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童心遭遇成熟:成年人的知識越多,反而越不如兒童的智慧完整?

當年小孫子八歲,和大他四天的小表哥在雷鋒小學同一個班上學。

孩子太小,路又不算很近,他們兩個人的書包,來回都是由我揹着。

那是三年級的時候,一次我去接他倆放學,小孫子卻讓他哥哥背上自己的書包,只讓我揹他一個人的書包。原來,老師今天發了他訂購的厚厚的兩套圖書,都裝在了書包裏,書包一下子就變得格外沉重起來。想必他覺得爺爺背這一個書包就已經很重了,所以便讓小哥哥自己背書包了。想到齠齡小兒便知道了心疼長輩,一股發自心底的喜悅油然而生。

後來,我和鄰居說起了這件事,不料,他卻突然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你孫子疼你,那他爲啥不背小哥哥的書包,自己空着手呢?”

我頓時愣住了,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問,一時語塞。

是啊,這個問題一提出,孫子的好心一下子就變得可疑起來:他究竟是在偷懶,還是真的心疼爺爺呢?

過後我想:孩童的心靈應該是純真的,提出這樣的質疑,懷疑那麼小的孩子也心存狡譎,其實所反映出來的,恰恰是成年人的心地刻薄。

想着,不免在心底裏感嘆起來:這世上,真的是好人難作啊!

當童心遭遇成熟:成年人的知識越多,反而越不如兒童的智慧完整?

其實,世上之人,無不集諸多矛盾於一體。每個人靈魂的深處,都同時存在着正義與奸邪、善良與惡毒、美好與醜陋、強硬與柔軟……而所說的那些“好人”,只不過是正面的東西佔據着心靈的主導地位而已。也正因爲靈魂不同質,我們的周圍纔有了君子與小人。小人的視角從來與君子不同,所以,見人論事,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就天差地別。在小人眼裏,凡事皆非出於善念,只有利益和利害的考量;人心不存仁義,只有得與失的算計。小人從他人言行中解讀出來的,往往並不是人情常態,而多半是“別有居心”。這大概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總是杜而不絕的原因吧?其實,怎樣去構想別人,所暴露出來的,恰恰是他自己心底的隱祕。自己若非寬厚之人,眼中絕無仁愛之事。所以,那些總覺得已經“洞悉”到別人心底的陰暗面的人,其實恰恰是他自己那種陰暗心理在作怪。

就這件事而言,孩子這樣做,首先說明了大人替他們背書包,在他那裏已經成爲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成了他思考問題的一個前提。他的行爲邏輯其實非常簡單:一,書是他訂的,老師發下來,自然得裝在自己的書包裏;二,由此,他的書包就比平日沉了許多,爺爺揹着就太沉了;三,爲了減輕爺爺的負擔,最簡捷的辦法就是少背一個書包,小哥哥的書包,就由他自己去背好了。此事在一個八歲的孩子,這樣去思考,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這就是他最初的本心。孫兒齠齡稚齒,思維能力畢竟有限,況且,成人世界裏狡黠奸猾、虛與委蛇那一套,他還沒學會,所以,就給成人那顆“洞幽燭微”、“一眼看穿”的心,留下了從另一個角度去揣摩的空間。

於是乎,一個小小的“不周”,便產生了一連串的疑問:一,爲何不把他訂的書放到小哥哥的書包裏讓大人去背,他背自己的書包呢?二,既然大人背了他的書包,那他爲何不去替小哥哥背書包,反倒自己空着手呢?三,既使他的書包太沉,大人不讓他背,那他起碼也該客套一番,假說自己可以背,豈不是更“合於常理”嗎?如此等等。一件原本簡簡單單的事,一顆本來善意滿滿的心,最後竟被弄得讓人生疑了。這豈不正如湯顯祖所說“世事難拼一個信,人情常帶三分疑”嗎?(《牡丹亭》第二十九齣)

由此可見,事情不論大小,難在“萬全”,而對於一個幼童來說,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當童心遭遇成熟:成年人的知識越多,反而越不如兒童的智慧完整?

由這件事,不禁讓我想起了李贄的《童心說》。在這篇文章中,李贄主張,無論是做人、做事,還是作文,萬不能缺少的,是一顆“童心”。他說:“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真人即失,“於是發而爲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爲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爲文辭,則文辭不能達。”一個人,一旦以庸俗的甚至是鄙陋的某些所謂“道理”,去代替原初的那顆“童心”,那麼,“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尤其是對於作文而言,他更強調說:“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以上引文均見於中華書局《焚書 續焚書》2009年8月第2版98頁)事實的確如此。歷代流傳下來的那些“至文”,其“初心”,正在於作者絕非單單“爲作而作”,其爲文也,無不是發自心靈深處,是一種非寫不可、不吐不快的文字,即所謂的“誠意之作”。這樣的作品,言有所及,意有所屬,情有所寄,能夠打動我們的,並不是文章的技巧,而是那顆真誠的心,即李贄所說的“童心”。

當童心遭遇成熟:成年人的知識越多,反而越不如兒童的智慧完整?

