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葉永青被曝抄襲比利時藝術家克里斯蒂安·希爾文的事情，已經過去一週。然而與以往公衆事件每天都有新進展的“套路”不同，此事至今的有效信息幾乎只出現在前兩天。第一天曝出有這回事，第二天葉永青回覆“這是對我影響至深的一位藝術家，我們正在爭取與這位藝術家取得聯繫”。除此之外，只有評論家慄憲庭的一個道歉算是比較有含金量，其他人則還在“他到底抄了沒抄”上邊打轉轉。

爲什麼一個很簡單的是非問題，吵了一週都沒有定論？這倒不是藝術圈格外矯情，而是在沒有查重系統的藝術領域，判斷抄襲與否的確是一件有點玄乎的事，很多在老百姓看來明顯是抄襲的事，放在藝術的框架，尤其是當代藝術的話語體系中，的確不算抄襲。下面就來具體說一下，哪些算抄襲，哪些不算，以及爲什麼我認爲葉永青的行爲的確應該被算作抄襲。

一、如果抄的是特別著名的作品和特別著名的人，那不叫抄，叫挪用

即使是不熟悉當代藝術的人，恐怕也會對這個小便池眼熟。嚴肅地說，這是一件藝術作品，而且是當代藝術史上劃時代的一件作品，名字叫《泉》。創作方法就是把一個男用小便池倒過來，然後簽上“R. Mutt 1917”（R·馬特，1917年作）。

杜尚《泉》

這件叫《泉》的作品，無數人給出過無數解讀，大家可以隨意搜索。舉這個例子是說，這就是“挪用”這種手法在藝術上的一個具體案例，即把大家都熟悉的一個東西拿過來，重（改）新（吧）解（改）構（吧）成爲一件新的作品。《泉》挪用的是現成品，它的作者是著名藝術家馬塞爾·杜尚。這老哥還挪用過其他著名作品，乍看上去都跟鬧着玩似的。

比如這件作品，名字叫《L.H.O.O.Q.》，譯爲《帶鬍鬚的蒙娜麗莎》，創作於整整一百年前的1919年。創作方法特別樸實，就是在一張黑白的《蒙娜麗莎》複製品上， 拿鉛筆添了兩撇小鬍子。

《L.H.O.O.Q.》，1919，杜尚

其實這也不是杜尚首創的，早在他之前30多年，法國畫家歐仁·巴代伊就創作過類似的作品，那次是給蒙娜麗莎加上了一個菸斗。評論家把這種類似惡搞的行爲，看作是對傳統藝術的嘲諷。

《Le rire》，1883，歐仁·巴代伊

這還沒完，杜尚又用不同的材料製作了多個版本的《L.H.O.O.Q.》，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鬍子版蒙娜麗莎”的風格。到後來，他居然又搞出創新，製作出一幅名叫《L.H.O.O.Q. Shaved》（刮掉鬍子的L.H.O.O.Q.）的畫作。顧名思義，在“鬍子版蒙娜麗莎”的基礎上，把鬍子刮掉，那是什麼？

那不就是《蒙娜麗莎》原作的複製品嗎？！

杜尚《刮掉鬍子的L.H.O.O.Q.》

是的，就是這樣。評論家認爲，藉助挪用，他將自己的創作與達·芬奇的原作產生了意義上的割裂，但在圖像上卻又保持這種內在的聯繫，進而也賦予作品以另一種深意。

您可能說了，他就這麼瞎搞，真有人信嗎？

有的。2017年巴黎蘇富比拍賣會上，杜尚的一幅《帶鬍鬚的蒙娜麗莎》以63.25萬歐元（約合人民幣492.2萬元）成交。您可能覺得荒誕，但這也足以證明，這種“挪用”不僅不算抄襲，而且是得到藝術界認可的，有收藏價值的。

二、如果拿現成的照片、商標改成畫作，那也不叫抄，叫波普藝術

比起上邊的“鬍子版蒙娜麗莎”，這些“大頭貼版夢露”您可能更熟悉。這是美國著名藝術家安迪·沃霍爾的作品。他最爲人熟知的標籤，就是波普藝術家。波普藝術這項頗受爭議的藝術門類，如今安安穩穩躺在藝術史著作裏，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於沃霍爾的作品及闡述。

波普藝術是一種主要源於商業美術形式的藝術風格，其特點是將大衆文化的一些細節，如連環畫、快餐及印有商標的包裝進行放大複製。簡單來說，波普藝術是當今較底層藝術市場的前身。

