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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時的梆子且剛敲過,鄉裏的百姓陸陸續續點上燈火,東側李宅旁有個水塘,我蹲在水邊,拿著樹枝,戳著水中的螺。

  我是李家的麼女,由於出生在春天,爸媽管叫我小春。

  此時天日將晚,屋內悶熱,屋外裡倒涼風習習,飯菜早已做好了擺在桌上,我不願在屋內悶著,便走到外頭來,此時伴著夕陽,難得有片刻的清閒。

  天剛濛濛的發亮時,我已經煮炊好早飯,餵飽畜舍中的小豬仔跟小雞,爸媽扛著鋤頭和鐮刀出門之後,收拾飯桌,縫補衣物,又鑽到爐竈前準備午飯,即便只是一顆雞蛋和一把炒野菜,仍舊給在日頭下辛苦耕作的父母一點體力,下午還要幫隔壁陳家帶孩子,還要掐著時間趕回來做飯,忙碌的一天直到現在才能稍稍休息。

  我也沒辦法,上頭有兩個哥哥都在縣城裡讀書,倘若我不操心這些瑣事,那誰來做呢?

  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等著爸媽從道路盡頭回來。

  「嘿,」熟悉的聲音傳來,他的身影遮住了光,我被壟罩在他的陰影底下,「春。」

  「二……二哥?」

  我抬起頭來,露出傻笑。

  眼前的人是村裡的惡霸,在家中排行第二,總要村裏的孩子喊他二哥,我也跟著這麼喊他。

  從小,二哥成天只負責玩樂。他家阿公喊他下田,他就這裡痛那裡痛,推辭不去,卻可以看到他「身體不舒服」的那一天,正大光明的搶走其他孩童的玩具。

  他缺點很多,被慣得極壞。讀過兩年書,結果只會調皮搗蛋,直接被夫子開除了。

  不愛種地也不愛讀書,真正文不成武不就。

  長到了十七歲還遊手好閒,村裏的人都不願把女兒嫁給他,他也滿不在意,成天跟下三濫廝混在一起,是村上最嚴重的災禍。客觀而言,這些評價是對的。

  至少,對其他人來說,是這樣沒錯。

  但我知道他其實不是壞人。

  他一直對我很好,雖然他也喜歡欺負我,找我不痛快,但只要他有想到,他總會給我帶來城裡的零嘴,替我拿針線去城裡換些銀錢,還會在我難過的時候逗我開心。

  如果可以,我也會挪出時間幫他收拾屋子,縫補不知道為什麼破掉的衣服,或者幫他準備一份餐飯。

  我知道這樣的互動是什麼意思。我們做的事情跟論及婚嫁的黃大哥、蘇大姊基本一樣。

  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知道男女有別,也看過因為私相授受而被趕出家門的女子,她們的下場……。可是,我總是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說實在的,他的到來使我驚喜,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聽說,上次聽他說他找到一份夥計,應該是在忙活新工作吧。我感到幸福。隨即,我立刻想到,他不能在這裡被爸媽撞見。

  上一回我們被爸媽看到,當晚,媽媽鐵青著臉色,紅著眼眶,又羞愧又尷尬,那一陣子拉著我教訓了很多次人身安全,甚至也不讓我出門去打零工。

  我很喜歡二哥,可是我同時也珍惜我的家。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瞪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恐懼。

  然而,他顯然沒有任何的自知之明,獻寶似的拿給我一束鮮花,不無驕傲的說:「傻丫頭,看,這是後山坡上最美的所有花朵……」

  我豎起眉頭,咬牙切齒,卻不敢發洩情緒,強忍著高聲怒罵的衝動,每一字都從喉嚨裡頭滾出來:「我爸媽要回來了!」

  見我臉色不佳,他看起來有些疑惑,卻從善如流地立刻賠上笑臉,「那又如何?好妹子,好春兒,我的好姑娘,你總不可能叫女婿一輩子不見岳父岳母呀?」

  臉騰的紅了起來。

  「那也不是今天。」我一把搶過那束花,聞了聞花香,「謝謝你,忙活了這一天能收到你的禮物我真開心,我收下了,」推著他轉過身去,「好二哥,快走吧!」

  他卻陰下臉,沉沉的定住腳步不肯挪動,瞇起眼睛,「你在害怕。」

  他生氣了。

  「你怕我給你添麻煩。」他冷哼一聲,「我怎麼會給你添麻煩,如果你爸沒有拒絕我的提親……」

  我不等他把話說完,挑眉說道:「我以為你知道姑娘家有比性命更嚴重的東西,叫做名譽。」

  他黑著臉,掘起嘴,冷酷地看著我。

  「原來你還知道有種規矩叫做媒妁之言。」我神色稍稍緩和,「再試一次吧?好二哥,你的夥計沒問題吧?」

  他面色不善,點點頭。

  「那這次肯定能成的。」我說。其實心裡沒底。

  「現在,算我求你了,難道你希望岳父岳母對你的印象更糟糕嗎?」

  他嘆了口氣,給我一個擁抱,「我總是說不過你。好春兒。」

  看著他翻牆離開,我鬆了一口氣,牆邊的桑樹被他踩斷了幾根樹枝,但總比被現場抓到更好。

  

  哥哥們晚上回家了。

  久違的一家團聚。

  隔天,大哥沒有跟著爸媽去田裡,他嚴肅地表達了他對妹夫人選的不滿,又講了一次禮義廉恥,甚至強調了家族顏面。

  我渾身冒冷汗,顫抖著聽完他的長篇大論。

  「你有沒有想過,倘若被相鄰知道這件事,那時候又如何?」

  大哥臨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成為我的噩夢。

  村裏幾年前有個姊姊,她違背家裡的意思,跟另一個男人私訂終身,被揭穿之後,她被逐出家門,流落到街頭,相鄰總是笑話她飢渴如虎,嘲弄她,捉弄她,沒有人願意給她好臉色看。她求過她的情人,但那個男人卻沒有義氣責任,對於他曾許下承諾的女人,他懦弱的可悲。

  最後,那個姊姊在郊外的一間小廟自縊。

  我跟二哥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只能在晚上求月亮的嫦娥娘娘,求隱伏山川的女媧娘娘,求管理姻緣的月老公公,賜給我一點福分。

  但或許……

  拒絕二哥,會是一個更好的主意……?

  夜裡,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總是想起媽媽曾唱給我聽得一首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摺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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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萬裏先生認為「將仲子」是女子拒人求愛之詩。

  在這基礎上,寫出了這一篇短篇。

《詩經.國風.鄭風.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摺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摺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摺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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