在歷史上,蘇軾就是一個頗具“童心”的人。爲政時,他只因先帝英宗曾經“召臣上殿,訪問古今,且賴臣屢論事”,於是便自覺以議論朝政爲己任,結果在神宗朝陷於“烏臺詩案”,差點讓他“斷送老頭皮”。其爲人,始終襟懷坦蕩,一片赤誠,從不設防,他自己就曾這樣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他的話,看似不辨好賴人,其實卻正是那顆“童心”使然。有人說他“性不忍事”,“遇事即言”,但若以“童心”衡量,不正說明他心底無私、不存機心嗎?不僅如此,他甚至對待政敵王安石,依然能夠不存私怨,坦誠相見。到了後來,他越發活得真切,一如他在《八聲甘州▪寄參廖子》一詞中的夫子自道:“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也正因爲其人坦蕩、真誠,他的詩文才能夠稱得上李贄所言的“天下之至文”,其《寒食帖》那樣的作品,才能夠達到宋代書法藝術的峯巔!

我們說,童心可貴,正在於其天真無邪;而成人可悲,則恰因爲他機心重重。當然,幼稚,自不免單純,不免“思無邪”,甚至還常常要被“有心人”搞得“不能自明”,在那些“成熟的”心機面前,顯得十分笨拙和無奈。但另一方面,我們更應該看到,正是因爲幼童的“嫩”,其心地反而更加單純,行止更爲方正。小兒黃口,但他不計厲害,也絕不逢迎,無論是怎樣的權威,哪怕就是皇帝老兒,他也是直言不諱,並不看誰的臉色。而這一點,不正是童稚的可貴之處嗎?不正是那些所謂“成熟的”成年人反而不及幼童的地方嗎?其實,看到真相併不難,難的是說出真相。所以,在安徒生童話裏,那個說破國王沒穿衣服的,並不是那些有着滿腦袋見識、滿腦袋智慧的成人,而是一個讓成人抱在懷裏的孩子。

當今時代,我們並不缺少“聰明”,所缺的,是一顆純潔無瑕的童心。老子當年也許正是因爲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極力主張“絕聖棄智”、“絕巧棄利”(十九章),才讚美“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二十章)那樣的童萌狀態,甚至進一步指出:“民之難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褔。”(六十五章)我們如果仔細玩味一下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其所追求的,不正是人類“童稚”期的那種“無智無巧”——“民復結繩而用之”嗎?

我一直以爲,從人類進化史的角度來說,我們整個人類,也像一個個體的人一樣,有一個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也就是說,人類的體質和心智,並不是自人類誕生之後就一層不變的,它是在不斷進化着的。如果說原始人類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那麼現在,經過了幾十萬年的進化,我們是不是已經進入到了一個“人類的少年期”呢——現在,這個“少年”正睜大了一雙好奇的眼睛,試圖更多地瞭解自己和自己所處的這個大千世界。

當童心遭遇成熟:成年人的知識越多,反而越不如兒童的智慧完整?

但作爲一個個體的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卻無疑是一個成人社會。這個成人社會對於兒童來說,其實是很可怕的。這種可怕,正在於成人的那份“成熟”。在成人的世界裏,最難測量的,並不是山之高、海之深,而是一顆小小的人心。霧霾可怕,但比霧霾更可怕的是心霾。如今在這大千世界裏,天地逾多災,人世逾多難;社會上,道德沉淪,機心叢生,人不互信。誠意敦厚之士日見其稀,奸險詭詐之徒無日不增。在如今信念不抵財貨,良心亦可售賣的現實世界裏,更有些人,往往不是就事論事,反而要眨着警惕的雙眼,時時在心底裏這樣設問:“他這麼說、這麼做,背後到底是何居心?”在他們的眼裏,似乎人人背後都藏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更加讓人憂慮的是,假如按照我們今天這個樣子來塑造我們孩子的心靈,等到他們也變得“成熟”起來之後,那種模樣,一定是面目可憎的。在那樣一個世界裏,人人孫龐,個個鄭伯,生活其中,真的是“細思極恐”了!

至此,忽然想起了莊子的一則寓言:

南海之帝爲儵,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混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莊子▪應帝王》)

這則寓言中所說的“混沌”,我們不妨看作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原始狀態,是未曾受過所謂“文明”浸染的“童蒙”狀態。有意思的是,儵、忽二帝卻頗諳知恩圖報的理兒,非要去“開化”混沌。當他們幫助混沌打開了他的七竅(眼、耳、口、鼻),不曾想,混沌卻突然死了。混沌爲何會死於開七竅呢?其所寓言者,當然並非單指混沌作爲一個人死了,而是那種自然而然的原始狀態消亡了。這就像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妨,同“傷”)。”(第十二章)身處花花世界,周圍物慾橫流,而能如“柳下惠坐懷不亂”、獨善其身者,畢竟是少之又少啊!

有感於此,陳繼儒在他的《小窗幽記》中才說:“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這豈不是一句頗堪玩味的話麼?


作者簡介: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隨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於是復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繾綣,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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