娜塔莉·朵爾奇按照慣常的做法,找到史蒂文,向他推薦了高蓋茨法律事務所發起的一個無償援助項目,名叫網路民事權利法律項目。該項目創建於2014年,旨在幫助那些民事權利受到侵害的受害者,如網路性騷擾、網路剝削、色情報復等。

朵爾奇更願意用一些概括性術語,如「技術性攻擊」、「技術性控制」,這些術語涵蓋了很多利用技術侵犯他人權利的行為,包括間諜軟體、家用黑客攝像頭等。通常情況下,這種案件上不了法庭,所以人們很少聽到其中的細節。大多數受害者只想抹除自己在網上的私照和名字,息事寧人,遠離騷擾。

史蒂文和考特妮最想要的不是備案,而是希望高蓋茨法律事務所能幫他們揭開騷擾者的真面目,向警察證明他們的故事並非胡編亂造。畢竟這家大型事務所的計算機調查取證部門曾多次處理複雜的網路犯罪案例。後來,史蒂文說,「我們夫妻倆只是想讓執法部門有些作為。」

2015年4月29日,史蒂文和考特妮走進一間會議室,站在窗邊能俯瞰西雅圖港和雷尼爾山。就在這間會議室,他們見到了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網路民事權利法律項目的創始人大衛·貝特曼,還有年輕律師布琳娜·梵·恩格倫。大學期間,恩格倫曾參與一個模擬實驗項目,正是這段經歷讓她決心做一名訴訟律師,在法庭上站出來為被冤枉的當事人出聲辯護。但是她剛從法學院畢業,還沒有接過案子。

起初,律師們對史蒂文夫婦的經歷持懷疑態度,畢竟聽著古怪。恩格倫猜想這個故事有可能是編造的,或者是某一方在設計操控自己的配偶。考特妮的恐懼顯而易見,但是她收到的大多郵件確實顯示發件人是史蒂文,他對電腦技術瞭如指掌。恩格倫想要證實一點:史蒂文不是這場迷局背後的策劃人,也沒有濫用技術,栽贓陷害佐尼斯。

恩格倫分別採訪了史蒂文和考特妮,花了一週的時間仔細研究現有的證據,包括音頻郵件、社交媒體側寫以及郵件的源文件。她最終發現這些郵件是有人冒用史蒂文的電郵地址發出來的,一般是通過匿名服務發郵件,但是發件人顯示是「史蒂文」,或者是某個無法追查的賬號。假設史蒂文真的是幕後策劃人,那他的行為就像是「搶劫時戴了一張印著自己照片的面具,這種掩飾毫無意義」。恩格倫開始相信,史蒂文夫婦說的是真的。

可是,後續的問題也接踵而來。開庭審理時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就算恩格倫能說服陪審團,向他們解釋清楚隱藏在互聯網後真真假假的身份信息,但她怎麼做才能讓他們關注這種事呢?對於陪審團而言,網路騷擾尚不是明確的犯罪行為。金縣的檢察官加里·恩斯多夫說,人們通常認為網路騷擾不算什麼大事,畢竟是網上發生的嘛。或者,他們可能會第一時間譴責受害者分享私照的行為。

恩格倫預設了很多問題:陪審團會怎樣看待史蒂文夫婦的遭遇?他們會不會覺得史蒂文曝光妻子婚外情的行為有些過分?他們會不會責備考特妮給佐尼斯發自慰視頻的做法?恩格倫把史蒂文一家當成受害者,可陪審團呢?她說不準。


很多人認為網路騷擾很容易避免。他們相信,如果受害者當初沒有給對方發過裸照,那他/她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是根據專家的說法,上述的假設只是慰藉人心的虛擬世界而已。現實生活中,人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2016年的一項調查顯示,每25名美國網友中就有1人被迫在網上曬出私照,或者被人用私照威脅,總數達一千萬人,30歲以下的女性佔到10%。這項調查還顯示,不管是否曬過私照,被騷擾過的網友足足佔了47%。

