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聯網遠洋的加速前進中,如何在潮流中把握分寸,如何在歷史中擁抱創新,是新的管理者一定會面臨的課題。小心繞開暗礁,才能到達彼岸。

故宮IP煉成記

3月2日,黃廷方慈善基金與故宮的簽約儀式上,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說:“今年正月十五,我們的月亮比巴黎的圓。”

這是今年備受爭議的故宮元宵燈會後,單霽翔代表故宮方面首次公開回應。

從賣萌產品引爆文創賽道,到各類APP、H5風靡網絡社交,捧紅故宮修文物的男神,吹爆少年王希孟的驚世之作,這座600年的建築,已經成爲一個超級IP。在互聯網下半場加速起航時,交上一份卓越的成績單。

亞布力論壇上,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告訴記者,2017年故宮文創收入達到15億。這個數字超過了1500家A股上市公司的收入。

六十五歲的單霽翔,做了故宮最潮流的掌門人,也可能成爲了故宮史上最出名的掌舵者。當舵手鉚足了幹勁,一些暗礁卻也深藏水下。在商業化進程中,故宮目前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精準對標受衆,跑通並拓寬文創賽道。

而單霽翔要面臨的,是如何在新時代,做個“不被數落”的館長;是如何做一個好館長的同時,還做成一個不讓人討厭的CEO。

01 文創出圈:從小衆到大衆

故宮做文創的這步棋,起初走對了。

縱觀全球,世界範圍內的博物館都在做文創。公開報道顯示:大英博物館年均紀念品銷售金額高達2億美金(約14億人民幣),政府資金支持佔據總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紀念品銷售佔其總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金額高達5億美金約34億元),並在世界範圍內設有16家分店。

聚焦地方,省市級博物館也在文創這條賽道上嶄露頭角。陝西歷史博物館推出的《陝博日曆》,以“大唐長安”爲主題,首印30000冊,一上線就被搶購一空。

故宮涉足文創賽道自然是有先發優勢的。

清華、北大總裁班網絡營銷授課專家、騰訊智慧營銷研究院首批專家劉東明說:

“故宮的IP具有眼球效應,知名度高並且可供開發的元素較多,起步早客流量大,古裝劇特別是一些清宮劇的熱播,讓故宮天然地有流量,再加上當前推出的文創產品創意性和實用性都尚佳,是其紅火的原因。”

同時,高達182萬件的豐富館藏品讓故宮無需支付高額的版權費用和授權費用,成本上削減大半。

不過,故宮文創產品推出初期,銷量平平但口碑甚佳。

童江是一名考古系的學生,他對故宮上新的每件文創產品如數家珍。這名95後,趿着草鞋,耷拉着幾根辮子,拎着印有紙莎草書的布袋,聊起死神阿努比斯,一臉興奮的樣子。“我喜歡我每天生活在埃及氣息裏,有空我自己做個權杖試試。”

這是博物館類文創產品最早的核心受衆羣體。“2011年左右,很多人還沒有關注到故宮出的小東西時,只有我和同學,還有我們的專業導師,會在節日或者生日時給對方送這樣的禮物。”

以童江爲代表的這一類小衆人羣,是對河姆渡建築式樣、三星堆符號等某個準確歷史文化擁有興趣,而產生的購買慾望的消費羣體。童江的文博專業導師幾乎沒有買過此類文創產品,除非是某個特展或者臨展的資料彙編,“前段時間上博董其昌書畫展,我覺得那個書畫冊挺好的,雖然貴,也買了一本。”

故宮在尋找盈利途徑的初期,這種對準確歷史文化和知識點的消費,無法讓故宮文創看到巨大的商業潛力,出圈是唯一的選擇。

解決途徑很清晰,賣萌和接地氣。從小衆迅速出圈,擴散到大衆,謀求更多潛在消費者。

2014年左右,故宮以“感覺自己萌萌噠的雍正”開始,探索賣萌的產品創意路線。先後售賣了“朕從帶着“朕心寒之極”、“朕亦甚想你”等題字的夏季摺扇,到“這是朕爲你打下的一盆江山”的辦公桌小盆栽,再到“冷宮”冰箱貼、“朕笑而覽”印章、“奉旨旅行”行李牌、《皇帝的一天》的App。

