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謹以此小說獻給所有喜歡小說之人。

 

 

我有了一個喜歡的人。

 

他在一疊白紙上的最上頭寫下了這句話。

那隻還有些血色的右手挺起筆前前後後的摩娑著紙面。紙面不滿的發出沙沙作響的抗議聲。他的左手茫然的微發著汗,逐漸浸濕輕輕按壓住的紙面另一側,恰好起到了固定的效果。

 

        但是她卻太過於遙不可及……以至於我根本無從觸碰起。

 

紅潤逐漸消退的消瘦臉頰旁,他僵硬的嘴脣似是在顫抖著某道令人懷唸的聲符。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心臟把血液強力輸送往全身時所產生的那種鈍痛感。他冒著汗的同時,也發現若有似無的在口中擴散出來的高冷鐵鏽味。他平靜的表面彷彿只是為了掩蓋住某種情緒即將爆發的薄膜。筆尖墨水凌亂的顫抖著。

 

        如果還能有勇氣再呢喃一次她的名字,那該有多好。

 

        窗外下了點雨,而在他微微彎駝的背後,數千片塵埃在微弱陽光的照射下,不語的反射出光的階梯。

 

        「玉真、玉真!發生大事了啊!玉真!」

        驚慌失措大聲喊叫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哥哥。覺得他很煩人、大白天的幹嘛吵成這個樣子之後,我決定裝作沒聽到他的呼喊。但事實上,這已經嚴重的擾亂了我看書的興致。儘管我正在讀的是一本容易吸引讀者的小說也一樣。我鎖住的房門握把開始左右震動。

「玉真!玉真!玉……玉真……真……玉真!」

「好啦吵死啦!」

聽著門外上氣不接下氣的哥哥的喘息聲,我不禁開始皺眉。一方面的確是因為他打擾到我的私人時間;但印象中,這位兄長似乎並不曾作出如此的事情來。況且,以他的體力來說,除非是從我家庭院的門口一路直奔過來,不然不太可能那麼喘。我中斷了思考,在深呼吸一下之後,打開了門。門把發出了很像某種東西斷掉了的聲音。翻到一半的小說被遺落在木製的桌上。

「玉……真……」

「奴婢見過公主!」

「蘭緋,我不是說過私下時不要這樣嗎?」

「是……奴婢……啊,藍緋知錯。」

這位在眼前微微顫著抖的人算是服侍我的婢女。但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對「公主」「奴婢」之類的話很感到過敏。況且,蘭緋還是我跟哥哥從小到大一同成長的玩伴,所以我更不能忍受得了這些稱呼。而像是為了代替還沒喘完氣的哥哥一樣,蘭緋開始說話(這方面應該可以解釋成哥哥受到的衝擊遠比蘭緋大的緣故吧)。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正要說話的藍緋,身體是顫抖著的。而就在她講完的下一秒,我聽到了扉頁被風吹了開來的沙沙聲。

 

我被關進了牢,在從天上降落到一間茅草屋的屋頂之後的,立刻。

 

        「根據崇高的巫師˙梅斯林的第九代傳人一週前預言:『下週中午十二點整將有一人降臨於此地。屆時須將國王最小的女兒嫁予其人,否則此人將成為動亂王國的禍害。』上週的下週,就是今天;而你又恰巧是正午掉在我家的茅草屋頂,所以預言所提到的絕對就是你啦!真羨慕你欸!居然可以入贅王家。」

        莫名其妙來到此地的我,在空降在粗糙的茅草屋頂後,居然馬上就被站在其下的大量重裝士兵所包圍,並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速度下被關進了牢房。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牢欸!但或許就像眼前的士兵所講的,我是個被預言可能帶來危難的人。託此之福,雖然形式上是坐牢,但這三天來日子過得還不錯。不過……總覺得這種地方好像有哪裡不是很協調。

        「雖然還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謝謝你這幾天來的照顧。士兵大哥。」

        我老實的低頭道謝。這是從我懂事以來一直跟著我的習慣,雖然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是壞就是了。士兵大哥似乎有些靦腆的低下頭去。金屬製的鎧甲碰撞聲使我被警覺拉回了現實(雖然他對我很好,但我還是得小心點纔是啊)。

