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接受「人道主義」教育的現代人來說,伊朗的石刑可能是最匪夷所思的「法定懲罰」之一。這種用亂石打死人的酷刑,今天仍然在伊朗《伊斯蘭刑法典》中,被奉為明文條例。

當43歲的寡婦阿什蒂亞尼承認,在丈夫去世後,和兩名男子有「不正當關係」,她因此在兒子面前承受了99下鞭刑。

可是悲劇沒有就此終結。

4個月後,當另一家法院重新翻出這個案件,法官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認為阿什蒂亞尼的情人,正是殺害她丈夫的兇手。於是這名家庭主婦最終被判處「通姦罪」和石刑。

巴西總統盧拉、歐盟委員會主席、法國第一夫人、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紛紛為阿什蒂亞尼求情。

為了營救母親,阿什蒂亞尼的兒子發起了「釋放阿什蒂亞尼運動」,並吸引了各國政要的關注。最終,她得以被釋放。

不過,在這片革命後的土地上,阿什蒂亞尼的命運只是一個縮影。除了石刑,還有無數種酷刑在冉冉升起。

在伊朗,一萬名「通姦者」死去

1979年,當伊斯蘭革命推翻了世俗化的巴列維王朝,政教合一的共和國政府迅速廢除了源自西方的法律,復興了傳統的伊斯蘭法(參考閱讀《伊朗迷你裙消亡史》)。

在此背景下,曾經被廢止的石刑重出江湖。

革命後,喝酒要遭受鞭刑。《我在伊朗長大》截圖。

在革命領袖霍梅尼眼裡,防止通姦是拯救世人節操的頭等大事。他曾堅決反對音樂課,認為音樂容易喚起人們對羅曼蒂克的嚮往,導致非法性關係。

因此在他的領導下,「通姦罪」被列入了法典 —— 只要不是夫妻的男女發生性行為,就要遭受鞭刑、絞刑或石刑。

翻開《伊斯蘭刑法典》就會發現,伊朗對通姦罪的處罰規定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

首先,法典規定了如何在法庭證明通姦,這個過程極其繁瑣,頗為坑爹。

按規定,如果是被告人自己認罪,需要在法官面前四次大聲承認「我通姦了」。如果不到四次,就不能被定成「通姦」,將受到法官指定的其他懲罰,一般是監禁,罰款或鞭刑。

而如果被告人不承認,就需要證人出庭指證。不過,整個證明過程如同「召喚神龍」一樣艱難,需要滿足「天時地利人和」的要求。

證人不是誰都能做的,必須集齊四名「正直的」男性證人,或者三名「正直的」男人和兩名「正直的」女人(沒錯,法條規定兩名「正直女子」的證詞才能抵得上一名「正直男性」)。

所以,被判通姦罪,需要同時有四名「正直男子」合夥闖進小黑屋 ——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名女子抗議石刑。

不僅如此,證人稍有不慎,就要面臨「誣告罪」的風險,被罰鞭刑80下。

如果找來的證人只有女性,男性不足,那麼證人要被判定誣告。如果證詞裏的時間地點不一致,也要被判誣告。

除此之外,證人必須在法庭一個接一個上場作證。如果部分證人沒有立即出庭作證,還是要被判處誣告。

女性遭受石刑時,雙手會被捆在背後,然後全身被用白色壽衣包裹三層,然後由內行人士「冷靜而不殘酷」地埋進洞裏。準備工作無誤後,人們就開始用執法者準備好的石子行刑。法律規定石刑要提前發布通知公開處刑,公眾都可以參與。近年來,由於許多公眾對石刑不滿,部分石刑開始在墓地祕密進行。

諷刺的是,由於法律允許法官自由量裁,而不是根據證詞或供詞行事,所以證明起來如此困難的通姦罪,反而成了屈打成招和賄賂法官的多發地。

除此之外,伊朗不僅允許一夫多妻制,而且承認男性和單身女性之間幾個小時的「臨時婚姻」。

這有效地為男性提供了脫罪途徑:已婚男人如果找了小三,能夠宣稱自己和情人實際上是一種「臨時婚姻」,所以很少被判處石刑。

但被指控通姦的已婚婦女,就與這樣的藉口無緣。

一旦「通姦罪」成立,如果是未婚人士,或者是與伴侶長期異地的已婚人士,就面臨著99下鞭刑,《刑法典》連衣服、姿勢和氣溫都規定好了:

