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趙七爺帶着幾隻魚鷹在桂林的灕江折騰了老半天,只打到兩三斤小雜魚。如今,灕江裏的魚越來越少了。收工時,領頭的老魚鷹“黑雕”沒有歸隊,趙七爺打了幾聲呼哨,也沒有迴應,倒是不遠處一張打橫的竹筏上,有一位姑娘朝他急急地招手叫喊:“哈拉波基——哈拉波基!”

趙七爺經常遇到來桂林旅遊的“老外”,他們用不同國家的語言叫他“爺爺”——日本人叫他“歐基以桑”,俄羅斯人叫他“捷獨詩卡”,說英語的叫他“格蘭得帕”……他知道那姑娘是韓國人,在用韓語叫他。

竹筏泊近,趙七爺問:“女把爺,出了什麼事啊?”桂林人把男孩子叫“男把爺”,女孩子叫“女把爺”。這女把爺焦急地說:“哈拉波基,你——能不能……幫幫我?我的項鍊,掉水裏去了!”這韓國女把爺說着半生不熟的中國話。

儘管江水不深,清澈見底,可竹筏流動,要找到項鍊豈不是刻舟求劍?趙七爺卻二話不說,就要脫衣下水,忽然一團黑雲從頭頂罩了下來,落在他的肩頭——是黑雕!黑雕嘴裏還叼着一條斤多重的紅鯉魚呢!趙七爺大喜,卸下魚,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黑雕就撲棱棱潛入水中,剎那間不見了蹤影。

韓國女把爺咿哩哇啦,連比帶劃,趙七爺總算弄明白了:她叫樸賢姬,家住韓國仁川,半年前到中國留學。這次趁暑假期間來桂林旅遊,租了張竹筏“自駕遊”,獨自瀏覽灕江美景。剛纔,她解下系在脖子上的項鍊在江水中洗濯,不小心沉下水底去了。

聽說樸賢姬來自仁川,趙七爺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那地方,他去過。就在這時,黑雕叼起了一隻螃蟹。趙七爺搖搖頭,用長篙拍打水花,黑雕又潛入江中。可是,一連幾次,都沒撈到項鍊,令趙七爺好不尷尬。這也難怪,雖說黑雕訓練有素,捕魚是把好手,可從沒打撈過項鍊之類的物件啊!趙七爺懊悔當初沒給它訓練這一課目,卻發現樸賢姬還戴着一條手鍊。便叫她把手鍊脫下。樸賢姬遲疑了一會,還是照辦了。趙七爺笑道:“女把爺,別擔心,大爺我可不是趁火打劫的!”

趙七爺拎着手鍊,在黑雕眼前直晃動,嘴裏喃喃着什麼。善解人意的黑雕又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約莫過了一袋煙工夫,叼起了一條帶墜子的白金項鍊。

樸賢姬接過項鍊,將墜子貼在腮邊,親暱地叫着:“哈拉波基,哈拉波基,你送給我的禮物沒丟,真要好好地酬謝中國的哈拉波基和他的魚鷹。”可是,等她擡頭再看時,趙七爺已經撐着竹筏順流飛馳,漸漸遠去……

趙七爺回到漁村碼頭,泊好竹筏,扛着立在篙上的幾隻魚鷹,走進一間斑斑駁駁的泥牆瓦屋裏。近幾年,村裏的漁民們都建了新樓房,結束了漂泊生涯。他們大都改行搞旅遊業了:有的將竹筏改裝成帶涼棚的遊筏,載着遊客“灕江遊”;有的參加大導演張藝謀策劃、執導的“印象劉三姐”實景演出,趙七爺的兒子就是模擬打魚的羣衆演員。兒子一直勸他:都什麼年代啦,誰還用魚鷹打魚啊?你老在家享清福吧!可趙七爺捨不得丟了祖傳的營生,更不願捨棄這幾隻老夥伴魚鷹。有一次打魚,他犯了絞腸痧,是黑雕飛回家中報信,才救了他一命。這份情,能丟得下嗎?他之所以和魚鷹們住在老屋裏,不願去住新樓房,是因爲魚鷹有濃重的腥臭味,會薰得全家人睡不好覺,鬧得鄰居不得安生。

趙七爺把打來的魚全餵了魚鷹,它們還在“嘔嘔”地伸長脖子鬧着要喫,只有黑雕不聲不響地在一旁晾翅。趙七爺好不辛酸:魚鷹們填不飽肚子,受屈了啊!他抱過黑雕,摩挲了好一陣,說:“老夥計,辛苦你再陪我走一趟了!”趙七爺要去幹什麼呢?——他要帶上黑雕出去掙錢,買些魚蝦,給魚鷹們改善生活。

趙七爺從牀上一隻散發着異香的枕頭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又拿上一節粉筆頭,然後才架着黑雕,再次登上竹筏,向下遊駛去。

來到陽朔**峯下的碼頭,趙七爺臨江席地而坐,從小布包裏拿出一枚獎章,掛在黑雕的脖子上,然後,用粉筆頭在地上寫下一行大字:“照相取景,每次一元。”灕江如畫,畫中,目光炯炯的黑雕立在白髮銀鬚的趙七爺肩頭。他們成了一座雕塑,一座魚鷹和漁人彼此守望歷史,面對現實的雕塑,一道鮮活的風景。

“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來陽朔旅遊的人很多,還有不少“老外”,一見這麼個“新景點”,紛紛圍了上來。讓人們更新奇的是,黑雕脖子上掛的,竟是一枚國際魚鷹競技大賽的金牌!遊客們爭相舉起相機,留影紀念。不多時,趙七爺的口袋裏,塞滿了鈔票。然而,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甚至感到悲涼:在灕江追波逐浪,纔是他和黑雕的英雄用武之地,而今,打魚的卻成了要掙錢買魚的,他和他的魚鷹竟然也成了作秀的模特兒!

