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國產青春片大體分成兩種——《陽光燦爛的日子》和《梔子花開》。二者都試圖描述青春和成長,前者是真正的影史經典,後者是不知道什麼玩意。其實並不是說我們就不能明媚地憂傷,被後者跟風模仿的《那些年》本來確實就是作者九把刀真實經歷的熱血青春。之所以國產青春片常被吐槽不真實,充斥著撕逼、墮胎、N角戀等濫俗橋段——這些當然也屬於青春,它們並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重點是衡量一部優秀青春片的關鍵在於質感,而非那些被強塞進去的噱頭元素,這是孰本孰末的問題。所謂質感——sense of reality,它首先得是真實的,然後才能被人所感知。如果情節本身不是立足於真實的生活,那就永遠無法引發感同身受的觸動。說到底,關於青春這件事情,汗水和淚水的鹹澀就是最普遍的質感。當然,有的時候還包括血的味道——比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楊德昌這部代表作因為如同《名偵探柯南》劇集標題一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而廣為人知,不過對大多數觀眾而言也就僅止於此,很少有人真正完整看完過這部長片。他們並未接觸過那個真實事件改編、長達四小時的故事本身——在那個故事裡,14歲的張震,就叫做張震。

在電影中,他對著一個導演吼道:「你連真的和假的都分不清楚,還拍什麼電影?你知不知道你在拍什麼玩意兒?!」

「小四」張震是一個好學生,他不屬於「小公園幫」也不屬於「217眷村幫」。但在那個年代,他不可能脫離於同齡人的江湖,正如他那呼喊著「公平」的公務員父親不能擺脫外省人的身份。在那個60年代初的臺灣——天南地北,魚龍混雜,當不同的口音如不同的顏色混合在一起,產生的就是灰色——昏暗濃稠的灰色。於是這雖然是少年們的故事,但是成年人的出場亦佔據了一半篇幅。老師、校醫、訓導主任、導演、店老闆......他們有些是本地人,更多的是外省人,彼此之間的矛盾不像學生們那樣棱刺尖利,卻更加隱晦而粘結,暗流湧動。導演看不起女演員、父親看不慣老師、妻子巴結著親戚、大姐二哥一直庇護著小弟、老闆走到哪都無差別地羣嘲……每個成年人在少年們眼裡都是那麼令人厭煩的複雜難懂。小四們從片場大人手裡偷來手電筒,然後又被老師從身上搜去棒球棍;學生們爭風喫醋,打架鬥毆,大人們同樣計較著雞毛蒜皮,爭得面紅耳赤。一切爭鬥與矛盾就這樣循環著,因為大家都在對抗的,是生活本身,越是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越是沉湎於日常瑣事無法擺脫。這整整四個小時,描述的不僅僅是小四的經歷,更是對於那段歷史真實到殘酷的記錄。

在這種沉悶而焦慮的環境下,無怪小四會變得沉默寡言,大人的世界他不能理解,同齡人的爭鬥他也不想介入。出現在他命運中的同夥中,只剩下這麼幾位,成為了僅有的亮色——

小貓王,瘦小羸弱,愛好音樂。需要找小四他姐來幫忙翻譯英文歌詞,拿去在臺上用未變聲的尖嗓子自我陶醉。但他也是一隻喫了熊心豹子膽的兔,有外人來找小四的麻煩,小貓王當場在教室砸壞椅子,提著凳子腿出來幹架。他會讓人想起《上帝之城》中的那位同樣不可貌相的黑人小豆子,小,但是狠。