第100條 - 男性通姦者應當站著接受鞭刑,除了遮蓋其生殖器外,不得穿著衣服。鞭刑必須強有力地打擊他的整個身體,除了頭部,臉部和生殖器。女性通姦者應該坐著接受鞭刑,衣服牢牢綁在身上。

第93條 - 如果病人或月經期婦女被判處鞭刑,應推遲到疾病和月經結束再處罰。

第96條 - 鞭打不得在過冷或過熱的天氣進行。

新加坡鞭刑行刑現場。

如果是已婚者出軌,則要面臨石刑的終極懲罰:

第102條 - 男性通姦者應當被埋在腰部高度的溝裏,女性通姦者應當被埋在胸口高度的溝裏,然後被石頭砸死。

第103條 - 當被判石刑的人逃脫,如果是通過別人的證詞證明通姦,那麼他們依然將被抓回行刑,但如果是自己認罪,則不會被抓回。

第104條 - 石擊用石頭的大小不得太大,不能扔一兩次就殺死罪犯,同時不得太小。

石頭大小示意圖。

因此坊間諷刺,在伊朗,用石頭把人打死不犯法,用錯了石頭才犯法。

行刑期間,不僅受刑者的子女需要到場觀看,還要有一名醫生負責定時中止行刑,檢查犯人情況,確定「犯人」何時結束生命。

通常,石刑會持續一個小時,而被埋住的人,只能在至親面前絕望地等待死去。

刑法典中,恐怖的不止是石刑

隨著《伊斯蘭刑法典》一起到來的,不只是通姦罪和石刑,還有紛至沓來的清規戒律。

1979年以來,伊朗一直有各種形式的「道德警察」,負責貫徹伊斯蘭行為準則。

在對外貌的要求上,除了女性戴頭巾之外,男性也不能頭髮太長,如果髮型像約翰·列儂,一經發現會被強制剃成禿瓢。

在法律嚴格執行的時期,染指甲、紋身、穿帶西方logo或標語的衣服,也都是「道德警察」的眼中釘,因為它們是革命前「腐朽西方文化」的代表。

除此之外,在一個地方來回兜風,與異性一起參加派對都是違法行為。如果醉酒累積到第四次,就可以被判處死刑。最兇殘的是,伊朗不允許養狗,萬一被發現,不單主人將面臨罰款或坐牢的懲處,寵物狗也會被殺死。

三名沒戴頭巾的伊朗女孩發布了一段視頻,表演熱門歌曲「Happy」的跳舞,因「危害公眾道德」被捕。

除了對私生活的限制,《刑法典》為真正的刑事犯罪提供了源源不竭的懲罰方式,比如把盜竊者的手剁掉,或者鞭打皮條客。

其中與石刑一樣充滿爭議的,是「以牙還牙」復仇法。它規定,在遭到故意傷害的情況下,受害者及其家屬可以要求讓犯人承受同等的折磨。

2009年,31歲的伊朗男子薩赫勒向一名計程車司機潑酸性物質,導致司機雙目失明。

薩赫勒被判處10年監禁,還要接受「以眼還眼」的懲處。據報道,行刑非常剋制地分為兩階段:2015年,他的左眼被滴入酸性物質後致盲;一年後,接著對右眼行刑,保證「科學、合法地」讓人血債血償。

沙烏地阿拉伯執行復仇法現場。

這樣的復仇法引發了魔幻的輿論場景:一邊遭受國際人權機構的抨擊,一邊又讓社交媒體上網友的拍手稱快。

另一種替代懲罰的方式是花錢消災。如果受害者或者家人同意,被告人可以賠償「血錢」(Bloody Money),代替死刑或者「以牙還牙」的判決。在《刑法典》中,詳細規定了對損失感官、身體器官、生殖能力等各個部分的「血錢」份額。

