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秋天的聖誕節

小瓦弟趁父母們緊閉著雙眼,神父帶領會眾舉起手向上帝禱告時溜出了教堂。
小瓦弟背對著教堂一路跑向草地,嘴裡卻唱著泰雅族發音的詩歌。

他在青草上跑著跳著,不一會兒就累得半蹲在地上喘息著。
一隻黑狗經過滿臉通紅的小瓦弟,嗅了嗅周遭的氣味,頭也不抬地默默走開。

小瓦弟用充滿好奇的眼神看著那隻黑狗的背影,開心地追了上去。
他一路跟隨著黑狗走,手握著一支路邊撿來的枯樹枝拍打著路邊的雜草,嘴裡依舊口齒不清地詠唱著一首首詩歌。
他們來到瀑布前,大水稀哩嘩啦傾洩而下,水花打濕了黑狗身上的毛皮,讓一切又更黑更閃亮了。
小瓦弟更加大聲的唱誦,因為他聽大人說過,上帝喜歡聽歌,音樂和大自然是上帝創造最美好的東西,而不只是人類喲!

父母的叫聲打斷小瓦弟的歌聲,小瓦弟回頭。
母親一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無奈表情,望著石涯上的小瓦弟。
父親則是一臉嚴肅,深刻的皺紋像是風化般地一動也不動。
黝黑的父親開口了。
「瓦弟,快下來。謝醫師從都市回來部落作禮拜,順便來檢查你的身體。」
焦慮的母親溫柔說:「瓦弟,下來吧。謝醫師帶了好多糖果回來哦。」
「糖果,糖果!」小瓦弟興奮地從石涯上匆忙爬了下來。


母親用手背輕柔撫摸著小瓦弟枯瘦的臉頰,五歲的小瓦弟躺在潔白的病床上。
沒了頭髮的他,氣色黯淡,小小又乾癟的身軀像極了一個老了五十歲的小老頭。
母親又輕輕地摸了摸小瓦弟的頭,嘴裡細碎唸著安慰自己也安慰瓦弟的祈禱文。
父親推開病房房門,他只是觀察著並沒有靠近,端看著母子倆的互動。
唉。父親嘆了口氣,用幾聲咳嗽聲吸引母親的注意。
父親向母親招了招手,母親要小瓦弟等一下,並且不要害怕,便走向了瓦弟的爸爸。

小瓦弟轉身看向窗外的世界。大地少了綠色、紅色、紫色、咖啡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蒼灰色的水泥城市街景。看著天空,不是藍天和白雲,而是混沌的朦朧。
小瓦弟將眼神轉向掛在病床右上角的點滴灌,玻璃製的點滴灌裡頭倒影著瓦弟的面容。
小瓦弟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頭皮。
這是瓦弟第三次來到都市的醫院,接受第三次的侵入性化學療程。小瓦弟剛過五歲,而這是第三次難以承受的療癒。

父親再度推開房門,走向病床上的瓦弟。
小瓦弟虛弱地向父親抱怨。
「我想回部落,都市長得好醜好無聊。我想回去看看黑吉長大了沒有。」
黑吉就是那隻從小就在部落和瀑布間不斷流浪的黑狗。
黝黑的父親眼眶通紅,壓抑著激動。
「好啊,那我們就回去吧。瓦弟還有沒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呢?
小瓦弟勉強擠出笑容。
「我想要回部落跟大家一起過聖誕節。」
父親的身體激烈地顫抖,只好緊握著瓦弟小小的手。
母親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捧著臉,徹底哭了。
醫生說瓦弟的病況活不過今年秋天。
在這個蕭索的季節,部落裡健壯的青年都還穿著短袖上衣,這個季節是山丘上佈滿野薑花的秋天,而不是冷冽適合迎接耶穌誕生的冬天。
猶豫不決的父親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為了瓦弟開心,什麼都好,那就提早過聖誕節吧。
一個在秋天舉行的聖誕節。


回到部落的路程讓白日變成了黑夜,小瓦弟虛弱的身體在車上一路搖搖晃晃,宛如颱風夜部落裡家家戶戶燃燒的就快被狂風吹熄的燭火。
小瓦弟在教堂外椅著鞦韆上的鐵鍊輕輕擺盪,剛佈道完畢的神父目送著會眾離去。
父親走向神父並恭敬地點頭致意,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
神父先是皺眉,聽著聽著又搖了搖頭,有些惱怒的拒絕。
瓦弟的父親一臉悵然,原本就深刻的臉龐此時又更加凹陷了。

小瓦弟一天又一天地在鞦韆上等待著,頭髮漸漸長了出來,變成帥氣的小平頭,等著在秋天出生的耶穌到來。
謝醫師從後車箱搬出一箱又一箱的紙箱子。
部落裡每根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同時放送著瓦弟父親渾厚的聲音。
小瓦弟的父親邀請各位村民一起歡度屬於秋天的聖誕節。
謝醫師在教堂前的廣場拆開紙箱,拿出一頂又一頂的聖誕帽,以及一根又一根的白蠟燭,分送給各個村民。
每個村民都笑著離開,答應要一起為小瓦弟舉行一場秋天的聖誕。

教堂上布滿了彩球及緞帶,燭台上也點染了一根又一根蠟燭。
這一天,喇叭不斷廣播著聖誕歌曲。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村民們也都回來了,平常空蕩又悠閒的村落頓時擠滿了人。過節的氣氛都有了,只差主角了。
黑暗來臨時,就是平安夜,耶穌即將出生,一個新生命,一個新希望就要來了。會眾多到擠出了教堂,而在窗外的喧鬧聲驚動了原本跪在禱告室堅持不願舉行秋季聖誕彌撒的神父。神父睜開眼睛打開窗子卻看見坐在鞦韆上頭戴著聖誕帽的小瓦弟正輕聲唱著詩歌。神父心頭暖暖的,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即使禱告一整晚也不曾有這般感受。

神父換上一襲慎重的袍子,登台帶領會眾唱著一首又一首詩歌。
小瓦弟胸前抓著那只聖誕帽,身體斜斜椅在聖母瑪利亞的雕像旁邊,嘴吧跟著歌曲伊呦哼著。
秋天的聖誕,跟冬天的聖誕,沒什麼兩樣,同樣的人,同樣的神,同樣的場景,同樣的熱鬧。如果真得要說有什麼不一樣,那一定就是溫度了吧。現在溫暖多了,不是嗎?

小瓦弟被其他小夥伴們簇擁著,拆開一個又一個禮物。
孱弱的小瓦弟能表達的全部開心就只有微笑,因為活下來已經卯足全力,實在沒多餘的力氣了。
一個張開嘴少了門牙的小伙伴開朗地說:「今天好好玩哦,我們冬天再過一次聖誕節吧。」
「嗯,好啊,冬天的時候,我還要再過一次聖誕節哦。」小瓦弟看向父親,天真地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著。
父親臉上的皺紋裡沾滿淚水,他伸手緊抱著小瓦弟,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哭,一直不斷地點頭而已。

聖誕節在哪一天舉行都可以呀,現在溫暖多了,不是嗎?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