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的序言中,討論了黑格爾的和解「reconciliation」概念。

有一種後現代式的解讀認為,黑格爾式的和解式這樣的(請原諒我用一些世俗社會的隱喻來介紹哲學):

衝突:具體的特殊性VS.抽象的普遍性(例子:醬缸般的地方利益VS拍腦袋的中樞法令)

和解:更高級的「具體普遍性」(例子:搞個大數據政策中心,模擬各地方利益制定法令)

這種後現代解讀明顯是有問題的,這種和解是一種便祕了的絕對理念。它把一切複雜的東西都吞噬進普遍性中,妄圖進行統一的整合,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根據辯證法,所謂的抽象的普遍性,只是所有具體的特殊性當中,最具有特殊性的那個,它過於特殊,以至於整個系統都找不到它的特殊位置,也不敢用一個特殊的位置來束縛它,不得不把它的特殊性隱藏起來,偽裝成一個普遍的中介。——所謂的中樞權力,不過是最強力的地方利益偽裝出來的,用來組織起一個圍繞這個中心的場域,並且將自己的特殊性抹掉,讓自己成為普遍利益的隱形化身。

妄圖通過更高的綜合、中介活動,來克服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的矛盾是勢必要失敗的,普遍性必須將他者作為特殊性來對待,才能維持自己的最特殊的地位,維持自己的統治。

其結果是,大數據政策中心所生產出來的代表中樞和所有地方的「具體普遍性」的高級法令,只會加速兩者的矛盾的尖銳化,而不是調和它們;比如現實生活中這種大數據政策中心會引導具備普遍性的虛擬金融資本更加快速地衝擊地方利益的薄弱環節。

另一種庸俗的解讀,一種老式的marxist解讀,對黑格爾的和解的批判是這樣的:

真實的衝突:具體的特殊性VS另一個具體的特殊性(例子:窮人VS富人)

黑格爾的虛偽衝突:抽象的特殊性vs抽象的普遍性(例子:「人本身」VS意識哲學)

黑格爾的虛偽和解:抽象的「具體普遍性」(意識哲學為了讓「人」能夠生存,進化為一種主體間的倫理學)

老式marxist嘲笑黑格爾派,把抽象的思辨的矛盾都解決了,但是現實的矛盾從來沒有碰過。

上述兩種解讀,在齊澤克看來,都是對黑格爾的誤讀。因為他們的反對,都預設了:

黑格爾式和解=更高的普遍性,吞噬了具體的特殊性。

只不過後現代解讀認為,黑格爾那裡缺乏更高的普遍性,抽象的普遍性,不可能變成具體的普遍性,「拍腦袋法令不親民」;老式marxist認為,黑格爾缺的是真正具體的特殊性,「十指不沾陽春水」,哲學家頭腦裏的具體特殊性,本質上只是抽象的特殊性。

然而,齊澤克看來,黑格爾式和解,從一開始就不是上位者吞噬下位者,而是承認: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分裂,不是內在於抽象的主體性內部的,而是特殊性與普遍性共同的分裂。

黑格爾,本來就不想通過絕對理念的和解,來解決「現實的問題」,來吞噬這些具體的特殊性,相反,黑格爾就是試圖通過抽象視角的轉化,來察覺到,問題不僅僅出來抽象層面,出在主體的意識和思維內部,會導致主體和客體割裂,導致普遍性和特殊性割裂的那種力量,是同時貫穿於兩者的。

這種division的力量,這種強行把現實區分為普遍性和特殊性,抽象和具體兩個層面的力量,就在黑格爾這裡,獲得了超越笛卡爾、康德式的主客二元對立的意義。

笛卡爾的主體性之幕(萬一上帝都是騙我的咋辦),康德的不可知論(意識永遠不能認識物自體),這種否定性的界限,在黑格爾那裡,被扭轉成了一種積極的存在,一種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共同點:大家都面臨同一個僵局,這個僵局就是大家都處在這種分裂之中。

主體/抽象/內在/普遍性,沒法接觸真正的實體/具體/外在/特殊性;

實體/具體/外在/特殊性,沒法被主體/抽象/內在/普遍性徹底消化;

這種無能不僅僅是主體的,也是實體的,不僅僅是我的心智、思維、意識、感覺有限,而是說,我本身就是這整個實體的一部分,是它所沒法包含、不得不甩出去的一部分,這個實體自己沒法把自己完全甩出去,變成純粹抽象的精神性存在。

這就好像兩代人,上一代沒法讓下一代完全實現階級躍遷,卻至少給了下一代反思上一代不足的能力,兩者的和解,就在於雙方都認識到彼此的不足的侷限,並且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代溝、相互的不解、情感的裂痕,本身就是他們自身缺陷的一部分,是不可避免的兩代人的各自宿命,

所以這兩者才需要和解,需要共同去面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朝向這個溝壑,朝向這個第三方。

所以和解,辯證法裏的合題,並不是從對立的兩者那裡憑空誕生出一個超越性的第三者,然後把兩者都吸進去;而是兩者發現,雙方的內在缺陷是兩者的共同缺陷,並且達成共識,一起去面對這個共同的問題,這纔是和解。

假如堅持這個邏輯,那麼在黑格爾那裡,和原生家庭和解意味著,

底層子弟拋棄中產化的幻想,發現與父母的矛盾的真正根源,團結他們,一起去對抗這個社會的主導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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