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公衆號「LicorneUnique」(ID:LU-Paris)。

“她完全是法國人,

從心臟到靈魂。”

普魯斯特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中,曾有一個老人短暫登場,她說,若她想參觀榮軍院,不需要有請柬:她有一套自己的鑰匙。

瑪蒂爾德·波拿巴(Mathilde Bonaparte)

她是拿破崙的侄女瑪蒂爾德·波拿巴,比起家族中的其它成員,她似乎名聲不顯。但若是翻開歷史書卷,她的故事又與法蘭西王朝更迭緊緊糾纏,如一個模糊的縮影,也如一顆閃耀的星。

流亡中降臨的公主

1820年5月27日,意大利德里雅斯特的一座府邸中,女嬰的啼哭清晰響起。牀上疲憊的女人被丈夫傑羅姆·波拿巴緊緊摟着,二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流亡中的波拿巴家族誕生了一個孩子,瑪蒂爾德·波拿巴。

瑪蒂爾德的父母,傑羅姆·波拿巴(Jerome Bonaparte)與符騰堡公主卡特琳娜(Princess Catharina of Württemberg)。二人皆出生尊貴,傑羅姆爲拿破崙的弟弟,卡特琳娜是符騰堡弗雷德裏克一世的女兒。

身爲“公主”,流亡中的瑪蒂爾德並沒有享受到公主的待遇。但父母並沒有吝於對她的教導,瑪蒂爾德也逐漸成長爲一個美麗聰慧、極有教養的女孩,常常沉浸於文藝與歷史之海中,一舉一動,皆是法國皇室遺留的舉止風範。

傑羅姆·波拿巴的孩子們/Michel Ghislain Stapleaux

Eugene Louis Lami描繪了一個美麗的女孩,據推測爲年輕的瑪蒂爾德

佛羅倫薩日光充足,年少的瑪蒂爾德又將目光飄向西邊,那是巴黎的方向。她從未離開過意大利,但父母悵然的目光與艱澀的語氣讓她隱約覺得,巴黎似乎是印在他們心上的一道傷疤。

19世紀20年代,陽光下的巴黎/John James Chalon/1822

“那是波拿巴的根”,他們這樣說。

巴黎,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年幼的瑪蒂爾德憧憬着。

當命運與命運交錯

15歲,瑪蒂爾德失去了自己的母親,而另一個人走進了她的世界,與她命運糾纏。這一年,23歲的路易-拿破崙,未來的拿破崙三世,在母親的囑咐下來到瑪蒂爾德身邊,陪伴她,給予她慰藉。

母親卡特琳娜公主去世後,瑪蒂爾德被送到德國符騰堡,遇見了路易-拿破崙·波拿巴/Franz Xaver Winterhalter

或許是脆弱時收穫的關懷最爲動人,瑪蒂爾德意料之中地,對這個年長自己十幾歲的少年心生情愫,心頭某塊角落因裝着他而格外柔軟。他們一同製造了許多快樂記憶,瑪蒂爾德也漸漸走出母親離世的陰翳。

後來的拿破崙三世此時還是個少年,他的母親奧坦斯·德·博阿爾內,希望他可以迎娶瑪蒂爾德。

就在婚約已然定成,只等哪日定下婚期時,噩耗傳入意大利:路易-拿破崙發動政變失敗,流亡至英國。與路易-拿破崙的婚約自然到此斬斷,瑪蒂爾德心中哀慟,也慌亂無措着:政權間的傾軋似乎第一次離她這麼近,“波拿巴”這個姓氏的沉重意義,這一刻方纔在她人生中揭曉。

1836年,路易-拿破崙在斯特拉斯堡發動了政變,但宣告失敗/Regamey Frédéric

1840年,瑪蒂爾德最終嫁給了俄羅斯富商阿納託爾·德米多夫(Anatole Nikolaievitch Demidoff),婚禮那一日,佛羅倫薩教堂中,她穿着英國蕾絲婚紗,佩戴着拿破崙送給她母親卡特琳娜的珍珠項鍊,明豔動人的新娘讓在場之人挪不開眼。

