烔煬河傳奇:風雨麒麟橋之 鄉紳(二十一、二十二)


作者:何曉曦


烔煬河傳奇:風雨麒麟橋之 鄉紳(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就這兩副楹聯,事後大先生專門請教過樑東家。“大門兩邊用顏體,是取顏體行筆敦厚縝密,爲人如字,敦厚縝密爲首要;再者,每每看到這字,就會講述顏真卿的《勸學》,” 樑東家一邊解釋,一邊就吟哦了出來:

“三更燈火五更雞,

正是男兒讀書時。

黑髮不知勤學早,

白首方悔讀書遲。”

“柳體講究格式骨架,”樑潤泰繼續說下去,“光讀書,光有品行還不成,還得有做人的架勢,講究做人的品格,不屈不阿不迎奉,才能不失大節。你說是吧?”樑潤泰側過身反問大先生。

“潤泰得空過來啦?”門前聽得有人在說話。原來是一個面貌清癯,身材矮小的老人。張大舅天還沒放亮就領着老老小小的趕回村裏,鎮子上樑爺要回來拜祠堂,他得事先招呼支應一聲纔好。這不,樑門的老家長,得信便顫巍巍地趕過來。老傢伙,人老精神不老。聽話聽音,就他隨便打個聞訊,也是話裏有話,雞蛋裏頭夾骨頭的,用了“得空”二字。那便是在怪罪,意思是如果不“得空”,你還就不回來。

“族長老爹好氣色!”樑潤泰聞聲連忙迎上去。“老爹”就是“老祖父”的意思,跟北方人說的老爺差不多。江淮之間的人,用“爺”稱呼父輩的長者,用“爹”尊稱祖父輩的長者,跟北方人的用法恰恰相反。梁氏家譜上,“乾坤潤澤廣”,眼前的這位老者,是“乾”字輩的,自然比樑潤泰長兩輩。

老頭也不客氣,自顧自的說下去,“來啦?既然來了,肯定就有事兒。不過,先聽聽我這事兒怎麼着纔好。”樑潤泰以爲老族長要跟他談處罰鳳子的事情,便不吭聲,靜待下文。

“村西頭你小二爺家,”族長絮絮叨叨的,“抽呀抽呀抽大煙,就剩下一層皮包骨頭。哪裏有力氣種地?給債主攆的都不敢歸家。就他那一衝兩折的水田,眼看着就要讓人家債主撕開來分搶了去。你看看這麼着吧?”族長暴突着眼睛,盯着樑潤泰,好像這抽大煙敗了家業,是由他樑潤泰一手造成的。

樑潤泰在村子裏是小字輩,說句笑話,隨便從哪家拉出來一條狗,他都得叫聲“二爺”。就這麼個橫豎拉不上牆,扶不起來的豬大腸小二爺樑坤發,比樑潤泰小十多歲,人瘦毛長的,沒了個人形。祖上的家業,敗的精光了,就這幾擔種(幾十畝)的水田,要不是村子上給攔着,早就不曉得隨了誰家的姓氏。三天兩頭的,就上街敲他樑府的門,活脫脫就是個要飯的叫花子。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天大的傢俬,也招架不住那根大煙槍。樑潤泰看着他,可憐又可嫌的,隔三差五的,就接濟他幾個。不過,最近手頭有些緊,週轉不開,倒是淡忘了他。

“老爹的意思是?”樑潤泰小心翼翼地問。

族長老頭嘴巴上的幾根白鬍須抖動的厲害,因爲他好激動,一遇上讓他激動的事情,那雙單薄的嘴脣就抖動的厲害。“肥水不能流外人田。那些水田,地勢高,發水淹不着,上頭有大塘罩着,一鍬放水到底的,旱澇保收。怎麼着,由我來做主,看着他們一家老小年關跟前揭不開鍋,賞他們幾個,我這就叫人把地契取來,放在我屋子裏的枕頭箱中。要不然,早就隨了外姓人家了。”又說,“你不妨就讓張大舅家的張澤興給接過來種,那小子是一把莊稼好手,反正添客不殺雞,帶田不裝犁的。”聽老頭說話的口吻,就像是管家在地頭給長工們分派活計似的。鄉下土話,“添客不殺雞”,就是說,多一個客人,不再多準備菜餚,頂多隻多備上一副碗筷;“帶田不裝犁”,是說,已經在種田的,再多點兒地,也不要再另行裝備犁耙農具什麼的。

樑潤泰拿眼看着立在一旁的賬房樑澤柱。澤柱上前把東家拉到大門外頭,竊竊私語道:“日本人跟這個四什麼的,再加上有些租子收不齊,年下銀根緊得很。挪不出餘錢來,再說,”他將原本伸出來的四個手指頭卷縮回去,見管家樑潤初過來,便收住話頭。