所以伊朗宗教學者看來,「復仇法」纔是公平合理的法律,充分尊重了被害方的意見,不像西方法律體系中,受害人沒什麼話語權,只能服從法官的判決。

伊朗近年來的死刑執行人數,2016年超過500人,伊朗政府稱其中多數是毒販。

對故意傷人的判決尚且如此,對謀殺的判罰則更沒有餘地,多半是絞刑,除非受害者家屬同意接受賠償「血錢」,赦免犯人。

女孩塞坎萬德(Zeinab Sekaanvand)被絞死的時候,年僅24歲。但此時,她已在監獄中度過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

塞坎萬德出生於伊朗西北部一個窮困且保守的伊朗庫爾德家庭。她覺得,婚姻是自己獲得更好生活的唯一出路。所以15歲時,她決定孤注一擲,離家出走嫁給了丈夫海珊。

但很快,她發現了新婚丈夫的暴戾成性,「更好生活的唯一出路」演變成了身體和語言上的修羅場。

圖為塞坎萬德。

她多次提出離婚,都遭到了丈夫拒絕,向警方投訴家暴,但沒一個警察管。走投無路的塞坎萬德只能試圖回孃家,但家人也拒絕接受一個曾經逃跑的女兒。

更令人絕望的是,丈夫的兄弟開始頻頻強姦她。

兩年後,塞坎萬德的丈夫遇害,可新的苦難才剛剛開始。2012年,警方因涉嫌謀殺丈夫將她逮捕。塞坎萬德表示面對毆打,最終承認了罪行。

廢除石刑的抗議者。

直到被捕3年後,在最後一次庭審時,塞坎萬德才推翻了之前的「供述」,稱她丈夫的兄弟纔是殺人兇手,也是強姦她的人。

塞坎萬德表示,她的小叔子曾告訴她,若她承認殺人就會保釋她。因為按照法律,被害者的親屬有權接受「血錢」並赦免罪犯。

但法院駁回了塞坎萬德的供述,判處她絞刑。

2016年,兩名撿垃圾為生的少年,因為用彈弓打破奢侈品店的玻璃,被警察處罰穿著囚服遊街示眾,雙手被綁起來,衣服上寫著「在監視下」。

2016年,兩名撿垃圾為生的少年,因為用彈弓打破奢侈品店的玻璃,被警察處罰穿著囚服遊街示眾,雙手被綁起來,衣服上寫著「在監視下」。

等待行刑的過程中,塞坎萬德在烏爾米耶監獄中嫁給一名男囚犯後懷孕了。

按照刑法典,死刑不應該對孕婦使用,必須等到不影響胎兒生命的時候。

於是,她在監獄裡,一邊等待孩子降生,一邊等待生命終結。

幾個月後,塞坎萬德誕下一個死胎。在孕檢呈現陰性的時候,當局即刻下令處決。

伊朗還規定不能處死處女,因此如果「犯人」是處女,需要在死刑前夜與獄卒「臨時結婚」。對許多女孩來說,「臨時結婚」甚至比絞刑更為可怕。圖為伊朗女犯。

沒有石刑和道德警察的世界,還遠嗎?