波普藝術（pop art）這個名字，本身就有點戲謔的成分在裏邊。最初是一幅作品中，一個人拿了一個巨大的棒棒糖擋在身上，棒棒糖上是“POP”三個字母。人們起初對這類作品算不算藝術，有很大分歧，於是有評論家稱：怎麼不叫藝術啊，人家這叫波普藝術（pop art，也可以譯爲大衆藝術）。有點半認真半揶揄的口吻。

這有點像什麼呢？舉個例子，最初“單身狗”這個說法在網上流行開，就是源於電影《大話西遊》最後，至尊寶扛着金箍棒一臉落寞地走開，旁邊人奚落“他好像一條狗啊”。有人就此引用“單身狗”來擠兌單身人士。但單身人士覺得這詞挺好哎，於是自己也這麼稱呼自己，逐漸就形成固定用法了。

波普藝術（pop art）也跟這個差不多。最早是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但藝術家們自己覺得這詞挺好，我們就是代表大衆，代表底層，用藝術的行爲反藝術，跟一切崇高say no。於是就樂呵呵地用起了這個詞。

波普藝術最早的一幅具有極大知名度的作品就是來自安迪·沃霍爾的，名爲《32罐金寶湯罐頭》（32 Campbell's Soup Cans）。作品內容與標題高度一致，就是畫了32個金寶湯罐頭。如果說杜尚那兩撇小鬍子好歹還是自己手畫的，那麼安迪·沃霍爾就又往前進了一步——他連畫都不畫，直接用印的。這32幅罐頭作品都使用了半機器化的絲網印刷技術。

《32罐金寶湯罐頭》

可以想見，這種作品在剛出現時，一定會引起藝術界的轟動——負面的。大家都說“這也叫藝術？”很多人也會質疑他這樣做是抄襲，乃至侵權。然而這幅作品誕生的1960年代，正是美國陷入越戰泥潭的時期，社會上瀰漫着消極情緒和虛無主義傾向。波普藝術主張的來自底層，消解崇高等意義，與時代氣氛很符合。

再加上安迪·沃霍爾個人的傳奇性，一系列陰錯陽差之下，波普藝術登堂入室，成了當代藝術的重要分支，直到今天仍在影響着大量藝術家的創作。

我國藝術家王廣義在1990年代創作了一批名爲《大批判》的作品，用的是微軟、可口可樂等外國品牌與我國六七十年代的政治招貼畫相結合，被冠以“政治波普”之名。他本人也被視爲中國波普藝術的標誌性人物，以及前衛派領導者的地位。這種波普藝術作品，是不算抄襲的。

王廣義《大批判》

三、如果抄的人自己承認“沒錯我就是抄的”，那也不叫抄，叫致敬

還有一種抄襲比較特殊，叫作明着抄。可能是怕總有暴露的一天，索性一開始就告訴別人，我這是抄的。這種行爲，反倒不讓人覺得是抄，而會被視作對原作者的某種致敬。

熟悉畫家張大千的人大概對他的“臨摹癖好”都有所瞭解。張大千除了是一位頂尖的畫家外，還是一位技藝高超的贗品製造者，一大樂趣就是看自己臨摹的作品被別人當真跡買走。即使後來他已經成爲知名畫家，署名“張大千”的畫已經賣得比古畫還貴了，他依然樂此不疲，臨摹古畫知假賣假，享受“又騙了一個，哈哈”的快感。

然而，他也不是什麼時候都知假賣假，也有臨摹致敬的時候。1946年，張大千得到了五代時期畫家董源的《江隄晚景》，視若珍寶，每天盯着仔細揣摩，花了很長時間一筆一劃地臨摹了下來。一般的畫家臨摹作品時，都是以作品爲模板，有所創新，而張大千臨《江隄晚景》，基本是“複印式臨摹”。

董源《江堤晚景》

他自己畫的這幅臨摹版《江隄晚景》，從名字到內容，完全復刻董源的《江隄晚景》。正因爲連名字都沒改，所以也不叫抄襲，而應該叫致敬。事實上，這幅臨摹版《江隄晚景》，張大千自己也沒太當回事，1946年畫的，1947年就給賣了。輾轉多年後，出現在中國嘉德2017年秋拍上，以1.3225億人民幣成交。而董源的《江隄晚景》他一直珍藏在身邊，臨終前捐贈給了臺北故宮。張大千這種明着抄，告訴大家“我就是抄的”，其行爲也不算抄襲。