這些產品的火爆程度遠超之前,直接擊中了“活在深夜零點後刷劇聊天的”年輕人。

方法奏效了。

但童江察覺到有什麼在悄悄改變。他身邊的所有朋友突然都帶上了“故宮味兒”,印有雍正和后妃元素的小物件兒在地鐵上時時晃眼,粗製濫造的僞造品也隨處可見。“就好像原來只有你和你的小圈子在分享這些東西,但是突然所有人都在談論,但是你特別清楚,他們和你對這個東西喜歡的點不一樣。”

對於文博愛好者來說,小圈層集聚的信息獨享和討論熱情被迅速消解,某個羣組的身份和文化認同感也逐漸削弱。

與之產生鮮明對比的是,大衆因爲“萌萌噠”的故宮文創產品形象,形成新的大範圍聚集。他們不僅會購買故宮的日曆、還會購買故宮的便利貼、膠帶紙、文件夾、吉祥物,他們不知道自己要買什麼,只知道自己要做出“購買行爲”。

於是,大量的快速消耗品如扇子、書籤、文件夾、冰箱貼、購物袋等被不斷推到前臺,他們具備損耗高、消費速度較快、長期存在需求的特點。故宮的思路是,這類物品對位記錄、備忘等實用性功能,價格相對低廉,一定能夠形成重複性購買。

大衆擁有的社會屬性是他們內心對文化協調性和一體性需求極高,這是社會安全感的重要來源之一。美國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格蘭特·麥克萊肯(Grant McCracken)將此概括爲“狄德羅效應”。這是一種鼓勵個體在消費時維持文化一致性的內在力量,這種力量實質上是一種消費文化意識形態的作用,它是推動消費升級不斷上行的重要動力。

在這些文創產品不斷出圈,從小衆走向大衆的過程裏,小圈層的意見領袖和核心人物在不斷流失和分散。這個階層的獨特性和精英性不斷喪失時,他們會像鳥獸狀散開,去尋找下一個羣組或圈層。對於文創產品來說,他們已經在不經意間失去了最原始的核心受衆。

這就是出圈的代價。

02 如何可持續造血

有分析師指出,博物館文創產品發展的正確路徑是從消費升級到消費分層,根據階層定製需求,從而達到利潤最大化。在定製需求中,培養消費者的消費觀念轉變從對產品有趣、萌點的消費轉移到對準確歷史文化的消費,才能發揮博物館作爲公共文化教育機構的作用。

但故宮文創目前的誤區在於,企圖希望通過價格低廉和品類衆多來獲取市場,卻忘記在覈心受衆和超級粉絲中站穩腳跟。

結果很明瞭。這種粗糙的出圈之後,即使重新推出對標“內行人”的文創產品,也很少有人買單。截止2月28日凌晨1點,故宮博物院文創旗艦店目前上線的產品中,價格最高的是德化窯百次之達摩渡,售價16800元,月銷爲零。

在單價超過10000元的產品當中,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高仿微噴月銷3幅,白玉魚龍如意紋牌玉墜、歲歲平安如意紋白玉墜、以及正誼明道旅行茶具套裝的月銷均爲1件。

博物館運營領域的一位培訓師指出,故宮趕上消費升級的風口,但沒有發展到消費分層的程度,並非故宮的管理者單霽翔“方向錯誤”,而是市場的精細化分工還未形成,產業鏈沒有全部打通。

管理學者波特在《競爭優勢》中提到,價值的生產過程和文化產業生產一樣,可劃分成五個階段:

  1. 文化內容引入產品生產的過程是引入;
  2. 編輯、設計師和生產商等技能分工者共同創意並形成產品的過程,是產品的形成過程;
  3. 代理商、經紀人、發行人等參與或者促進產品流通;
  4. 博物館、書店、藝術中心等不同場景和消費者直接達成交易行爲;
  5. 服務是收集消費者的反饋。