“再說,”管家接過話頭,“現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拋家舍業的多了去了。誰家還有這份閒錢來置地?不過,”管家吟哦着,“倒是屯田囤糧的好時機。”管家的薄嘴脣,緊緊的抿着,看得出是個行事果敢有決斷的人。

樑東家用手拍了拍長袍的衣襬,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似乎是做出了決定。只見他快步走進大堂,“老爹,小二爺有了過不去的坎,按說,都該出手拉他一把。平日裏,我們在鎮子上,也沒少貼補他的。不過,您老也明白,那竿煙槍抽出來的窟窿,是沒有人沒有辦法能補得上的。就像那大塘埂漏水,光是在下水用泥巴堵,堵那下水漏子,你老也明白,那是自欺欺人。”

“那就瞪着眼看着他一門老小過不了年?”老族長憤憤地說,銀白的鬍子抖動的更厲害。

“哪能呢?”樑潤泰搓了搓雙手,“我手頭也緊的很,您老也曉得,焦湖北有日本人,焦湖南有這個,”他打袖籠裏舒展出四個手指頭,“兵荒馬亂的,難那。這麼着,我讓他們回去湊個一百塊袁大頭送過來,您老給收下,按時給換成糧草送到小二爺家,免得他們斷炊。日後假如他有發跡的時候,財運開通了,再由您還給我。”

老族長的眉頭動了動,“哦?”小二爺樑坤發,此時此刻還不曉得捲縮在哪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必定是抱着他那杆大煙槍在吞雲吐霧吶。

“那份田契,祠堂裏給收下來,作爲公田,按您說的,還叫張大舅家去種,收上來的租子,勻一半給小二爺家,餘下來的,充公,省得每年祭祀時,四處張羅派捐。不過,那鳳子的事情,還得您老說句公道話,說句兒孫話,”所謂的“兒孫話”,又叫“子孫話”,意思是說句人話,不要說斷子絕孫的喪失天良的話。


烔煬河傳奇:風雨麒麟橋之 鄉紳(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二

“還有嘛,村東的那塊地,我想換點現大洋,到處開銷,入不敷出哇。家產連着血肉筋骨,不到萬不得已,我也是不會走這條華容道的。還望族長幫忙看看誰家能夠接手。”

《三國演義》裏,曹操敗走華容道,關公敗走麥城,都是下下策的舉動。

族長本來是想來個軟硬兼施,迫使樑潤泰買下那個樑坤發的那一衝二折的水田。結果不但沒有成交,樑潤泰反而倒要求他出面幫他樑潤泰賣田。老族長就有些氣結。說着話兒這陣功夫,該來的人都陸陸續續的進了祠堂。族長把瘦骨嶙峋的手一擺,說,“就先按你說的辦吧。也不要張揚出去。”

幾個鄉下老頑固,歪頭犟腦吐沫橫飛的,拿定主意要把那可憐的鳳子往死裏送。樑潤泰先是一聲不吭的聽着,實在是忍不住了,這纔開口說話:

“這鳳子姑娘,我好像見過一兩面,倒是實實在在敦厚勤快,會持家過日子。三伯,像你們家的栓玉。”栓玉是那個禿頭三伯的小女兒,提起栓玉,禿頭就笑不攏嘴的。這不,就見他呲着滿嘴的黃牙,樂了。

樑潤泰接着說,“要是論長相,也還是標標致致的。看那面相,喏,是不是像五爹家的水蓮小姑?像不像哇,五爹?”被稱做“五爹”的,是個四十左右的漢子,家裏四個和尚頭,就水蓮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聽人誇他女兒長相標緻,先是一樂,但又彷彿聽出話外有音,一時還沒完全鬧明白,便側過腦袋,聚精會神的靜聽下文。

“臘月皇天的,瓦屋溝裏都有菩薩瞪眼看着我們吶。”樑潤泰不緊不慢的說,“說句大不敬的話,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樑家有這麼一個相貌出挑,敦厚老實的姑娘,”他頓了頓,拿眼盯着禿子三伯和五爹,“一個不小心,嫁給了這樣一個人家,男人不是男人,腦袋瓜也不清楚,結果,就出了這樣那樣的事,你們說應該怎麼辦?”大夥兒都沉默不語。禿子三伯跟五爹都低下了腦袋。

“將心比心啦!各位父老鄉親!”樑潤泰有些動容。

外頭廂房裏,外姓人羅大先生端坐在杌子上喝茶,卻豎起耳朵聽樑爺說話,面上流露出讚許的神色。卻又有些忍不住的,便立起身子,擱下手中的茶杯,反抄着雙手,一步一頓地踱進了大堂。