張大千《江堤晚景圖》

四、如果畫得跟真人、實物、照片一模一樣，也不叫抄，叫寫實主義

近來，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畫家突然在網絡上走紅，人送外號“人肉複印機”。他的作品就一個字——像。有多像？跟照片一模一樣。你說他抄襲照片，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冷軍油畫《小姜》

坊間傳聞，有一次冷軍辦畫展，有觀衆參觀完向美術館投訴，說“你們騙人。我看的是畫展，畫展懂嗎？不是攝影展，你弄一屋子照片算怎麼回事？”工作人員只好勸他再仔細看看，真的是畫，不是照片。

顯然，這種跟真人、實物、照片一模一樣的畫作，不算抄襲，而是真本事。不管藝術如何發展，有了怎樣的解讀，“把東西畫得很像”依然是很多畫家的追求。這種追求用專業術語講，叫寫實主義，顧名思義，“實”是啥樣，我就“寫”成啥樣。

左側爲實物，中間爲畫家冷軍，右側爲油畫《小姜》

很多人認爲，畫得跟實物一模一樣顯得不夠酷，不夠藝術。那是他們不懂藝術，寫實主義玩好了，照樣有豐富的意涵。

著名畫家陳丹青近年來頻頻出現在視頻節目、魯迅研討會、新書發佈會等場合，快讓人忘了他是正兒八經的畫家了。他自己也說，“這個時代不是繪畫的時代，不需要那麼多的繪畫。繪畫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畫什麼。”爲了表達“我自己都不知道畫什麼”，他幹了一件很有藝術家風格的事：畫畫冊。

《巴洛克羣像之一》 布面油畫 152×101 cm 2014年

《連篇畢加索》 布面油畫 152×101cm 2014年

畫畫冊，第一個畫是動詞，第二個畫是名詞，意思就是把畫冊給畫下來。說實話，初聽陳丹青說這事時，我有一種強烈的感受：他沒事幹了嗎？但聽完他的解釋，又確實覺得，他的行爲能夠闡述自己的理念：“我畫畫冊就是想證明繪畫是很沒有意思的。”

所以，畫得跟真人、實物、照片一模一樣，不叫抄襲；直接把畫冊畫下來，也不叫抄襲，反而有很豐富的藝術理念在其中。

五、爲什麼葉永青的行爲應該被歸爲抄襲？因爲他是“偷摸兒”抄的

最後，來說說爲什麼葉永青的行爲應該被視作抄襲。其實有了上文的鋪墊，答案已經很明瞭：葉永青偷偷摸摸地抄了一位不知名畫家的畫，並且沒有通知人家，也沒跟公衆坦白。

1. 如果他抄的不是克里斯蒂安·希爾文，而是達·芬奇、畢加索、梵高、塞尚……那不算抄襲，叫挪用；

2. 如果他抄完了，把作品命名爲《希爾文的鏡子》之類的，告訴大家這是從一個叫希爾文的人那借鑑來的，說一句“這位藝術家對我影響至深”。那也不算抄襲，叫致敬；

3. 如果他不是直接照抄，而是像陳丹青那樣畫了一本畫冊，畫冊上是希爾文的作品，那這也不算抄襲，因爲他提供了另一種觀察視角和藝術處理方式；

4. 如果他早早給自己打造一個“波普藝術家”的人設，可能也能逃過一劫，畢竟波普藝術的抄襲界定很模糊，當年安迪·沃霍爾也飽受抄襲質疑，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但是，葉永青的title是四川美術學院教授，以創作者、策展人、藝術組織者和評論人的身份活躍於藝術界。這種人設下，他的行爲無疑應被歸類爲抄襲。界定抄襲與否的界限，就是他獲取了別人的創意，並以原作者的身份給畫了出來，並享受到了原作者才應該享有的尊重和喜愛。

葉永青抄襲比利時畫家西爾萬的作品。（視頻截圖）

抄襲事件過去一週了。至今，葉帥（藝術圈對葉永青的尊稱）沒有出來道歉，收藏他畫作的美術館沒有出來聲明下架他的作品，他供職的四川美術學院沒有給出說法，藝術圈大部分人保持沉默，“是否抄襲”仍被當做一個學術問題在討論，還有很多人在爲葉帥的抄襲行爲辯護。相對於抄襲本身，這些沉默和辯護可能更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