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娘娘終究還是寬容了一次。

  我偏偏不許她的善念成真。

 

 

  我還記得最後一次拜訪她的崑崙丘,早已與我回憶裡模糊遙遠的第一次大不相同。

  第一次的回憶是疼痛的。熱辣的活力灼燒著我的眼睛,無時無刻刺痛著我。

  而後來那次是怎麼著?

  她的青鳥是那樣漂亮,羽毛的藍比大海更深沉,在陽光下的青比晴天更乾淨,衣飾點綴著瑪瑙、珊瑚、珍珠,頭上戴著象牙打底製成的步搖,水晶被打磨成珠,串成流蘇垂下。

  娘娘自然更加高貴華麗奢糜。

  我記得她逼人的氣勢,卻記不清她身上的瑣碎。

  啊,豹紋是最難忘的。

  那豹紋亮麗而細緻,沒有一處重複,一如焚燒不盡的烈火,舞動著揮灑著收割來的生命,瞧著勾人心魄,攝人心魂。

  是了。

  她掌管疾病與災禍,因此,她的世界從來不缺乏色彩。

 

 

  誰也無法想像,時光能夠將曾經那樣殺伐果決的西母,浸潤的如此柔軟,如此高貴溫雅。

  她變了,我也長大了。

 

 

  羿拿到了無死之藥。

 

  他把藥瓶拿出來,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注視著那金銀鑲邊的紅鶴龜甲壽紋甜白瓷罐,笑著恭喜他。真心誠意。

 

  「說什麼呢?」

  羿說,「每個人都有一份。」

 

  我垂下頭。

  他的腳上還沾染著西域的泥土,是黃褐色的,細碎如粉卻綿密緊黏,與我們這裡的土不同。泥土之下,他的鞋子繪著五色祥雲,底袍是素淨的麻布縫製,衣裳皆是黑羊裘為基底,衣上有十二成紋章,分別是太陽、月亮、星宿、時光、山川、蛟龍和華蟲,裳的紋章只有六重,但也是各個都頂重要,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如此鄭重康莊的大裘冕連我都少見。

 

  羿射下了九顆太陽的時候,身上的保暖遮羞之物儘是獸皮。

  後來,胡曹做了衣服。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做衣服、穿衣服的人,他到處送別人衣服,羿當年甚至嫌棄衣服麻煩。但胡曹不在了。

  如果他看見,為了使人不再寒冷受凍的衣物如今被賦予了社會定位,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神態?

  

  「可別獨吞了。」

  

  我給這句話嚇得渾身一僵:「怎麼會呢?」

 

  羿看著我:「你瞧著悶悶不樂,以前妳纔是最想要這藥的人,可惜現在……」

  羿的眼睹一如當年乾淨純粹,黑得沒有雜質。

  但他此刻站在黑色底墊的色團當中,錯失了最初。

 

  恍神片刻。

  我半瞇著眼睛,緩緩的說:「我沒有他們的福氣,也沒有你的勇氣。」

 

  羿聞言,放聲大笑,笑著笑著,久久不停,彷彿永不止歇的哭嚎。

  我也跟著笑了。

  其實他從來都沒能夠理解。

 

  喜歡蒐集龜殼獸甲的倉頡死了,每天抱著木頭研究火種的燧人死了,善用草葉的神農死了,喫鐵喫沙都不會拉肚子的蚩尤死了,每天都有新發現新想法的黃帝死了,最愛吵架鬥嘴的的共工祝融死了,喜歡召喚強風暴雨捉弄人的風伯雨師死了,天天念著要討媳婦的月老死了……

  他們隨著奔流的江水消逝。不再被人歌頌,不再被人惦記。

  可是我怎會忘記?

  我靜靜的、默默的看著他們從生命中淡出,變成一筆模糊無緒的塗鴉。

 

  「過幾天普天同慶,妳也該換一件衣服了。」

  我縮了縮肩膀,看到自己身上的服,一身的白,全身唯有的色是我未挽起的髮,如一方墨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隨處濺灑。

 

  羿不會明白。

 

  他殺了俊和羲和的孩子,都死了。羲和哭了斷腸,他也無動於衷。明明他們曾經是那樣要好的朋友。

  最後見到羲和,她臥在九日墓旁,彷彿在午睡,金黃絲綢的袖子不小心滑下,露出一小截溫玉臂膀,腕上掛著五彩的寶石串鐲,鮮艷一團更顯得肌膚膩白。殷紅的狐皮大裘墊在她胸口下,鬢發一絲不亂,恬靜而溫婉。

  我讓她節哀,記得擅自保養,等了很久,她也沒有回應我。

  輕手輕腳的離開後,我過了好長的時間才陡然意識到,她再也不會回應我任何話了。

 

 

  他不能夠理解。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難受了。

 

 

