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多,十几个老人被陆续推出来,有的眼神涣散,有的焦虑不安。他们坐在骑楼下,一起面朝大马路,眼前还有一座灰黑色的老旧桥梁引道,那正是大家赶著上班的拥挤时刻,也是安养中心这群老人们每天享受户外的时光。


嘈杂的引擎声、偶尔惊人的喇叭或者刺耳的煞车声,让这些老人还有存在感。中心里头多半时间是安静的,萦绕著一种孤绝气氛。


这是我第一次到安养中心,陪著一位大姐来探访她的母亲。


八十多岁的母亲,花白略显稀疏的头发,仍旧整整齐齐梳著发髻,一身藏青色的旗袍,上头有精致的绣花,松垮的耳洞上仍戴著上个世纪老人家都会戴的纯金制的圆形耳环。她看到我们来,没什么牙齿的嘴唇皱巴巴地微笑。


「小姐,您哪位啊?这么好,来看我。」母亲问大姐。

「我是小莲,妳女儿啊。」大姐熟悉地回应著。我以为失智的她仍认得大姐,原来这是每次见上面都要重演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姐从没见过父亲。


母亲出身南京大户人家,大姐的爷爷亲因为生意,很早就移居上海。母亲从小在上海这个租界环境中耳濡目染,很年轻的时候就见了不少世面。那时候虽说抗战胜利,时局依旧纷乱,爷爷原来想要栽培母亲,送她去英国念书,但是身为独生女,母亲坚持不肯离家。


她不肯离家的原因还有一个。她跟一个做旗袍的师傅恋爱了。当时爷爷奶奶非常生气,极力阻止他们来往。母亲天真想著,如果怀孕,这门亲事就定了。


「是的,我爷爷奶奶的确没法反对,因为他们还来不及帮我妈打胎,共产党就快打过来了。」大姐说,爷爷当时安排船只,先送奶奶与母亲离开上海,前往香港避避风头,爷爷随后再与他们会合。结果,爷爷来不及离开,只剩母女俩辗转来到台湾。当然,母亲与裁缝师傅也就从此打散。


母亲坚持生下小孩,大姐因而在台湾顺利出生。母亲终身未嫁。


母亲因为家境好,年年都要做上好几套旗袍,她因而跟裁缝店老板的儿子熟识了起来。他们一家三代都当裁缝,从清末开始,就固定上流社会做衣裳,手艺也都传了下来,到了年轻的裁缝师身上,他不只有手艺,还自学、喜欢读书,在那外国人来来去去的街上,启蒙了他的视野。年轻裁缝师希望有朝一日去西方世界看看,学习他们的时装,希望能做出不只是旗袍的美丽衣裳。


母亲就这样跟裁缝师傅相好了。原来两小无猜还梦想著一起出国,裁缝师傅的爸爸很喜欢奶奶,但奶奶的爸妈可不希望自己的闺女下嫁这样的人家。


那晚,两人破了彼此的贞洁界限后,裁缝师告诉母亲,他要做一套最美的洋装,送给她当定情之物。这是大姐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做洋装,白底黑色圆点,高腰、大圆裙,两个包袖与裙摆滚了一圈荷叶边,就像在十里洋场的金发女人撑起阳伞般优雅。这套洋装,后来跟著奶奶一路辗转来到台湾。


「我妈一直都穿旗袍,就那几套换来换去,我在衣柜最边角发现这套洋装,她从没穿过,跟新的一样。」大姐小时候吵著要穿一样的洋装,母亲才告诉她这个不存在的父亲。解严后,母亲试图联系父亲,朝思暮想的父亲终于来信。他已经有了孙子,过得和乐,得知母亲一生未嫁,还有个女儿在台湾,他感到非常遗憾。


两边约了香港碰面,父亲、母亲与大姐。三人对泣,大姐对父亲带有愤怒情绪。


「我妈等他,他却娶了别人。」大姐还是忍不住跟母亲站在一起。


那次探访老母亲过后大约半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嘴里时常念著要穿裙子,又笑又哭,还会哼著不成调的上海小曲。她们特别请的看护搞不懂意思,问大姐,大姐一时半刻也没想起。有天她翻找衣柜看到那洋装,才恍然大悟。


她带著那套洋装去安养中心,母亲一看,像个小女孩一样抓著不放,笑得甜蜜,直嚷嚷:「我要当新娘了,我要当新娘了。」


一周后,母亲含笑离世。大姐决定把这套洋装让母亲身上,这辈子没当过新娘,到天上,可以一直一直当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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