上述培訓師認爲,在目前博物館的文創生態裏,線上線下的不同消費場景基本打通,促進文創產品流通的代理商和宣傳商業層層發力,相對乏力的是第一階段的內容引入和第二階段的產品形成過程。

內容引入過程中,確定某件文物元素入選,不能僅僅取決於受衆對該文物IP的認知和偏好程度,而是要根據這件文物的價值進行判定。而這個價值,核心受衆不用經過被教育和科普的過程,就能馬上理解。

“這一點要借鑑大英博物館的思路,要打造國寶級展品,使之成爲超級IP,並讓核心受衆和超級粉絲髮揮發行人和代理商的作用,促進產品的流通。”

該培訓師認爲,在產品形成過程中,先採用開發和銷售週期較短的臨展文創產品進行全鏈條試水,反推創意人和製造商提高效率和質量,是一條良性發展路徑。

在目前文創的生態鏈上,代理商和銷售商有利可圖,決定產品質量的創意設計師和工廠製造商相對缺乏議價能力。故宮文創也不可避免地遇到這種問題。只有這條生態鏈上每個節點都擁有造血能力,都有錢可賺,整個行業才能繼續發展。

根據相關媒體報道:故宮試圖打通的產業鏈條,並非侷限於紀念品的開發。2015年,神武門外的文創館和學藝館被故宮納入規劃,打造絲綢、陶瓷、木藝等體驗式展陳,觀衆在參展中可以直接參與文創產品的研發過程。此外,角樓咖啡廳、御膳火鍋套餐等一系列商業試水正在平穩推進。

數字營銷的戰略佈局也緊鑼密鼓:和騰訊聯合出品H5《穿越故宮來看你》、推出“玩轉故宮”小程序、發行《古畫會唱歌》首張書畫跨界音樂專輯、和時尚博主黎貝卡推出限量版首飾和手賬,並在2018年推出《上新了故宮》電視綜藝節目。故宮在院長單霽翔的任期裏,不斷拉近與公衆的距離,變得越來越接地氣。

03 單霽翔被推得太高了?

這種下沉和走近的姿態,是單霽翔摸石頭過河的試探。和大衆反響熱烈對比,圈內對此態度微妙。中國國家博物館館長王春法,曾在去年全國政協文藝界別小組討論會間隙指出,《國家寶藏》、《如果國寶會說話》等熱播電視節目,不是讓國寶活起來的唯一方式。

某些隱憂也埋下伏筆。“口紅質量門”、“嫡庶文創商店”,讓故宮飽受爭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熱議終於在2019年元宵夜故宮燈光秀上達到頂峯。當晚,飽和度極高的紅色和黃色燈光相繼出現,密密麻麻的花朵佔據觀衆視野。6歲的北京小朋友洋洋被爸爸舉在脖子上看了這場大秀,他心裏有個疑問:這些花兒,是玫瑰還是牡丹?

紫禁城從來就是莊嚴的,穿過厚達6米的宮牆,行走大概需要15秒。這是階級身份之間最原始的屏障。在世界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統治者,都試圖用距離讓人敬畏和恐懼,用高牆禁錮肉體和思想。故宮作爲皇權集中和封建制度的產物,它不僅是精妙絕倫的建築經典,也是統治者自我武裝的工具。

這和故宮的歷史息息相關。

公元1403年,明成祖帶着鐵騎撬開北平的大門。一聲驚雷下,近百萬民衆從睡夢中驚醒。硃紅的宮牆,殼黃的銅鎖,辰時一落鎖,隔開的就是兩種人生。

這種疏離和莊重感一旦被打破,撲向單霽翔個人的議論便排山倒海。近十米高的宮牆擋不住每日的八萬人流,更敵不過自以爲是的口誅筆伐。

在建築語言和文化符號裏,故宮是活着的歷史,是家國和山河的符號本體。一個能夠結合意象化和實物化,高度解釋封建王朝和國家概念的建築,總有一羣人不容許它被“褻瀆”。

因此,當暗藏“保利”和“光峯”商業字樣出現在太和門,情緒上纔會產生如此之大的反撲。對於保守派的學究來說,疑似廣告主的名片投射到太和門上,就好像在一羣朋克在圓明園的殘骸裏縱情高歌。家國的悲慼無人聆聽,無知的喪鐘卻在敲響。這一刻誰在狂歡,爲誰狂歡,答案只有銅錢兒滾過瓷盤,叮叮噹噹的作響聲。