“哈拉波基,哈拉波基,你讓我好找啊!”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是樸賢姬。她朝趙七爺深鞠一躬,掏出兩張百元大鈔,說道:“這是……給你的。一點酬勞,不成敬意。”

趙七爺就有幾分不悅:“我說韓國女把爺,你太小看中國人了!這錢,你留着買口紅吧!”樸賢姬紅着臉說:“對不起,哈拉波基。我家的哈拉波基告訴我……嗯,有這麼一句中國古話:遞(滴)水之恩,用(湧)泉相報。”這一來,倒讓趙七爺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過分了,笑道:“啊啊,女把爺,回去告訴你的哈拉波基,中國還有這麼一句古話: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你的心意,我領了。”

衆人都莫名其妙,經樸賢姬一陣訴說,大家才明白了前因後果,都對趙七爺誇讚不已,“老外”們更是“OK,OK”喊個不停。

趙七爺執意不收酬金,樸賢姬作難了。忽然,她發現黑雕掛在脖子上的金牌,驚訝地叫了起來:“哈拉波基,你就是——趙老七先生?我家的哈拉波基叫我到桂林旅遊,就是爲了尋找你啊!”

這回,輪到趙七爺驚訝了。樸賢姬又連比帶劃,嚷道:“哈拉波基,哈拉波基,我家的哈拉波基,就是你的好朋友樸永哲啊!他是你當年參加國際魚鷹大賽的對手啊!”

聽樸賢姬這麼一說,趙七爺猛然醒悟過來了——

三十五年前,趙七爺被挑選到國家魚鷹競技隊,帶着他的黑雕,參加在韓國仁川舉行的國際魚鷹競技大賽。馴養魚鷹是趙家的獨門絕技。黑雕經過嚴酷的熬練,敢與兇猛的豺魚、梭魚搏鬥,張口擒來;別的魚鷹翅膀都退化了,黑雕卻還能展翅飛翔。那次競技大賽,有二十多個國家的魚鷹隊參加,他們的魚鷹,用繩子拴了腳,捕到魚才拉了回來。趙七爺的黑雕,無羈無絆,勇猛靈活,一舉奪取了金牌。獲得銀牌的是韓國的樸永哲。當時,樸永哲願出高價買趙七爺的黑雕,被趙七爺拒絕了。他對樸永哲說:“樸兄弟,這黑雕就像是我的兒子啊,我能賣了它嗎?”不過,趙七爺向樸永哲傳授了熬練魚鷹的經驗,兩人相見恨晚,成了好朋友。分別時,樸永哲送給趙七爺一個用薰衣草製作的安眠枕。現在,這枕頭還散發着薰衣草的香氣……

樸賢姬把失而復得的項鍊遞給趙七爺,那玉石墜子鑲嵌着樸永哲小小的近照。趙七爺仔細端詳,喃喃自語:“老了,兄弟,我們都老了……”他問樸賢姬:“樸永哲先生還馴養魚鷹打魚嗎?”樸賢姬告訴他:在韓國,也跟中國一樣,用魚鷹捕魚早已被淘汰了。那隻奪得銀牌的魚鷹,三年前死了,製成的標本,收藏在博物館裏。樸永哲經常到那兒看它,緬懷那段捕魚的歷史。

“歷史……我們——都要成爲歷史了!就讓江水把這段歷史……淹沒了吧……”趙七爺摟着黑雕,撫着它背上的羽毛,說話有點兒哽咽。突然,他摘下黑雕脖子上的金牌,猛地扔到江裏。在人們的驚叫聲中,黑雕從趙七爺的懷中掙出,撲翅飛去,一頭扎入江中。

黑雕時潛時露,不下十幾個來回,任趙七爺怎麼叫喚,就是不肯上岸。它終究老了,體力不支,浮在水面直喘粗氣。只見它,深吸了一口氣,又鑽入水中。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江面上還是那麼平靜。就在大家捏着一把汗的時候,只見撲喇喇水花開處,黑雕浮出水面,嘴裏銜着那枚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金牌。

樸賢姬把金牌套在黑雕的項上,安慰趙七爺:“哈拉波基,你別難過。戰馬離開疆場,魚鷹離開漁場,這都是……嗯嗯,都是歷史的必然進程。用你們中國的話說:與事(時)俱進。哈拉波基,就讓你的魚鷹,成爲……嗯嗯,成爲桂林旅遊文化的一道……一道亮麗的風景吧!”

這天晚上,趙七爺終於無奈地決定:讓兒子帶上他的黑雕和那幾只魚鷹,去參加“桂林印象”的實景演出——他,要享清福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趙七爺去餵魚鷹,卻發現老黑雕已經死在老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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