美國馬裏蘭大學法學教授、《網路空間裏的仇恨犯罪》(Hate Crimes in Cyberspace)作者丹尼爾·席特倫從2007年開始研究網路騷擾,研究結果讓她想起之前調查的信息資料庫嚴重泄露事件。幾乎所有人都在網上暴露過自身大量敏感信息,然而卻並不清楚追蹤者或奸商可能會利用個人在網上分享的照片地理位置、健身軟體對用戶住宅平面圖的分析、Facebook資料展示的家庭關係、郵件中暴露的看似無害的生日信息等來獲得這個人的其他信息。我們每次使用信用卡、谷歌搜索或廣告點擊也會留下大量私人數字信息記錄。

斯坦福網路與社會研究中心隱私保護研究員阿里西亞·麥克唐納稱,人們漸漸明白「網路在監視我們」,但人們對這件事的嚴重程度以及未來可能面臨的風險卻不夠重視。麥克唐納認為互聯網就像面向過去的時光機器,而我們一直在往裡填充彈藥:「關於你過去15年和未來40年的信息都會被記錄在冊」,未來某一天,這些信息可能會被目前還無法想像或預測的科技用來對付你。我們這一生留下的信息未來可能會被售賣且不受法律保護。席特倫說:「我們提供那麼多信息卻又保護不夠。」

梵·恩格倫稱,就算不能獲得私密照片,「只要我真的想,我就能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現在很多專家都認為,要想解決網路騷擾,就必須轉變人們對私人信息泄露或盜用的態度:重視信息泄露,把它看作嚴重犯罪,讓犯罪分子知道這件事的嚴重後果。

「你可以告訴大家,『不要做任何你不想被迫公開的事情』,」麥克唐納說,「但那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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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訟

梵·恩格倫準備接下艾倫夫婦的案子,同時一直在尋找更多社交媒體信息。有人冒充考特妮和史蒂文的賬號,一個曾發布過視頻、考特妮的聯繫方式、生日和婚前姓氏的谷歌+的賬號曾被瀏覽八千多次。還有一個賬號冒充的是他們的兒子,考特妮在這個名為「詹妮弗·瓊斯」的賬號中發現了一張照片,上面正是佐尼斯的寵物龜。這個賬號還曾給她的朋友和家人發消息指控史蒂文虐待以及向「瓊斯」發恐嚇郵件和不雅照。(佐尼斯否認創建了這些賬號,並聲稱「我從沒用過Facebook」,「誰會在自己的祕密賬號上發寵物照呢?」)

艾倫夫婦聯繫過Facebook、谷歌、YouTube及其他網站,想註銷那些賬號,但結果不盡如人意。最難註銷的就是以他們兒子名字註冊的Facebook賬號。考特妮填了一張表,表明她不是被冒充的那個人,該網站建議她警告盜用者註銷賬號,誰也不會想到信息被盜用的是個4歲的孩子。但經多次要求,對方也沒註銷(10月底,經《連線》雜誌真相調查員向Facebook網站詢問意見,該賬號才被停用),不過Facebook至少給出投訴選項,其他網站則沒有給出選擇,艾倫夫婦最多隻能請求不讓別人在搜索引擎裏搜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色情報復網站上的照片得花幾百美元才能撤銷——恩斯多夫稱此為「敲詐勒索型商業模式」。

恩格倫和同事正傳喚科技公司查找這些IP地址的歸屬。新賬號不斷湧現,他們也不得不一直發送新傳票。根據法院記錄,之前很多從CourtneyCallMe69和Dixienormousnu等地址發送的郵件都可以追蹤至佐尼斯家。有一條信息曾在一天之內通過不同賬號發送7次。有的匿名賬號可以追蹤至佐尼斯家或他們住過的酒店的IP地址。一封貼著「人渣」標籤的郵件看似是史蒂文發的,實則是用假號從捷克共和國的一個匿名網站發的。恩格倫認為,這些瘋狂騷擾是佐尼斯試圖躲過垃圾郵件過濾器的證據,也是其使用匿名網站和盜用賬號的證據。佐尼斯反駁稱史蒂文是在假造證據對付他。

隨著時間流逝,郵箱賬號和社交媒體賬號越來越難追蹤。恩格倫發現,許多IP地址是利用Tor軟體通過層層匿名路徑創建並偽裝的。許多賬號來自捷克網站或另一個匿名網站。更多郵件是發自一個捷克網站或另一個匿名網站,其書寫風格也很多變。恩格倫指出這是作者希望別人難以分析這些語法句法或拼寫:有時候讀起來會讓人覺得作者英語不太好或水準不一。