雖然霍梅尼的願望是讓伊斯蘭法統治全世界,但是一部分伊朗人從未停止以自己的方式抵抗。

2011年,伊朗庫爾德地區一家法院,對一名家庭暴力的男性罪犯進行侮辱性懲罰,讓他穿著紅色禮服,戴著頭巾公開遊街。

男子戴著紅頭巾遊街。

沒想到,照片激起了一羣庫爾德男子的不滿。為了表達抗議,這羣大老爺們紛紛自豪地穿上妻子或者母親色彩鮮艷的傳統女裝,然後把照片傳到網上。

他們的口號是:「做女人並不可恥,也不是一種懲罰」,「如果我們中的一部分不自由,我們的整體也不會自由。」

鋼鐵直男女裝大佬的誕生。

粉色也能自信地駕馭。

和姐妹換裝。

其他大佬們。

最終這次運動以勝利告終。2013年5月14日,伊斯蘭共和國警察局長服軟:「我向庫爾德婦女道歉。相關警務人員將受到懲罰。」

事實上,如今《刑法典》上的刑罰,已經有部分在實際執法中不再實行。

比如,許多鞭刑都被罰款替代。在德黑蘭大學大二學生諾蘭看來,「石刑」和「鞭刑」都是歷史名詞。如今它們只在伊朗現代化水平低的西北部存在著。法律對私下飲酒也已經基本放手,只有造成公共危害的才會被罰款。

更多潛移默化的反抗是在私人領域進行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婦女開始逐漸試探邊界,包括只用彩色頭巾包裹部分頭髮。

而21世紀的伊朗程序員則拿出了極客的辦法。他們匿名開發了一款手機地圖,專註逃避「道德警察」的檢查。

一個移動檢查站。

「道德警察」的移動檢查站通常是一輛麵包車,裡面坐著一些留著鬍子的男子和一兩個穿著黑色罩袍的婦女。這樣的檢查站會隨機出現在伊朗的各條道路。

於是,這款APP讓用戶自主標記檢查站的位置,當許多用戶指出同一點時,地圖上會顯示警報,並提醒用戶選擇不同路線。而當數字減少時,警報將從地圖逐漸淡出,宛如一個「人肉」監控器。

根據開發者的說法,2014年就有大約300萬人受到官方警告,超過20萬人寫了悔過書。

這種非暴力的抗議方式,得到了年輕人的支持。一位Twitter用戶寫道:「我並不關心應用程序是否有用,但每次下載都是一次抗議。」

沒人知道「道德警察」哪天才消失在街頭,也沒人知道「石刑」什麼時候會成為歷史遺跡。

不過,想想不惜集體扮女裝的庫爾德大哥,我就覺得這個瘋狂的世界也許還有救。

參考資料 -----------------------------

[1] 拯救阿什蒂亞尼:牽動世界的「石刑」女子,陳君,中國新聞週刊

[2] 消滅石刑:以生命的名義,賈士麟,週末畫報(2010).

[3] 伊朗:曾受家暴和強姦的24歲女子被處決,曼蘇蕾?米爾斯,《時代》雜誌

[4] 伊朗「以眼還眼」刑罰引爭議 國際人權組織:濫施酷刑,韓曉明 劉皓然

[5]《伊斯蘭法: 傳統與現代化》,高鴻鈞,清華大學出版社

[6] 絕對觸目驚心 —— 石刑Stoning,水色星空,果殼網

[7] Irans grim history of death by stoning,Mike Wooldridge,BBC

[8] Death Penalty For Porn In Iran?,KENLY WALKER,CBS News

[9] Iran- Human rights abuse: Boys paraded in public as humiliation punishment,Iran Probe,2016

[10] Iran: Code of Punishment for Adultery in Iran,Meydaan

[11] Saeed Kamali Dehghan.Woman arrested in Iran over Instagram video of her dancing,The Guardian,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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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Power Punishment & Execution in Iran : An analysis of Foucault』s 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 applied to modern Iran,Hamid Yazdan Panah

[15] Irans dilemma over stoning,Jon Leyne,BBC News.

[16] The Life of the Law in the Islamic Republic of Iran,Reza Banakar & Keyvan Ziaee, Iranian Studies.

[17] Iranian-born actress to highlight stoning death,Lou Baldwin, Catholic News Service

[18] How do we convince Iran that stoning is barbaric?,SHIRIN EBADI,The Global and Mail.

[19] Iranian youth get app to dodge morality police,BBC Trending

[20] Anatomy of a stoning – How the law is applied in Iran | National Post

[21] Irans Headscarf Politics,Middle East Institute.

[22] On certain crimes and punishments in Iran:Report from Fact-finding mission to Teheran and Ankara,The Danish Immigration Service,2005.

供圖 網路 | 編輯 吳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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