幾位梁氏遺老,其中也有認識大先生的,也有並不認識的,便都面面相覷。看他們個個面上的神色,都覺得在梁氏的祠堂上,出現了一個外姓人,那是對列祖列宗莫大的褻瀆。有那火爆脾氣的,就有些按捺不住,揚起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就要發作。

樑潤泰連忙跨前一步,忙不迭的打圓場:“這位是鎮子上的羅大先生。大先生一介飽學之士,走南闖北,對法理法制鄉規民約,很有研究。早年在晉軍中,襄助軍律,頗得軍心民望。族長,是不是聽一聽一個外姓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見大家臉面上多少有些鬆動,便又接口說下去:“當然囉,關起門來,我們這是談論自己的家事,可是,真正放到檯面上,就有些……”樑潤泰故意拉長了嗓門,沒把下面的話說完。

見到族長微微地點了點頭,大先生這纔不緊不慢地開口說話:

“各位鄉賢,學生在這裏僭越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再清了一下嗓門,語調更加平緩了些,“……天理、王法,和鄉約鄉規。仔細推究起來,天理最大,然後便是府上的鄉約鄉規,至於王法嘛,姑且不論到底是良法還是惡法,天高皇帝遠的,反正官府也是夠不着,行伍上說的,這叫‘鞭長莫及’,特別是在如今。如今吶,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哇?”大先生情不自禁地就放大了嗓門,“日本人啦,他們殺了多少人?多少中國人?本人在軍中多年,樑府的樑三爺,仍然領兵,跟日本人周旋在沙場。”大先生吞嚥了一口,澤柱趕忙把茶杯遞過去。說到樑三爺領兵打日本人,祠堂裏響起了一陣歡愉的笑聲,氣氛就更加緩和了。

“書生自然不想,也無興趣介入樑府的家事。不過,敢問一聲,動輒起用沉籠木驢這樣的家法,上,能合乎天理嗎?假如天理能容,羅某人豈能有二話好說!”

鄉下人,對於王法,向來不屑一顧。俗話說,“王法好大膽子好大”,就是說你官府立下多大的王法,百姓們便就有多大膽子去周旋去對抗這樣的王法。因此就有“林密路窄豪良出,山深水闊強人多”之說。想那滅六國的暴秦,用商鞅苛刑竣法,結果“坑灰未冷山東亂”,二世而亡。自隋唐至蒙元,自遼宋到大明,王法不可以說不大,然而,揭竿而起者衆多。

可對於天理,那可就另當別論了。俗話說,“天理昭昭”。在百姓的心目中,天理昭著,煌煌照耀於天庭。俗話又說,“天網恢恢”,所謂的“天網”,那是上天的裁罰,受罰者在劫難逃!必遭“天譴”,受到“天打五雷轟”的嚴峻的制裁。同時,鄉民們虔誠地認爲“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是王母娘娘的蓮花座,是觀音菩薩的玉脂淨瓶;“天網”,那是雷公爺爺的銅錘,是如來佛的五指山。

族長老爹四下裏看了看衆人,見一衆人等都面露愧疚之色,便也就借話說話,道:“羅大先生一席話,琢磨一番,很有些道理。《千字文》中,有‘禍因惡積,福緣善慶’一說,就是要積善積福;再者‘天常有好生之德,人豈無憐憫之心’,都是鄉黨親眷,又何苦相煎太急呢?啊?你們都說說,是不是這層道理?啊?”

澤柱跟潤初忙不迭的打口袋裏掏出來“大炮臺”香菸卷,給在場的爺們每人敬上一支,再掏出洋火給大家點上,祠堂裏,頓時就瀰漫着香菸的辛辣味。這時節,案臺上的香火,已經燃盡了,淡淡的餘煙中,一縷縷檀香的氣味,依然不棄不離地盤桓在香爐的上方。濃烈的菸草味,顯然掩蓋住那恬淡而不肯消弭的檀香氣味。

老族長見大家都悶聲大發財的不吭聲,就發話了:“潤泰幾個今天來,祭拜祖宗,好的很。”他咳嗽了一聲,突然就把話跳開來:“這日本鬼子,殺了多少人啦?啊?”他擡起頭,前後左右四下裏張望着,像是在等待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嗨,犯不着我們自個兒再搭上一條人命。祖宗是立下來的規矩,可那是前清的事情啦,那時候沒有民國,沒有袁大頭,更沒有日本人。時勢變了,我們也得便通些,這叫——”他扭頭望着樑潤泰。

“順天理而應潮流,老爹。”樑潤泰恭恭敬敬地回話。(待續)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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