2015年夏天,艾倫夫婦發現有人用他們的名義辦了一張新的信用卡,現有的一張卡也被人盜用。他們發現這些未遂指控都是為了訪問可能產生個人信息的網站ancestry.com,讓做背景調查的老公司W2s起死回生。

考特妮開始諮詢法律顧問,她的恐懼已經演變成「絕對的偏執」。如果在家附近看到警察,她就會做噩夢,異常恐慌。佐尼斯曾告訴考特妮,自己可以免費坐飛機,因為他的妻子在一家航空公司工作。考特妮害怕他隨時會出現,甚至不敢讓兒子出去玩。「我整個人都不好了,」她說,「根本沒法兒正常生活。」比害怕更糟糕的是愧疚,她覺得自己愧對身邊的人。「沒有人能對我說我做過哪些可怕的事,」她說,「因為我已經對自己說過了。」

考特妮認為互聯網對身邊的人是一種明顯的危險,「大家都有危險,」她說,「只要你用互聯網,就很可能成為目標。」她看到朋友們發的度假地定位和孩子照片等動態都害怕。她讓兒子同學的父母不要再發她兒子的照片,一位家長問道:「難道你不為你的兒子驕傲嗎?」考特妮想給朋友們分享聯邦調查局發給她的信息保密建議,只有一位朋友作出回應,但也只是問她這樣的防範是否真的有必要。考特妮關閉了社交賬號,也不再公佈自己的電話號碼。「隱私現在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她說,「神聖不可侵犯。」

2015年6月底,美國K&L Gates律師事務所幫艾倫向佐尼斯提起訴訟,狀告對方誹謗、過失、故意精神傷害、冒充賬號及侵犯隱私,並要求賠償。兩個月後,佐尼斯在亞利桑那州聯邦法院提出訴訟,以相似緣由狀告史蒂文。控告內容部分摘自騷擾郵件,佐尼斯宣稱這些郵件是史蒂文發的:「可惜你的婊子妻子現在還沒有孩子......我剛纔有沒有說我又欠艾倫夫人一次?」「我只需要扮演一個仁慈的丈夫,讓你承受......我打算繼續讓你痛苦下去,難以想像的痛苦。」這個案子經過一年多的動議和答覆才被遞交到華盛頓法院,也就是接受第一起訴訟的地方。

8月,考特妮收到一封匿名郵件,郵件結尾寫著「如果一個人自殺,那就是幫了所有人,這個辦法更簡單」。考特妮確實想過自殺,如果她自殺,騷擾事件就會結束,或許這樣就能拯救自己的家人。她想要把保險櫃裏那把槍拿出來,她的手顫抖著摸索保險櫃的鎖。她開始想像自己扣響扳機後會錯過的事情——教兒子開車,和史蒂文一起退休,永遠讀不到的書。最終,她還是沒打開保險櫃,她放棄了。「我決定不能讓他贏,」考特妮後來說道,「我要活下去,我要打敗他。」

9月,艾倫夫婦去夏威夷度假。期間有過電話也有過郵件,但都沒有提及這次旅行。考特妮覺得這就像個小奇蹟,因為這段時光只屬於自己。「終於能鬆口氣了。」很長時間她都想保持這種寶貴的狀態:「我希望有些事是私密的。」

但這也只是喘了一口氣而已。郵件開始發到史蒂文在華盛頓大學的賬號——直到他收到一封附有學校吉祥物的匿名郵件後,他才知道自己這份工作也被人注意到:「備案記錄,都,搞,定了。」接下來,華盛頓大學從IT部門到校長,幾十個郵箱都收到了艾倫夫婦的郵件,其中大多都附有考特妮的照片。根據法院記錄,肯特地區兩所幼兒園也收到疑似史蒂文發的郵件,郵件稱史蒂文自己會拿著槍到幼兒園進行槍殺。警察打電話給史蒂文的時候他正在上班。「不是我發的!」史蒂文大叫,「我在上班!」