        「對了!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例如說:為甚麼你關進去的那一天不斷的上吐下瀉啦、或是為甚麼你明明長得跟我們不一樣卻聽得懂我們的語言啦等等。我最想先問的是:你為甚麼會從天而降?」

        我對了他的問題感到些許的無奈和不知所措。畢竟就我而言──

「我也不知道。」

我誠實的搖了搖頭,而他也回了聲「這樣啊」便帶著些許憐憫的眼光看著我。雖然知道這代表他的一種關懷,但還是令我覺得很不舒服。所以,為了轉換這種愈來愈令人感到窒息的氣氛,我試了試「改變話題」這個方法。

「士兵大哥。」

「嗯?嗯,喔!」

說也奇怪,我輕聲喚了喚似乎還沉浸在關心別人的悲傷之中的他後,他精神抖擻的表現令我覺得剛剛說不定只是我太多心而已。

「請問一下,那個……剛剛你說的『國王最小的女兒』是長什麼樣子啊?」

這時候通常應該都是先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擔憂,然而此時的我卻不之為何對那個素昧平生的人起了點興趣。我突然發現帶著絨毛帽子的士兵大哥也投我以感興趣的眼光。而在一陣沉默之後他「啊」的一聲說了句令我在意的話。

「唉呦~怕什麼呢?反正你們應該會很合的啦!還是說你已經急了啊?」

隨著大笑兩聲「哈哈!」,他個著鐵欄杆拍了拍我的肩膀,並從桌上倒了一碗酒說是要敬我「幸福美滿」而逕自灌了下去。不久,直接被他的酒嗝薰到的我,看著他臉上的潮紅,和瀰漫在乾草味裡的甜香。

 

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婚禮的會場上。記得那是間肅穆的小教堂。緻密的紅色地毯跨在木質的地板上。兩排羅列著高低不一的人員,大部分都蓄滿灰白色的鬍鬚。應該是這個國家的官員吧?從教堂上釘著的十字架可以大概推斷這裡的宗教背景。理應為神父系列的「證婚人」卻是個穿著法袍的老人。……而我的「新娘」,則是頂著頭白紗,僵硬的凝視著地板上的茜色染料。從她紅透的耳根子上,我感受到了鏡像神經元向我傳遞了的熾熱吐息。

我緩緩往前走(受到旁人眼神異樣的壓迫後),雙手雙腳僵直的不聽使喚,連跑完1600的肌肉也沒這麼痠痛。同手同腳的,幾乎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前進。突然之間,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全場沒有人說出一句話。原本帶我過來的仕女慌張的小跑步到我身旁。說了聲「失敬了」、正要拉起我時,罩著白紗的新娘制止了她的動作。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瞬間,我不小心瞥到了她面紗下的表情。那是一張因為交織著憤怒和抱歉而脹紅的臉。但我在注意到她的心情之前,先被她那對上揚的鳳眼所深深吸引──以至於我漏看了她緩緩舉起的銀刀。

白紗不適合她。那是我那時的微一想法。唯一適合她黑髮和那對深邃眸子的只有紅色的嫁衣。而似乎就是在那時,我看到了我以前的種種,在她逐漸染紅的白衣上擴散。我有些痛苦的揚起了嘴角──我想那多半不是物理上的。

 

當被問到「為甚麼那個時候不下手時」,我不禁語塞了。我靜靜的看著包裹在他身上的條條繃帶,和乾涸在白紗上的他的鮮血。就算再怎麼樣討厭他,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人家給殺了呀……我讓蘭緋把他安置在「新家」的牀鋪上,自己則是坐在旁邊端詳著他的睡臉。況且,我也不是真的討厭他。我所討厭的,只是因為我的長相,還有大家對這副長相的異樣眼光,還有構成一切不合理事物的命運。周圍的燭光靜悄悄的燃燒著己身緋色的存在。

打從懂事以來,便發覺周圍的人們跟我有所隔閡。多半不只是長相這麼簡單的因素。總覺得除此之外還有思考模式、飲食習慣、喜好上的種種殊異。有時候就連最親近我的哥哥和蘭緋也這麼覺得。我無聊的確認蠟燭的火焰還是停留在同一個高度後,讓自己靠在牀邊的一個牆角上。