俄羅斯富商阿納託爾·德米多夫,與瑪蒂爾德是舊識。對於波拿巴家族而言,這個親家的血統並不高貴,但他的富裕依然讓傑羅姆願意將女兒嫁給他。

這串極爲精美的黑珍珠項鍊,原本屬於母親卡特琳娜公主,這些珠寶也是瑪蒂爾德的嫁妝。

她以爲,自己與路易的緣分羈絆,到此便是結束。

1840年,得到瑪蒂爾德結婚消息的路易-拿破崙,此時因在布洛涅發動兵變未果,被判在法國北部的哈姆要塞終身監禁。

這是命運爲我準備的,最終、也是最沉重的打擊。

——路易-拿破崙

得知瑪蒂爾德結婚的消息

遍尋故土,心之所向

瑪蒂爾德成爲了德米多夫伯爵夫人,終於擺脫過去負債累累的狀況,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夠的金錢去旅行——她迫不及待收拾行裝,她要回巴黎看看。

婚後,瑪蒂爾德過上了富裕的生活,據稱,她擁有“普通人無法擁有,每個女王都會羨慕”的珠寶。瑪蒂爾德在肖像中,執手扇,佩戴七股珍珠項鍊。

肖像中的七股珍珠項鍊

瑪蒂爾德的手扇,由保羅·雅明繪製扇面,描繪着兩個身着傳統服飾的女性形象

1841年8月17日,21歲的瑪蒂爾德第一次踏上巴黎的土地。她看到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馬車來來往往,盡頭處,象徵着波拿巴家族榮光的凱旋門正屹立着。一瞬間,瑪蒂爾德眼中竟盈滿了熱淚。

明明是第一次來到巴黎,但一切於瑪蒂爾德熟悉而親切。圖爲1840年拿破崙遺體迴歸法國,經過凱旋門。

那一日,她在日記中記載道:“終於到了巴黎,我欣喜若狂:從我意識到自己是誰開始,巴黎便成爲了我的夢想所在。”

名存實亡的婚姻

在巴黎生活的瑪蒂爾德如放飛的鳥兒。一草一木皆如久別重逢的風景,就連街邊麪包店的飄香都顯得如此甜蜜。但種種令人沉迷的快樂,並不能掩蓋她婚姻的混亂與痛苦。丈夫阿納託爾的壞脾氣幾乎聲名在外,二人陷入激烈爭吵、和好、再爭吵的死循環中,甚至在公衆場合都能上演一場鬧劇。

Jeanne-Mathilde Herbelin繪製的阿納託爾

丈夫執意要留下他的新情人時,瑪蒂爾德前去質問,他漫不經心道:“你也可以隨意找情人。”瑪蒂爾德的驕傲讓她無法忍受被背叛的痛楚,她乾脆躲到繪畫中尋找喘息的機會,二人分開居住,婚姻早已名存實亡。

瑪蒂爾德熱愛繪畫,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繪畫是她最愜意的時刻/Charles Giraud

正在繪畫的瑪蒂爾德公主

瑪蒂爾德作品,年輕女子肖像/1868

共和國第一夫人

1846年,在向沙皇尼古拉一世求助後,瑪蒂爾德終於得以與阿納託爾離婚。她帶走了許多有爭議的珠寶與財產,繼而與情人Nieuwerkerke伯爵在巴黎的豪宅中居住。

瑪蒂爾德擁有歐洲最奢侈的珠寶收藏之一,僅次於歐仁妮皇后。這枚著名的“都鐸玫瑰”胸針屬於瑪蒂爾德,由一朵完全綻放的玫瑰與兩朵花蕾組成,由11片葉子襯託着,令人驚歎/佳士得拍賣行以701,900美元的高價成交

Nieuwerkerke伯爵後來成爲盧浮宮館長,藝術收藏是他與瑪蒂爾德的共同愛好/圖爲他的工作室內景/1859

窗戶兩邊懸掛着德國畫家Franz Xaver Winterhalter所繪的帝后肖像

她看向窗外,巴黎街道依舊安謐悠然,但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動盪無休無止。波拿巴主義者、正統主義者與獨立人士之間的推拉制衡,讓這個國家的未來覆蓋層層迷霧。緊接着,七月王朝結束,工人力量興起,過去手握權杖的勢力已然巍巍將傾。

1848年二月革命迫使國王路易-菲利普退位,爲路易-拿破崙重返法國參加國民議會鋪平了道路

路易-拿破崙再次進入瑪蒂爾德的生命中。那個曾經溫柔和雅的少年早已成爲獨當一面的優秀統治者候選人,他與瑪蒂爾德通信無數:“共和國已經成立,我要主宰它。”原本可以安坐於府邸中的瑪蒂爾德最終孤注一擲,將珠寶作爲抵押,從銀行貸款50萬法郎給路易-拿破崙。

