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當然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小說家。可作爲一個靠着文字足以不朽的女人,她的人生卻又是極其不幸的。

張愛玲（1920-1995.9.1），河北豐潤人，生於上海。此爲其幼年照片

尤其是晚年的她，風塵驅人，遠託異國，飽霜飫雪，老景淒涼，每每讓喜歡她的讀者都感內心惶惶，倍覺壓抑。

在生命的的最後十年間，作爲一名作家，她乾的最多的事情，並不是寫作，而是搬家。這是有關晚年張愛玲的一個重要謎團。

1940年代在上海—那是她寫作事業與愛情都得到最好收穫的人生季節

她直到臨死前，都在不斷搬家，幾乎每週搬家一次，短短三年半之間，搬家次數多達180多次。讓人難以理解。那時的她，雖住在美國大都市，但類同隱士，離羣索居，基本不接電話、不看報、懶寫信，猶如“活死人墓”中人。當1995年9月8日那天，紐約警察接到報警推開她的公寓時，發現她已經孤身死去一週，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她對這世界，似乎是徹底厭倦，也是真正的忘情了。

張愛玲家族父輩

也因此，歷來有很多好事的讀者，都在揣測晚年的張愛玲到底經過着怎樣的人生，又是否確實有精神上的疾病，導致有如此“非人之行”。可若要我談點淺薄的觀感，我倒不覺的她真的“有病”，如果有“沾邊”，也不過精神狀況不大健康而已。

張愛玲1940年代在上海的住所——常德公寓客廳

我以爲，她之所以如此“瘋狂”：一者，這是她一貫孤僻、高傲、冷清性情的延續；二來，確實有一些變故或直接原因，致使她竭嘶底裏式地搬家、益加離羣索居，對人的不信任感加重了。

不斷搬家的直接原因："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

張愛玲在1984年8月開始，至1988年3月這長達三年半的時間裏，像趕超吉尼斯紀錄一樣的瘋狂勁頭搬家，直接原因就是因爲“躲蟲子”。

港大讀書時與友人—在友人筆下，她也有過天真爛漫的時候

18歲時的她，在處女座《天才夢》裏說了一句名言，"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可謂一語成讖。她可能不會想到，自個在生命的終點站，會被"蝨子"折磨的如狂如魔。

關於張愛玲的晚年生活，我們所知道的信息，基本來自別人與她的通信。2008年，臺灣作家莊信正《張愛玲來信箋註》出版，公佈往來信件84封；2012蘇偉貞在《長鏡頭下的張愛玲》中公佈10餘封信；更爲重要的是，晚年與張聯繫極緊密的學者夏志清在2013年出版《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錄135封信件，讓張愛玲晚年在美的境況，有了較爲清晰的圖譜。

許因原生家庭帶來的陰影，即便實在最風光之時，她也表現出特立獨行與憂鬱

在這些信件中，張愛玲幾乎都提到她要不斷搬家的困擾：即爲了“躲蟲子”——一種她自己推測認爲來自南美、小得肉眼幾乎看不見、可生命力極強的跳蚤。爲此，她基本每週搬家，用盡洪荒之力艱苦卓絕地與蝨子做鬥爭，漂泊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的Motel，爲了方便，丟棄了所有值錢家當，只留一雙皮質穆勒鞋、幾件中式長裙，她說，爲了可以隨時走，身外之物能丟則丟的好。

從張愛玲文章中，我們知道，她早年就一直有潔癖，但何以到了晚年如此恐懼所謂的“跳蚤”，顯然不僅只是潔癖了。夏志清的夫人王洞女士推測她可能患上了一種皮膚病，但她並無任何證據，只是想當然。

與胡蘭成—成年後再一次經歷“被拋棄”

假設不是如此，那更大的可能，我想，這也許是一種強迫症使然，甚至是一種心理病態沒有得到及時疏導的後果。因爲在給莊信正的書信中，張愛玲同時自道，她晚年幾乎不吃米飯之類，一吃就吐，三餐只吃點蛋糕、餅乾之類，這顯然是一種強迫性的厭食症。

晚年的她，我們用常人的角度去揣摩，可說她的精神狀況多少是有些不健康的。

不斷搬家、離羣避世的深層原因：“人老了，都是時間的俘虜”

在與不斷搬家的同時段，晚年的張愛玲，也更加的深居簡出了。1980年代以後，華人世界有無數的粉絲在找尋她，她完全置若罔聞。

1961年，張愛玲訪臺，意在謀求更好的工作，期間與作家王禎和及王母合影留念

追溯最大原因，當是所有的親人基本都已故去—有一個弟弟但留在大陸基本無來往，她可以信任的人也基本已無。她的內心，當是孤冷而淒涼的，也許還帶着一種冷豔冷眼看穿世情的心情，只想安靜地等待死神的來臨。

促使她晚年更加孤僻、愈加深居簡出、也是最重的打擊的，當是愛人賴雅的去世。這位她心目中的最後一位親人，離她而去以後，她徹底成爲這個世界上的孤家寡人。張愛玲一生，自從胡蘭成那裏受到傷害後，餘生真正愛過的人，當是第二任丈夫美國作家賴雅。

與丈夫賴雅

她小賴雅近30歲，毅然選擇和他結婚；她給賴雅懷過孩子，但被迫流產；結婚僅兩個月，賴雅即半身不遂，張愛玲沒有絲毫怨言，陪着愛人走完12年艱難的歲月；爲了賴雅，她到處奔波，養家餬口，就連買一雙拖鞋都要等待聖誕節打折的時，但她說她內心很平靜，只因爲“有了精神上的家園”。這些年的張愛玲，既不會怕蝨子，更不顧慮拋頭露面。

張愛玲真正開始“躲避世界”，實際始於1967年賴雅死後。是賴雅的去世，讓她突然頓悟一般明白，“人老了，都是時間的俘虜”。她一個人生活，也明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深居簡出，拒絕給所有熟人回信，拒絕電話，拒絕見客，對人事淡然如無物，當然也開始了頻繁的搬家工程。

不斷搬家，也是對人與世徹底絕望，只想逃避的表徵：“說好永遠的，不知怎麼就散了”

晚年的張愛玲，其實不僅失去了親人，其實也在“告別朋友”。搬家，彷彿成了一種告別和躲避的儀式。

中年時代

她真的絕情到不需要朋友。她晚年最信任的對象，無疑是作家宋淇夫婦，但即便是與他們，也發生了齟齬和猜疑，心情黯然而不愉快。我想，這件事件一定也是在加重了她的多疑與對世界向來的不信任感。

她初到美國的二三十年間，曾長期爲經濟的困擾而奔波——等她後來再爆紅有大量版稅收入時，又已是孤家寡人了，錢已沒有多大意義了。想在美國寫作，不受歡迎；去香港寫劇本，又無法照顧中風癱瘓的丈夫；投奔老朋友宋淇夫婦，又有點寄人籬下的壓抑感，甚至有點交惡的傾向，只是一種隱忍不發——畢竟，宋淇夫婦是她最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