小馬,這個故事裡第二帥的人,可惜他名字後面沒有再跟著一個「哥」字。小馬是兇狠的,牛逼的,他是馬司令的兒子,他的武器是真正的武士刀。當小四被人堵上門來時,救他的不是還在教室裏砸椅子小貓王,而是赤手空拳地拽了吧唧地走出來的小馬——「媽了個B的,你混哪裡的?」——「我人在哪,我就混哪。」他帶小四來自家的豪宅做客,教他打槍,教他把妹,不止一次地告誡他,不要為了女人犯傻。可諷刺的是,二人的友情正是終止於女人,小四的人生也終止於女人。最後在警局,這個永遠掛著痞痞的笑容的公子哥哭得泣不成聲,他永遠也無法理解自己如此赤誠相待的兄弟為什麼會因為女人而跟自己決裂,會因為女人犯下了最大的一件傻事。小馬不知道,人跟人之間的天然的差別是永恆存在的,正如一個富人永遠不可能教會一個窮人如何消費,他想讓小四跟自己一樣瀟灑,但不是每個人都有瀟灑的資本。

哈尼,這個故事裡第一帥的人。他脣紅齒白,眉目如劍,一登場自帶柔光。海軍服和喇叭褲讓他徹底與其他的混混學生劃清界限,「哈尼回來了」——光是這句話就可以讓整個臺北震動。哈尼不在意小四與自己女人小明的糾葛,甚至鼓勵他去大膽地追求。他不甘做一個黑幫頭頭,而想給自己裝扮上俠義的氣質。比起小馬那種帥痞公子,他纔是男生們真正敬畏的偶像,他是長大了的小豆子,真正的黑幫大佬。可是對於混沌的灰色社會而言,最諷刺的一點在於,往往死的就是大佬,倒的就是最牛X的那個。本來有一百種方式解決問題的哈尼,偏偏選擇了最裝逼的一種,單刀赴會。他一個人在羣敵環繞面前也絲毫不肯拉下臉,說動手就動手,當著所有人的面扇對方老大的耳光。哈尼是聰明的,他本不是無腦逞強現狠的街頭小弟,但正是因為他想太多了,想到無聊得只能去看書——

「我在臺南,無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幾本武俠小說。後來我叫他們去幫我租最厚的小說來看。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個老包,大家都以為他喫錯藥,我記得,好像全城的人都蹺頭了,而且到處都被放火。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崙,後來還是被條子抓到了。《戰爭與和平》,其它的武俠書名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這一本……」

小說最大的壞處就是它會教你浪漫,而流氓是不該追求浪漫的。武俠小說的主角可以單刀赴會,那是因為他們身懷武功,不怕人家幾十上百的人多。但是哈尼不行,黑幫老大如果脫離了幫派,那就只是一個人。哈尼鄙視著這幫外省掛不懂規矩地低級爭鬥,「我是屌不甩這種不要臉的賤貨」,他想要重建起規矩,可他忘了,在江湖裡,規矩是靠打出來的。「217眷村幫」老大山東給足了他面子,在被連扇耳光之後攔住暴怒的手下, 跟他去散步。最終,只是在背後輕輕推了一下,讓他死於車禍。於是,哈尼——這個年輕俊朗的老大,到最後也沒有失去他的驕傲。他只是被人,從背後,輕輕推了一下,就摔下來了,摔得粉身碎骨。

小明,這羣荷爾蒙旺盛的少年中唯一的紅花,她必然會成為被追逐的犧牲品。不是她在玩弄著所有男人們的感情,而是她沒有其他的選擇。小四就像所有無知的少年一樣,以為自己是特殊的一個,以為自己能改變她。可惜小明回答道,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這句話不存在對錯,小明的意思是,只有這個世界改變了,自己纔有可能改變,因為遊戲規則不是她來定的,為了自保,任何人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遵循,才能在殘酷的生存中苟活下來。而對於小四這樣的中二時期的少年,最痛恨聽到的話大概就是世界無法改變,任何年少的倔強都無法接受這樣絕對的論斷,所以下一秒,他一刀捅了過去,讓這個女生的血液綻放在了自己身上,也一刀讓自己從青春徹底畢業。