瑪蒂爾德用珠寶換取的金錢,爲第二帝國的迴歸發揮了重要作用。

肖像中,瑪蒂爾德佩戴的莨苕葉鑽石髮飾

是爲了這個男人,還是爲了波拿巴這個姓氏?瑪蒂爾德自己也難以言明。

這枚屬於瑪蒂爾德的粉鑽戒指,2015年於蘇富比拍賣行以1480萬瑞士法郎(約合人民幣1億元)的天價拍出,粉色鑽石重達8.72克拉。

瑪蒂爾德的重要珍珠項鍊,由102顆天然白珍珠、4顆大黑珍珠、水滴形白珍珠吊墜、珍珠流蘇組成,流蘇頂部還鑲嵌着祖母綠與紅寶石

瑪蒂爾德童年重要玩伴荷蘭蘇菲皇后送給她的天然珍珠項鍊

1848年,一切塵埃落定,路易-拿破崙當選爲共和國總統。他立即開啓愛麗捨宮的沙龍大門,以最盛大的儀式迎接瑪蒂爾德的到來。瑪蒂爾德身着宮廷華服,款款走入這象徵着最高權力的宮殿。

1848年,路易-拿破崙當選共和國總統

直到帝國復闢前,瑪蒂爾德都是共和國的“第一夫人”

二人對視之間,過去的少年情愫似已漸漸淡去,只餘家國大義讓這情誼成爲羈絆,醇厚如酒。

我親愛的表妹,在有皇后之前,你是第一夫人,永遠在我的右手邊。

——路易-拿破崙對瑪蒂爾德說

文化藝術的中心者

1852年,歷史洪流滾滾,卷着街道上的沸騰喧譁湧向杜樂麗宮。巴黎在一夜之間換了主人:帝國復闢,拿破崙三世最終稱帝。波拿巴家族再一次成爲法蘭西帝國的主宰,而瑪蒂爾德再也不像從前,空有“公主”之銜,如今的她是新帝認可的第一夫人,尊貴的皇家之女。

瑪蒂爾德公主

瑪蒂爾德舉辦的音樂沙龍

瑪蒂爾德公主的沙龍/Giuseppe de Nittis

作爲帝國公主,除了參與杜樂麗宮的重要宴會儀式,瑪蒂爾德仍在打造自己的交際圈:似乎是爲了實現她的藝術之夢,在這個交際圈中,精英文學家與藝術家成爲她的密友。她在巴黎的住處,庫賽爾街24號,成爲文人聚集的殿堂之所。

巴黎庫賽爾街24號(24 Rue de Courcelles),瑪蒂爾德私人府邸的一角,繪畫掛滿牆壁,鮮花中隱約可見精緻雕塑

在她的府邸中,第二帝國的文人藝術家紛沓而來,人們甚至說,在瑪蒂爾德的沙龍中,可以見到除政治家之外的所有上流精英

因她優越的藝術品味以及高明的待客之道,交際圈中來來往往的人們,皆聲名赫赫。每週三,她會組織文學家晚宴,客人皆是莫泊桑、福樓拜、大仲馬之流,最有號召力的記者、學者也是常客。週五則是藝術家晚宴,彙集着彼時著名的畫家、雕塑家,與她共同探索繪畫的奧祕。

瑪蒂爾德沙龍的餐廳/1854

此時,有許多藝術家以瑪蒂爾德爲靈感繆斯,圖爲Lorenzo Bartolini雕刻的瑪蒂爾德公主半身像。

Carpeau Jean-Baptiste雕刻的瑪蒂爾德公主,衣襟點綴着象徵帝國的蜜蜂,頭頂飛鷹冠冕,脖頸上佩戴着珍珠項鍊,精準地抓到了她的特點。

這是19世紀真正的沙龍,這裏有一個完美的女主人。公主是現代女性、女性藝術家的代表,與18世紀的藝術家有很大不同。

——龔古爾兄弟

瑪蒂爾德的沙龍成爲法國文人們夢想的場所。這裏的女主人並不喜歡繁文縟節,卻以一種極爲尊重的禮貌態度接待她的客人們。她歡迎各種流派的藝術家,鼓勵他們在此暢所欲言,這個性格強勢而果斷的女主人,卻有着極爲慷慨、自由的精神世界。