  「你說的對,我去找新衣。」我站起身,緩步踱出宮殿。

  夜色流觴,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

  又大又圓的月把夜空照明,這是它孤獨的舞臺,永遠只會上演獨腳戲。

  星星再怎麼亮,怎麼閃爍,永遠都比不上月的銀光萬丈。

  但今夜沒有月。

  燈火通明的宮殿隱隱約約聽得到窗外丁丁雨聲。我在妝臺前,意遲遲的小心翼翼的整理好腮幫子旁邊的鬢角,慢吞吞的、謹慎得描繪峨眉。

  我精挑細選了一蹴嶄新的衣裳,虔誠恭敬的穿上。

 

  層層疊疊的烏雲屏蔽了天地交流的通道,冷冷的雨絲滑落,淋濕了我新換上的綵衣,艷彩濃墨暈染了一地。

  這些都不重要了。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雨水似要把我湮沒,我脈動麻木冰凍的雙腿,潛入羿的殿闕。

 

 

  西母掌管生殺刑罰時日恆久,看盡了世間的苦厄。

  那些欲度劫真懺悔的念想,都在這甜白瓷罐裡。

  無死就是無生,任憑天地萬物喫下此藥,都要回歸虛無,回歸到永恆的初始,融化於萬事之中。

  就如同我曾經的一切。

  

  喫藥之前,我是有些害怕的。

  我去卜了一卦,沒有說明是什麼事情。

  說了,也沒有人能夠明白我的苦心。

  

  伏羲是第一個把塗鴉紀錄下來的人,他研究了好久好久好久,歸納了八卦,又教他的弟子卜卦算命。

  他的第一百六十七代嫡系弟子也沒有他的神韻,在四海八荒之中,我再也感覺不到他的生息。

  了無蹤跡。

  

  「姮娥,」卜師蹲在燒紅的龜殼前,瞇著眼睛,仔細瞧著上面的裂紋,「您想問的事情是吉利的。」

 

  我微笑著點頭,如釋重負。

 

  「還有呢?」我示意他往下說。

 

  「嫁出去的女子會輕快的離開,獨自一人往西方而去。正好遇到天的昏暗無光,不要害怕,不要驚慌,以後的日子是順遂得意的。」

 

  我簡直要流下兩串熱淚。

 

  從來沒有人願意於黑夜抬頭。

  也從來都沒有人能夠聽見,寂寞堆疊的光影。

  

  但是這些,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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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羿請無死之藥於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於有黃。

  有黃佔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驚。後且大昌。」

  嫦娥遂託身於月,是為「蟾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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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中秋月圓人團圓,一家烤肉萬家香。

  在我小時候回到舅舅家烤肉時,大人說著嫦娥奔月的故事。睡前的光碟音帶也講述著嫦娥奔月的故事。聽了一次又一次的故事,輕輕的佔據了腦中的一個角落。

  這個故事在每個人嘴裡說出來都是一種版本,它既是家喻戶曉又留傳千年的故事,自然是有上千百萬種敘述方式。

  我聽到的嫦娥是一位為了拯救百姓而無奈奔月的女性,后羿成王之後晚年殘暴,又想著長生不死,嫦娥為了使人民免於苦難災厄,於是偷喫了仙丹,飛到月亮上。

  其實這個故事有許多邏輯的謬誤,但小孩子哪裡懂?也不需要被現實世界的理性桎梏,無法無天的想像力反而是最好的。

  小時候多好,可惜,我還是長大了。

  而長大是一件多麼不快樂的事。

 

  我盡力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中國的神話故事是我逃避的一個窗口,年少時期的我與上古時期的祂們混得不錯。

  〈最寂寞的人〉當中嫦娥活了很久,可能和補天的女媧娘娘是同一時期的人物了?也可能沒那麼早,但也晚不過黃帝。

  早已亡佚的古老巫書《歸藏》提到了嫦娥的隻字片語,那個時候她還叫做「姮娥」,姮娥與「后羿斃十日」的傳說是一起出現的。

  后羿斃十日,十日是帝俊與羲和的孩子,他們都是相當有年紀的神話人物。姮娥與羿沒有前後文相連貫,也沒有任何關係,就這樣出現在一起。(後來出土文獻證明,后羿與嫦娥的確沒有半分關係。)

  而帝俊的另一位妻子,常羲,她生了十二個月亮。有人說「常羲」可能就是姮娥最早的名字,儘管對於「常羲」的說法心存疑惑,但這並不妨礙我瞭解姮娥,特別是關於她到底是哪個時代的人。

  姮娥和常羲都同與羿出現於神話傳說之中,因此,被年少無知的我劃入同一個時空之中,又被今日的我所繼承。

 

  姮娥那麼老了,我以己之道推及其身,她肯定也相當不快樂。

  但不快樂有很多種,她是哪樣的不快樂呢?

  我再一次推己及人,那肯定是因為寂寞了。畢竟,長大是那麼孤單的事情。

  《淮南子》、《靈憲》說「姮娥竊藥奔月」是沒錯的,但她為何要奔月,卻沒有明說,也沒有補充。

  我既然已經幫她設想了所有的心路歷程,便不怕再為她酌加動機。

  當然,書寫〈最寂寞的人〉之過程必定也少不了成長的影響,又添加了許多元素和情緒進去。以上。

 

營化

2017.12.06 書於中山大學 圖書館 一樓 集思軒 討論室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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