所以發生在牯嶺街的,不是關於一個少年的故事,也不是一次殺人事件,它更像是從奔湧的歷史中撈起來的一段祕史,參雜著泥沙與魚蝦,草莖和泡沫,楊德昌將其打撈起來,但是這一團泥濘又在四個小時的時間裡慢慢地一滴滴漏下,消逝於無形。雖然影片長達四個小時,但卻並無聊,它有的只是那種真實的沉重感。一個個少年少女們驕傲地出場,又一個個離去。少年們在煩惱,大人們也在煩惱,沒有人能夠擺脫。因為這是轉型期社會的陣痛,是整個時代的掙扎。人們總是說,如今的國產青春片太爛,現實裏哪有那麼誇張的情節——不,現實永遠比電影更誇張。現實可能不會有上牀,但卻有殺人。所以衡量好壞的標準並非情節本身,而是這個故事存在的世界是否真實。牯嶺街就是一個這樣的世界,觀眾不需要理解其中複雜的隱喻,而就像觀看紀錄片一樣,它真實得足以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影子。

片頭,大家聆聽著收音機裏高考錄取名單的公佈,小四作為好學生被寄予了全家人的希望。在他成長最關鍵的一年裡,他經歷了各種邂逅、背叛,有許多次可能喪命的危機都安然度過,最終卻過不了小明這關。本來已經遠離是非安下心讀書的他,忍受不了小明又再次歸屬於小馬,他忘了小馬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也忘了小明從來都沒屬於過他。當一個人經歷過波瀾之後,再要回頭按捺住躁動就很難了。那些能夠忍住的,最終會靜靜地長大;而控制不了的,註定要付出代價。片尾,一家人再次圍坐於那臺破收音機,聽著高考錄取名單的播報,只是這一次,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會有小四的名字出現。同學同伴們經歷了青春的折騰與聒噪後順利成長,而本來最有希望的小四,卻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未來。

沒有人知道到底這是一部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還是一段被記錄成膠片的現實。片中的張震,在牯嶺街頭殺死了小明,被關進監獄。電影外的張震,憑藉此片獲金馬獎提名,一舉成名,如今已是紅得發紫的一線男神;12歲的小貓王王啟贊,長大後去開了修車行;光芒逼人的哈尼林鴻銘,低調的開了間咖啡店,消隱在眾人視線裏;小明楊靜怡,那一年,17歲的她與張曼玉、梅艷芳、劉嘉玲們競爭金馬影后,可這也是她的唯一一部電影,此後再無音訊;最為驚鴻一瞥的小馬,本來最有可能繼續演藝事業,卻在一年後因為意外,英年早逝,陽光的面龐永遠定格在了18歲。電影中,殺人少年在鐵牆內服刑,牆外的眾人繼續著如草木拔節的肆意青春;熒幕外,除了那個扮演主角的少年繼續閃耀,其他人都歸隱到了平凡中去。真實和荒誕,陽光與陰暗,這二者,真的不是電影膠片的兩面嗎?

一個小子在街頭刺死了自己的馬子,這就是民國歷史上第一起未成年人殺人事件。你分辨不出其中真實與荒誕所佔的比重,但是你能感受到其中的質感,就像用手掌在粗糙的牆壁上摩擦,會痛,會見血,但遠不致死。 每個人的青春都是會流汗的,大部分人也會流淚——當然,只有一部分人,會流血。我們能確定的是,在上帝之城、在陽光燦爛的大院、在陰暗濕冷的牯嶺街,都曾有少年們流過血。小明說世界是不會變的,然而世界真的不會變嗎?

影片最後,小貓王居然真的收到了貓王的親筆回信。他興沖沖地拿著自己創作的錄音帶去看守所,想要跟小四分享。可他轉背剛走,警衛就把錄音帶扔進了垃圾桶。高牆之外,只屬於青春年少的奇蹟繼續在上演,但小四已經永遠無法參與了。

那首歌,叫做A Brighter Summer Day,也正是本片的英文譯名——

《陽光燦爛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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