艾倫夫婦漸漸習慣了這些視頻和郵件——「我身邊的人幾乎都看過,」考特妮說,「他這樣做再也傷害不到我了。」但是考特妮還是很擔心兒子有一天會看到這些視頻。

2017年1月,該案件取證調查程序終於結束。梵·恩格倫和同事為這個案子努力了近兩年。此時佐尼斯已經來回換了好幾個律師,在妻子的支持下,他決定自己為自己辯護。審判前,法院要求當事人先進行調解。法官告訴艾倫夫婦,陪審團看到這樣混亂的訴訟,會認為每個受牽扯的人都脫不了幹係,所以鼓勵雙方和解。艾倫夫婦及其律師向在隔壁屋等待的佐尼斯夫婦提出條件:如果佐尼斯一家撤銷反訴並保證不再騷擾自己,他們就撤訴。佐尼斯反過來要求艾倫夫婦支付大量賠償金。最終,案件進入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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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

2017年3月22日,星期三,艾倫一家和他們的代理律師以及佐尼斯齊聚法庭。梵·恩格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律師同事向候選的陪審團成員提問:你們中有誰在網上交過朋友?你們中有誰發過自拍?如果有人拍了親密照後發給了別人,接著這個照片又泄露到了網上,責任是不是需要這個人自己負?

很多候選陪審員的回答正是恩格倫一直害怕聽到的。她總結了一下陪審員們的回答:「這纔多大點兒事啊。我為什麼被叫來法庭幹這個?我可不想卷進別人的Facebook罵戰,簡直就和小學生一樣。」不止一個候選陪審員認為,如果你拍的私密視頻被泄露,責任在於你自己。其他候選人則認為,相對於被告而言,艾倫一家僱傭這麼多律師則讓他們擁有了一種不公平的優勢。恩格倫越聽越害怕。當天晚上她回家淋浴的時候忍不住哭了。她在不停地想:「如果陪審團中有的成員早已做出自己的判斷而無視證據該怎麼辦啊?」

在庭審之前,史蒂文把騷擾行為總結成了一條時間線。貝特曼決定在開庭陳詞的時候將這個時間線提交給陪審團。因為這個時間線內容太多,為了讓陪審團清楚地看到事情的經過,律師們用了整整十英尺長的海報才把它列印完整。貝特曼告訴陪審團,艾倫一家受到的騷擾絕不是什麼輕描淡寫的小事,他把佐尼斯報過的假警、寫過的騷擾郵件還有發布的視頻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陪審團。

恩格倫傳喚考特妮為她的第一證人。考特妮向法庭描述了她和佐尼斯的關係,並聲明她認為視頻內容屬於隱私。佐尼斯提起動議要求將考特妮的照片撤下法庭。(事後佐尼斯聲明考特妮提供的圖片不過是為了轉移陪審團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法看清自己的遭遇。)恩格倫害怕陪審團因為看不到這些圖片而無法認識到案件的嚴重性。在進行問話時,恩格倫儘可能地詳細提問,這樣考特妮就不用自己說尷尬的細節了:「你高潮了嗎?」「照片上是你的內陰還是外陰?」

考特妮的作證持續了整整一天,期間她一直因為羞愧而不敢和陪審團成員對視。恩格倫要求考特妮讀了其中幾封郵件,還讓她大聲播放了幾條語音信息。接著她讀了用考特妮名字和頭像註冊的谷歌+賬號的資料信息。「我是一個真正的蕩婦人妻,」恩格倫繼續讀道,「這些年來一直因為自己的丈夫無能而欲求不滿。」