“想錢想瘋了”。有網友在朋友圈吐槽。

文博圈內首發質疑。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長宋向光教授在微博上寫道:在太和殿上疑似給贊助商打廣告,是否符合“國際博協博物館職業道德”的有關規定。

更多爭議集中於燈光舞美對建築的可能性破壞上。儘管一位從事古建修復的師傅說,故宮盤踞600年,自然的風雨霜雪對它的影響不大,一次燈光秀產生的損害也微乎其微。比較多的擔憂是燈光照明設計產生紫外線輻射、燈罩散熱、以及電流穩定狀況。

舉例而言:如果故宮在已經發生的多次設備和線路改造中,強弱電系統、空調消防系統、綜合佈線系統等硬件的承載能力達到容納數萬人活動的需求,那這次元宵節燈光秀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斷升級的爭議中,矛頭再次指向單霽翔——這位幾十年來,故宮唯一被外界熟知,或者說唯一被認可的形象代言人。他的個人形象和故宮IP深度綁定,一個行差踏錯,就是爭議無限。在他個人和故宮一起“走下神壇”的道路上,人們或許可以對故宮寬容,但絕對不會對他寬容。

事實上,人們從未對故宮的院長寬容。故宮博物院建立於1925年,荏苒百年,前後6任院長,“但是每一任院長都沒有好下場”。單霽翔記得,接手這份工作的時候,故宮正經歷“十重門”的考驗。失竊、錯字、會所、哥窯、瞞報、封口、逃稅等,每一個事件都是對故宮公衆形象的毀滅性傷害。

前任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在失竊事件的質疑中離開崗位,沒有人記得他爲故宮清理出的上百萬件文物,也沒有人記得他首次打破故宮的封閉狀態,建立起與公衆對話的透明機制。

但年輕人認可單霽翔,喜歡單霽翔,崇拜單霽翔。有評論寫到,“單院長就是神,他拯救了故宮”有彈幕刷屏,“想嫁給單院長”這種粉絲文化語境下的表達方式屢見不鮮。

在品牌營銷學者Martin的眼中,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他認爲,從企業運營角度來看,故宮的品牌影響力初期通常得益於管理者的品牌,但一旦發生個人名譽危機,對故宮的損害難以估量。同時,故宮並非真正的市場化運作企業,缺乏企業化的風險控制機制和品牌切割管理能力,在媒介高度發達的網絡時代,很難在突發負面時做好危機公關。

“單霽翔被推得太高了,大衆對他的期待太高。”一位文博領域的同行說,“一個讀書人,突然被要求做CEO,像蘋果的喬布斯那樣在某個領域創造歷史,改變時代,幾乎不可能。”

傳播心理學研究學者認同了這個說法:“單霽翔一旦發生個人名譽危機,大衆會因爲期待落空對其倍加責難。更糟糕的是,如果故宮突然出現負面消息,大衆第一個想要指責的就是單霽翔,而不是故宮本身。”

2019年2月19日,故宮舉辦元宵節燈會。當晚,3000人同時在紫禁城內共邀明月。活動之前,線上的票在5分鐘之內被搶光,一張入場券被黃牛炒到5000元,沒搶到的票的觀衆集聚在護城河外的大街上。活動之後,負責清理垃圾的環衛工人的工作量,是平時的10倍。

燈光閃耀,萬家燈火時,希望那是單霽翔心中的輝煌時刻。

畢竟,他和這個國家的年輕人一起經歷的時代,是從未有過的時代。在互聯網遠洋的加速前進中,如何在潮流中把握分寸,如何在歷史中擁抱創新,是新的管理者一定會面臨的課題。小心繞開暗礁,才能到達彼岸。

作者:李小歪

編輯:吳懟懟

本文由 @李小歪 授權發佈於人人都是產品經理,未經作者許可,禁止轉載

題圖來自故宮博物院官方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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