「為甚麼那個時候下不了手呢……」

我看著曾經握住銀色匕首的右手,心想或許不只是因為「不能隨便殺人」這麼簡單。但如果是有什麼更深入的理由的話……應該是他最後上揚的那彎嘴角吧。或許在那時,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把某種情感重疊於其上了。

「說不定……只是因為他跟我長得比較像而已……」

昏暗的燭光在腰部的高度搖曳著。室內有些沉悶的空氣使我覺得煩躁。拿起白天被風偷翻幾頁的小說,我讓他獨自留在房間。

 

他瑟縮著背看著外頭持續下著的大雨。被趕出家門已經持續了幾天了呢?一想起上上個月還在戰戰兢兢的準備考試的模樣,他就不禁苦笑。但他已經笑不出聲音來了。他靠著牆壁,感受著逐漸消失的飢餓感,那碗如波浪般起伏的輪迴正逐漸被時間所撫平。幾天啦?他沒有去記。重重的眼皮催促著他最好趕緊去補充睡眠,否則會有生命上的危險。然而事實上他心裡明白的很,那愈發擴展的黑眼圈也告訴了他。還不行,還沒有完成。他開始思索著她的聲音。

 

老實說,我不瞭解我到底為何而努力。獨自一個人,我走到了某間房屋的外面。在夜幕低垂的此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曠擴的深藍色的海水。今夜有些可惜的沒有月亮,但那似高似冷的空氣提醒我還有星星。我選擇了一快平坦的岩石坐了下來。突然一陣疼痛感刺激著我的側腹。

我伸手摸了摸,發現腹部一帶都被染紅的白色繃帶給緊緊繫住。不過我居然還活著啊……一想到當時的自己只顧著張著嘴巴卻忘了要閃避的模樣,忍不住就笑了出來。雖然這使得我感覺到一陣抽搐的痛。海浪的濤聲靜靜的流連於星光的幽微下。然後記憶開始隨著海風流入。

「沒有醫學院就免談!給我去重考班報到!」

對不起。

「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血汗錢、辛辛苦苦栽培你長大不是給你寫小說的!」

對不起。

「我以後是要怎麼回去啊!你是要我怎麼在爺爺奶奶親戚同事之間抬起頭來啊!你說啊!」

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之外可不可以說點別的?」

……真的很對不起。

「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給我滾出去。我說『給我滾出去』,聽到沒有!不要再回來了!」

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為甚麼……為甚麼我會這麼沒出息呢?明明都已經盡我所能的努力過了啊!為甚麼還是……為甚麼,就那麼執著於醫學院呢?

我只記得放榜當天所發生的事情。而再次恢復意識則是來到這裡的那個時候了。我努力使我自己別沉浸在過往的悲傷中,是的,很努力的──但那海風吹過孔竅所發出來的地賴聲卻喚起了我更多的情緒。

 

為了考上醫學院,我每天都讀書;每次朋友邀我出去玩都拒絕;不能夠喜歡女生,因為一旦喜歡上了勢必要花許多時間去追求她;不能睡太久,為了能夠騰出更多時間來念書……。

對於這些或許說苦修也不為過的經驗,我很訝異我那時居然連一句簡單的抱怨都沒有過。我一直以為這些是必要的──直到我接觸了寫作。那是一種很愉快的過程,一種讓人突然覺得好像以前我所做的事情都像是刑具一樣禁錮在我身上。而寫作,則是讓你有一種卸除禁錮的錯覺。然後,因為禁錮被卸除了,所以許多的思想開始被解放。剛開始我還措手不及,所以我選擇把所有的念頭寫出來;而解放到最後,我似乎重新認知了很多事情但,有一件根本的事情我還是不清楚。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的?