恩格倫問道:「這是你自己寫的嗎?」「是你丈夫寫的嗎?」考特妮的回答是「不」。恩格倫繼續自己的提問。考特妮哭了。她告訴了大家她尋槍自殺的故事。

佐尼斯做了他的開庭陳詞。他的妻子也盤問了考特妮許多問題,之後也在他丈夫問詢時給出了自己的證詞。夫妻二人一起向法庭講述了他們自己版本的故事:他們不過是想救考特妮脫離丈夫家暴苦海的一對朋友罷了。他們表示,佐尼斯對考特妮並沒有任何男女關係方面的興趣,反而是史蒂文在一直騷擾他們夫妻二人。佐尼斯夫婦向法庭呈上了他們聲稱由艾倫所寫的郵件和推文。但是佐尼斯夫婦提供的推文和郵件都是無法找到網路原始地址以證明其真實性的紙質版。但是當艾倫家的律師要求佐尼斯提供一份資料的可靠拷貝時,佐尼斯卻聲稱因為史蒂文通過圖片給他的電腦植入了病毒,他的電腦早已損壞並失去了所有的資料,因此他只能將他的電腦賣給了別人。雖然他曾經將這些資料拷貝在光碟上,但是他的妻子卻在無意中把它們都扔了。

當場史蒂文就否認他寫過佐尼斯提供的推文和郵件。艾倫夫婦保留了所有疑似史蒂文發出的電子信息的數字拷貝,K&L的律師則向法庭展示了這些電子信息是如何偽造的。他們還指出有些郵件的格式和史蒂文的電腦不符,而且郵件的時區並不是太平洋時區,而是佐尼斯所在的山地時區。律師提出,看起來是佐尼斯自己偽造了這些電子信息。

之後佐尼斯辯稱這些漏洞正是史蒂文使用間諜軟體偷取郵件的證據。佐尼斯夫婦通過Skype傳喚了一名信息專家做證人。他說理論上講,騷擾信息回溯到佐尼斯這件事是有可能被偽造的,但是他承認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做,也沒審核庭審中的證據。

艾倫夫婦的律師傳喚了Andreas Kaltsounis, 一名曾與FBI、國土安全部合作過的網路刑偵專家。他向陪審團展示了洋蔥路由和IP地址運行的原理。 接著他指出在艾倫接到的郵件中,很多看似不同的賬戶其實都來自幾個重複的IP地址。其中一個關聯賬戶,是一個叫「詹妮弗·瓊斯」,頭像是海龜的Facebook主頁,佐尼斯則反駁道這可能是史蒂文或其他人註冊的賬戶。

但是律師們早有了準備。庭審開始前幾個月的一天,恩格倫隨意瀏覽登錄瓊斯賬戶的IP地址,她有了一個發現:在眾多IP地址中,有一個不是洋蔥路由的地址,它是佐尼斯的IP地址。當時恩格倫就跑進了貝特曼的辦公室大喊:「我們逮到他了!」Kaltsounis告訴陪審團,有人想要偽造佐尼斯的IP是不可能的,因為存在一種叫「三次握手」的機制,在傳送信息之前,主機必須先和IP地址建立鏈接。

庭審結束時,艾倫的律師團隊共提交了1083份證據。恩格倫用來整理郵件的表格有87頁之多。很少有網路騷擾案件受到這種程度的重視。這也說明瞭在進行如此複雜的犯罪時,假如沒有社會公益支持,受害者將會遇到多麼棘手的情況。K&L律所和其他法律團體花了幾千個小時研究證據。僅恩格倫的工作時長就值40萬美元。

佐尼斯一直沒有上庭作證。他指責律師故意在問詢考特妮和詹妮弗上花了過多時間,並且提交了很多與他並無關聯的郵件。恩格倫感到作嘔,「他本來有機會講他那一版本的故事,但是他沒抓住。」「這人就是鍵盤俠。但是當現實中證明自己的機會到了,他又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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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未完

3月30日,星期四,恩格倫起身發表了她的結案陳詞。這是她第一次真實地在法庭中進行結案陳詞。

她的結案陳詞是以一段佐尼斯承認的語音信息為開頭的,「知道我永遠不會停下來以後,感覺怎麼樣啊?」接著恩格倫向陪審團說道,「必須有人告訴他該住手了。」她向陪審團講述了考特妮最絕望的時刻:尋槍自殺。她讓陪審團意識到了考特妮的孤獨、羞愧和無助,她還提起了考特妮申請人身限制令之後佐尼斯用私人賬號發送的郵件:「很開心,你的虛偽作態屁都沒用。」

恩格倫告訴陪審團,通過網路刑偵很難將所有騷擾行為直接追溯到佐尼斯身上,因此她鼓勵陪審團通過匿名信息和佐尼斯語音信息中反覆出現的細節得出結論(比如,他送給考特妮的性玩具)。她也闡述了佐尼斯提出的證據問題。