瑪蒂爾德住所的陽臺,在綠蔭與繁花間,可見衆多藝術品

東方風情的瓷器於垂簾後半隱半現

陽臺一角可見小天使與女性雕塑,玻璃展櫃上擺放着鸚鵡螺杯

瑪蒂爾德還擁有許多別緻的藝術收藏。1844年,François-Désiré FROMENT-MEURICE爲瑪蒂爾德製作了一個精巧的葡萄藤杯(Coupe des vendanges),現收藏於巴黎盧浮宮。

後來,她甚至在巴黎附近的小城市聖格拉蒂安專門買下一座城堡“以供朋友們休憩”。每個春夏季,她在這裏接待着科學家、作家、畫家、音樂家,不僅僅是爲了自己的愛好,更是爲了凝結成一股文化的力量,爲拿破崙三世牽線搭橋。

瑪蒂爾德在聖格拉蒂安(Saint-Gratien)的沙龍

聖格拉蒂安城堡中的餐廳

此時人羣中流傳着一種說法,想要在巴黎文藝界嶄露頭角,首先要讓瑪蒂爾德公主看到你的才華。這位公主,既是獨立藝術家,也是收藏家與藝術贊助人,她可以舉薦學院獎項獲得者,沙龍甚至影響了整個法國的藝術世界。後來瑪蒂爾德被視爲第二帝國時期的“藝術聖母”,似乎也不足爲奇。

藝術家們不一定信賴波拿巴家族,但他們一定敬佩着瑪蒂爾德,這就是對瑪蒂爾德最大的肯定/André-Adolphe-Eugène Disdéri拍攝/1860

危樓將傾時

只是誰也沒想到,第二帝國的瓦解會來得如此突然。沙龍中的和樂熱鬧被一掃而散,只留下滿地文籍畫卷,記錄過往的榮光。

沙龍內部,可以看到各類油畫、浮雕掛在牆上,桌上爲銀器擺件,如今已人去樓空。

瑪蒂爾德看着紛亂的巴黎城,這是她視之爲根的地方,曾經的臣民卻試圖將他們驅逐。1870年9月3日,在好友的苦苦懇求之下,瑪蒂爾德終於離開巴黎,前往比利時。在流亡中出生的公主,又回到了流亡中。

1870年普法戰爭,拿破崙三世選擇投降,舉國譁然,兩日後,法蘭西第二帝國被推翻。此時,巴黎街道上聚集着國民警衛隊,以抵抗普魯士士兵。

如果我們身處的世界太糟糕,那就躲進另一個世界裏吧。

——1871年,流亡中的瑪蒂爾德

收到福樓拜的來信

最終,她被允許回到法國聖格拉蒂安的家中,但依然有德國士兵駐守監視着,政治中心巴黎更是將她拒之門外。隨着共和國的再次興起,前朝王公貴族們被驅逐流放,瑪蒂爾德成爲波拿巴家族中唯一一個留在法國的成員。

而後,父親逝世,情人離開,這個曾被許多人環繞的公主,最終重回孤獨。

1903年,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踏上巴黎的土地,她是83歲的瑪蒂爾德。環顧四周,身旁早已不是過去的人,巴黎街道兩側的店面也一換再換,唯有凱旋門,仍在日光下佇立着,一如往日。在來往人羣各異的眼神中,她輕輕對凱旋門印上一吻,如同對巴黎的眷戀,或是對波拿巴之名的追悼。

後來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借斯萬之口重憶瑪蒂爾德:

“那是瑪蒂爾德公主,福樓拜、聖伯夫、大仲馬的朋友。想象一下,她是拿破崙的侄女,拿破崙三世和俄國皇帝都曾向她求婚。”

她就這樣成爲19世紀的一個縮影,伴隨着波拿巴家族的興衰起落被書於歷史卷冊。而在這顆星的周圍,還閃爍着遊弋的光點,輕輕捕捉,是關於帝國的記憶,也是這個時代璀璨奪目的藝術火種,正點燃後人的追逐與想象。

1904年,瑪蒂爾德·波拿巴於巴黎離世,

身旁陪伴着一株康乃馨,一朵玫瑰,

一把十字架,和一個帝國徽章。

小編 | Vein

收集資料整理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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