──不過在那迴盪在星光裡的濤聲中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靠在冷硬的牆壁上。伸著雙腳。坐姿體前彎。這是他獨特的理論:透過刺激身體(拉筋)可以使人在短暫的時間內迅速提起精神。他於下一秒提起了原子筆,嘴角揚起來的弧度無異於某個時空下的另一個自己。

 

「公主好可愛啊……」

在悲傷的餘韻斷線後,我忍不住開始回想在那一刻讓我無法做出反應的原因。我想,我或許曾經見過她的樣子。或許是在某個電視節目上,也或許只是夢中出現的一小段凌亂片段。無論如何,在當下的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剛剛那些都沒什麼了。說不定,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某種造化,為了讓我能遇到她。

我……可能……儘管她似乎是很討厭我。突然一陣揪心的感覺襲向我,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卻覺得這種感覺很令人開心。至少還有這種感覺陪著我。

「對了,說起來今天……好像是我大喜的日子呢。」

 

「公主好可愛啊……」

咦?當我藉著幽微的油燈光在「新家」附近的鐘乳石穴裡看書時,似乎藉由海風聽到了這樣的聲音。不過應該是聽錯了吧?不然就不是在說我。儘管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風吹過大地的孔竅中所發出來的聲音一樣摩娑著我的感官,但我很清楚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理由。

「其實我……」

正想要說什麼時,又一次聽到類似的聲音。而那似乎是從不遠處的海邊傳來的。雖然覺得可能性不大,但我還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去看看。

「我想我覺得我見過她。」

見過誰啊?我一邊輕聽著風的聲音一邊前進。不遠處有個人影。

「也許是在電視上。」

「電視」是什麼?我慢不禁心的想著的同時,我已經確認了那個人的身分。

「也許是某個夢的片段。」

……哪有人會在夢中遇到不認識的人啊。逐漸走近他的我,逐漸瞭解到他話中所說的人後,就有點……

「也或許,我那不如意的人生,都是為了那一刻的喜悅做準備。」

什麼跟什麼啊……!我在心中大喊,但下一刻腦袋已經完全空白。

「記得她的名字是……」

我忍不住的屏住了氣,悄悄的躲到他身後的一塊大岩石後。我第一次怕被別人聽到我心臟跳動的聲音──

 

「玉真,真是美麗的名字。啊啊,她是公主嘛。玉真……公主……玉真公主……玉真公主……」那時候的我不停的念著她的名字,那個我覺得很美的名字。同時,也感到很悲傷。

「如果今天她沒有拿刀想要殺我的話,說不定我們現在就已經……啊啊啊!可是,我……不行啊!我……玉真……」

「這些是你的真心話嗎?」

「!」

一轉過頭,便發現我剛剛呼喚著的她站在我眼前。整張臉紅通通的。

「我──」

「你剛剛講的我都聽到了……」

她雖然強硬的打斷我的話語,然而她的聲音到後來卻漸漸消聲匿跡。只留下低著頭、凝視著沙子潮紅耳朵。

「我──」

「等、等──」

「是真的!」

如果眼前的這不是夢的話,請讓我去爭取看看!如果眼前的只是夢的話,那更沒有退縮的理由。憑著這樣的信念,我把之前所受到的所有感情全都轉化成同一股奔流、朝著眼前的她豁出去了!

 

「我喜歡妳!玉真!公主!我喜歡妳喜歡的不得了!我是變態嗎?對!我是!哪有人會因為只看過一次就喜歡上了,況切那個人還要來殺自己欸!但我就是喜歡上了,怎樣,咬我啊!我好喜歡妳……喜歡妳的黑髮、喜歡妳的鳳眼、雖然沒看過,但想像之後還是很喜歡的妳的笑容、妳的聲音、妳穿婚紗的樣子、你害羞把臉低下去的模樣……不管怎樣……我就是喜歡上了……」

我緊緊的抱住了她說出了這些話。因為看不到表情和閉著眼睛壯膽的關係,我一整個歇斯底里的大叫。一整個無所畏懼完了之後,我發現抱著她的我懦弱的哭了出來,儘管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但淚水就是無法控制。我好害怕,我總覺得現在就像是一場豪賭。把我生命上的所有一切都賭在她的答覆上。一瞬間我覺得這樣是不公平的,因為她沒有義務去承擔我的一切。所以,我那時真希望她有把匕首。否則,我……

 

被抱住的那人過了許久都沒有回應,這使得抱住她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偷偷鬆開手,兩手抓住她的肩膀;她沒有反應,兩眼只是有點濕潤的看著我。那對深邃的濕潤眼神和微張的脣是如此的灼熱,使我深深的受到了吸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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