恩格倫在結束時說道,「千萬不要讓這場審判也變成屁都沒用的虛偽作態。讓他停止騷擾,讓他盡到自己的義務。」

在他的結案陳詞中,佐尼斯又強調「騷擾行為根本無法回溯到我這裡」,還強調了自己和父母斷絕了關係後的難處,將自己表現成了一個替罪羊:「如果我不是魔鬼怎麼辦?那接下來你們該怎麼辦?哦,天哪,我們錯了。我們不能這樣,不是嗎?」他告訴陪審團不出庭作證不是他自己的選擇;法官說,這不是真的。

K&L的律師沒有提出明確的賠償金額。艾倫夫婦告訴他們的律師,他們的目的不是賠償金,而是讓騷擾行為畫上句號。

第二天下午陪審團作出了他們的裁決。

12位陪審員每人都拿到了一張表格,這樣他們就能在上面標出他們心中艾倫一家和佐尼斯一家證詞的真偽。首先是「託德·佐尼斯是否在網上冒充了艾倫一家人」,陪審團選擇了「是」。陪審團還認為「託德的冒充行為是對艾倫一家造成傷害的主要原因」。表格上有一個空白處,是留給陪審團寫他們認為艾倫一家受到的傷害值多少錢的,陪審團的決定是:兩百萬美元。

剩下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繼續了。陪審團認為,艾倫一家針對佐尼斯提出的其他指控(包括故意侵犯隱私、故意造成心理傷害、損害名譽等)都很正當。陪審團倒是同意了佐尼斯的一條指控:艾倫夫婦有意破壞了佐尼斯夫婦的隱居生活,但是這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艾倫一家的損失額累加後,達到了令人震驚的890萬美元。這是沒有名人涉案的網路騷擾案賠償紀錄。陪審團「不再認為案情微不足道了」,恩格倫欣慰地說道。

庭審結束之後,艾倫夫婦得到了和一些陪審員在庭外見面的機會。其中一位陪審員走向考特妮,給了她一個擁抱,告訴她「你經歷的實在是太多了」。不管是艾倫夫婦還是他們的律師都沒指望真正得到賠償款,但是走廊裏的這一幕讓他們感覺自己的辛苦有了回報。

考特妮事後說,「其他人也能看到這些事情中的瘋狂之處,看清了這個事實,幫助我明白了其實我並沒有瘋。」但是艾倫夫婦最大的願望還是那麼簡單:騷擾能夠畫上句號。

庭審之後,艾倫夫婦的夢想好像成真了。但是有天下午,考特妮登錄電腦之後,她收到了一封新郵件。「壞人很快就會得到懲罰。你的日子不長了。我們不會忘了你們家。你們將為自己至今的行為付出代價。」在這之後,考特妮還收到了更多的郵件,心情既怕又累。事情遠遠未結束。「我們只是想過個清靜日子,」她說,「我希望我們的日子能變得清靜?不。我希望我們的生活能一直平靜下去。」

庭審之後佐尼斯提交了上訴申請。他認為審判不公,庭上也沒有認真對待他所深信不疑的艾倫一家對他的騷擾行為。他認為他的損失是真實的(在申訴表中,他列出了壓力導致的大量健康問題),而艾倫夫婦的損失不過是「敏感話題」帶來的「擦邊影響」。他已然否認他和考特妮的關係是婚外情,他也無法接觸到那些私密視頻,更不會發那些匿名郵件。

庭審之後不久,網上就出現了佐尼斯名義的博客。博客中他質疑了審判進行的方式,否定了判決結果,指責了參與庭審的人,還在博文中掛出了庭審中他用來指控史蒂文的早已被律師證偽的證據。博文的開頭寫道,「我叫託德·佐尼斯,我失去了我的家人,我的家,我的未來,還失去了我的生命。也許我的生命不能教給你任何有用的東西,我希望我的死亡能。」他掛在博文上的證據包括考特妮的照片,下面還有他的留言,「請隨意下載我貼出的材料,想怎麼傳播就怎麼傳播。」█

原文刊載於《WIRED》(連線)2017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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